星期四他在大教堂里主持弥撒,行濯足礼。教堂里礼拜结束,人们走散回家的时候,外面阳光普照,温暖而欢乐,水沟里的水潺潺地流动,城外田野里传来云雀的不停的歌唱声,声调温柔,呼吁着安宁。树木已经醒过来,亲切地微笑,在树木的上方,蔚蓝的天空深不见底,广大无边,上帝才知道它伸展到什么地方去。

彼得主教坐车回到家里,喝够了茶,然后换好衣服,在床上躺下,吩咐侍者关上百叶窗。卧室里昏暗了。可是,多么疲乏呀,他的两条腿和背多么痛,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的、阴冷的疼痛。同时,耳朵里嗡嗡地响得好厉害啊!这时候他觉得好象很久没有睡着过,很久很久了,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会有一些琐碎事情钻进他的脑子里,不容他睡着。如同昨天一样,旁边那个房间里隔着一堵墙传来说话的声音、玻璃杯的声音、茶匙的声音。……玛丽雅·季莫费耶芙娜正在高高兴兴地对西索依神甫讲一件什么事,言谈中夹杂着俏皮话,西索依神甫却用阴郁不满的声调回答说:“去它的吧!哪能这样!这怎么行!”

主教又觉得烦恼,后来甚至难过了,因为他想到老妈妈跟外人在一起很自在,很随便,而跟他,跟她的儿子在一起却胆怯,很少说话,就是开口也不说心里话,他甚至觉得这些天里她在他面前总是找个借口站起来,因为她觉得坐着别扭。那么他的父亲呢?如果他在世,在他儿子面前恐怕会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吧。……隔壁房间里有个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打碎了,多半是卡嘉把一只茶杯或者茶碟掉在地上了,因为西索依神甫忽然啐了一口唾沫,生气地说:“跟这个姑娘在一起简直是受罪,主啊,饶恕我这个罪人吧!有多少东西也不够你摔的!”

随后,一切都沉寂了,只有院子里传来一些响声。等到主教睁开眼睛,就看见卡嘉站在他的房间里,一动也不动,瞧着他。她那插着一把小梳子的棕红色头发往上梳,象是一个光圈。

“是你吗,卡嘉?”他问。“是谁在楼底下老是开门关门的?”

“我没听见,”卡嘉回答说,仔细听着。

“喏,现在有个人走过去了。”

“那是您肚子里的声音,舅舅!”

他笑起来,摩挲她的脑袋。

“那么你是说,表哥尼古拉沙常给死人开膛破肚吗?”他沉默一忽儿,问道。

“是啊。他在学。”

“他心好吗?”

“没什么,挺好的。只是他喝酒喝得厉害。”

“你父亲是得什么病死的?”

“爸爸身子弱,一个劲儿地瘦下去,后来他的嗓子忽然坏了。那时候我也害起病来,我弟弟费佳也病了,大家的嗓子都坏了。爸爸死了,舅舅,我们倒好了。”

她的下巴开始发抖,眼睛里出现泪水,顺着她的脸蛋儿流下来。

“主教,”她尖声说,已经伤心地哭了,“好舅舅,我们跟妈妈都过得很苦。……给我们一点钱吧,……发发善心吧,……亲舅舅!……”他也流泪了,激动得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他摩挲着她的脑袋,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好,姑娘。光辉的基督复活节就要来了,到那时候我们来商量一下。……我要帮助你们。……我要帮助的。”

他的母亲没一点声息,怯生生地走进来,对着圣像祷告一番。她看到他没睡着,就问道:“您要不要喝点汤?”

“不了,谢谢,……”他回答说。“我不想喝。”

“依我看来,……您好象生病了。当然啦,哪能不生病呀!

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一天到晚,我的上帝啊,就连看您一眼也叫人心痛哟。嗯,复活节快要到了,您休息一下吧,求上帝保佑,到那时候我们再谈吧,眼下我不想跟您谈话来搅扰您了。

咱们走吧,卡嘉,让主教睡一忽儿吧。“

他回想从前,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用一种开玩笑的恭敬口吻在讲话里称呼他监督司祭。

……人只有凭她那对异常善良的眼睛、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匆匆看他一眼的那种胆怯而忧虑的目光,才能猜出来她是他的母亲。他闭上眼睛,好象睡着了,然而有两次听见时钟敲响,还听见西索依神甫隔着墙在咳嗽。他的母亲又走进来,胆怯地瞧了他一忽儿。有辆马车驶到了门口,听上去象是一辆轿式马车或者四轮马车。忽然有人敲门,房门砰的一响,侍者走进卧室里来。

“主教大人!”他叫道。

“甚么事?”

“马车备好了,该去做纪念基督受难的礼拜了。”

“几点钟了?”

“七点一刻了。”

他穿上衣服,坐车到大教堂去。在念十二节福音的全部时间里,他得站在教堂中央不动,那最长最优美的头一节福音由他亲自念。精神振奋,情绪很好。头一节福音《现在人子受到尊崇》他背得出来,他念的时候偶尔抬起眼睛,看两旁烛光的海洋,听蜡烛的爆裂声,然而象往年一样,他看不见人,觉得周围好象就是以前他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在教堂里见到的那些人,觉得以后每年来的都会是同样这些人,这种情况会继续到什么时候为止,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他的父亲是助祭,祖父是神甫,曾祖父是助祭,他的整个家族也许从俄国接受基督教的时候起就属于宗教界,他对教堂的礼拜,对宗教界和对钟声的热爱,在他是天生的,根深蒂固、无法消除的。在教堂里,尤其是在他参加礼拜的时候,他总感到自己精力充沛,朝气蓬勃,十分幸福。现在也是这样。一直到念完第八节福音,他才觉得他的嗓音弱了,甚至咳嗽声都听不见了,头痛欲裂,他开始不安,生怕自己会当场倒下去。果然,他的两条腿完全麻木,他渐渐不再感到身子下面有腿,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站得住,究竟靠了什么站着,为什么没有倒下去。……等到礼拜结束,那已经是十一点三刻。主教坐车回到家里,立刻脱掉衣服,躺下去,甚至没有对上帝祷告一下。他说不出话来,而且觉得再也站不住了。等到他盖好被子,他却忽然起意要到国外去,这种渴望简直难忍难熬!好象他宁可牺牲性命,只求别再看到这些寒伧的、廉价的百叶窗和低矮的天花板,别再闻到这种浓重的修道院气味。哪怕能找到一个可以谈一谈,可以吐露衷曲的人也好!

隔壁房间里有一个什么人的脚步声响了很久,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最后房门开了,西索依举着一支蜡烛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茶碗。

“您已经躺下啦,主教大人?”他问。“现在我来,是打算用加了醋的白酒给您擦一擦身子。要是擦得透,那可有很大的好处。主耶稣基督啊。……这就行了。……这就行了。……刚才我到我们的修道院里去了一趟。……我不喜欢!明天我就要离开此地,主教大人,我不愿意再待下去了。主耶稣基督啊。

……这就行了。……“

西索依不能在一个地方久住,他觉得他在潘克拉契耶夫斯基修道院里似乎已经住了整整一年了。主要的是从他的话里谁也弄不懂他的家在哪儿,他是否喜爱过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他是否信仰上帝。……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当了修士,而且这个问题他根本就没想过,至于他是在什么时候成为修士的,在他的记忆里也早已模模糊糊了,好象他一生下来就是个修士似的。

“我明天就走。求主保佑他,保佑所有的人吧!”

“我本想跟您谈一谈,……一直也抽不出工夫来,”主教费力地小声说。“要知道,我在这儿什么人也不了解,什么事也不清楚。”

“承您的情,我住到星期日再走,就这样吧,反正我不愿意再待下去了。去他们的!”

“我算是什么主教呢?”主教小声地接着说。“我情愿做个乡村教士,做个教堂执事,……或者做个普通的修士。……这儿的一切都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

“什么?主耶稣基督啊。……这就行了。……好,您睡吧,主教大人!……您说的是些什么呀!这哪儿行啊!祝您晚安!”

主教通宵没有睡着。早晨大约八点钟,他开始肠出血。修士吓坏了,先是跑到修士大司祭那儿去,后来又跑去请住在城里的修道院医师伊凡·安德烈伊奇。那位医师是一个身子发胖的老人,留着又长又白的胡子,他为主教诊查了很久,不住地摇头,皱眉,然后说:“您猜怎么着,主教大人?要知道,您得了伤寒啦!”

由于流血,主教不出一个钟头就变得很瘦,很苍白,很憔悴了,他脸上起了皱纹,眼睛大了,仿佛他苍老了,身材矮小了,他自己也觉得他比所有的人都瘦,都弱,都无足轻重,他觉得以往发生过的事都退到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去,再也不会重现,再也不会延续下去了。

“这多么好啊!”他暗想。“这多么好啊!”

他的老母亲来了。她一看见他那起了皱纹的脸、他那双大眼睛,就大吃一惊,在他的床前跪下来,开始吻他的脸、肩膀和两只手。不知什么缘故,她也觉得他比所有的人都瘦,都弱,都无足轻重了。她已经不记得他是个主教,却象吻一个十分贴心的、至亲的孩子那样吻他了。

“巴甫鲁沙,亲爱的,”她开口说,“我的亲人!……我的亲儿子啊!……你怎么变成这样啦?巴甫鲁沙,你回答我的话呀!”

卡嘉脸色苍白,神情严峻,站在一旁,不明白她的舅舅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她外婆脸上的神情那么痛苦,为什么她说出这么动人而哀伤的话来。他呢,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明白了,只觉得自己好象成了一个普通的、平常的人,在田野上兴高采烈而且很快地走着,手里的拐杖敲打着地面,头顶上是广阔的天空,阳光普照,他现在自由了,象鸟一样爱到哪儿去就可以到哪儿去了!

“亲儿子,巴甫鲁沙,你回答我的话呀!”老妈妈说。“你怎么啦?我的亲人!”

“不要打搅主教大人了,”西索依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生气地说。“让他睡一会儿吧。……用不着说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三位医师坐车来了,会诊一下,然后就走了。白昼很长,长得出奇,随后来了夜晚,很久很久才过去,星期六凌晨,侍者走到睡在客厅里一张长沙发上的老妈妈跟前,请她到卧室里去一趟:主教去世了。

第二天是复活节.城里有四十二座教堂和六个修道院,洪亮欢畅的钟声从早到晚在城市上空响个不停,激荡着春天的空气,鸟雀齐鸣,太阳灿烂地照耀。在集市的大广场上人声鼎沸,秋千摆动,手摇风琴响起来,手风琴尖声地叫,不时传来醉醺醺的说话声。大街上,过了中午,骑着快马的闲游开始了,一句话,大地欢腾,一切顺利,如同去年一样,而且明年多半也会这样。

一个月以后,一个新的助理教务主教奉派上任,谁也不想起彼得主教了。后来他就被人完全忘光了。只有死者的母亲,那个老妈妈,如今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她那当助祭的女婿家里,每逢傍晚出门去找她的奶牛,在牧场上遇到别的女人,讲起儿女,讲起孙辈的时候,才会讲到她有过一个当主教的儿子,她讲得很胆怯,生怕人家不相信她的话。……的确,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相信她的话。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前一周的星期日。

②公元前九世纪以色列国王,以驾车迅猛出名,见《圣经·列王记(下)》。

③在俄国常用它来打人。

④这是用几个单词凑成的,大意是“诊治儿童的、鞭打用的桦树枝子”。

⑤这名字的原意是“句法学”。

⑥本为欧洲巴尔干半岛西南郊的一个公国,现属南斯拉夫。那儿的主要居民是黑山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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