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过了一忽儿,冯·柯连和助祭在小桥旁边碰头了。助祭神情激动,呼吸费力,不肯正眼看人。他觉得难为情,因为刚才担惊受怕,而且身上的衣服又脏又湿。

“我觉得您想打死他,……”他嘟哝说。“这多么违背人类的本性!这多么反常!”

“不过,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动物学家问道。

“您不要问了!”助祭说,摇一下手。“魔鬼迷住了我的心窍,说:去吧,去吧。……于是我来了,在玉米田里差点吓死。不过现在,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总算没事了。……我对您非常满意,”助祭嘟哝说。“我们的毒蜘蛛老大爷也会满意的。……真是可笑,可笑!不过我恳切地要求您,别对外人说我来过此地,要不然我的上司大概会收拾我。他们会说:助祭做人家决斗的证人了。”

“诸位先生!”冯·柯连说。“助祭要求你们不要对外人说你们在此地见到过他。这会闹出乱子来的。”

“这是多么违背人类的本性啊!”助祭叹口气说。“请您大度包涵,不过我还是要说,按当时您的脸相来看,我觉得您存心要打死他。”

“当时我确实很想干掉那个坏蛋,”冯·柯连说,“可是您那么一喊,害得我没有打中。不过,这整个过程由于我不习惯而惹得我厌恶,弄得我疲劳不堪,助祭。我累极了。我们坐车走吧。……”“不,请您允许我步行。我得让衣服吹一吹干才成,要不然,我又湿又冷。”

“好,那也随您,”累极的动物学家用疲乏的声音说,坐上马车,闭住眼睛。“那也随您。……”他们在马车旁边走着,后来坐上马车的时候,凯尔巴莱一直站在大路旁边,两只手捧着肚子,深深地鞠躬,露出他的牙齿假笑。他以为那几位先生是来欣赏风景、喝茶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坐上了马车。在大家默默无语的肃静中,这几辆马车驶动了,小饭馆附近只剩下助祭一个人。

“我要到,饭馆里,喝茶,”他对凯尔巴莱说。“我要,吃点,东西。”

凯尔巴莱讲一口很好的俄国话,然而助祭认为,如果对那个鞑靼人讲半通不通的俄国话,他会容易懂些。

“煎鸡蛋,拿奶酪。……”

“请进,请进,教士,”凯尔巴莱鞠着躬说。“样样东西都会给你预备好的。……奶酪也有,葡萄酒也有。……你爱吃什么自管吩咐。”

“在鞑靼话里,‘上帝’叫什么?”助祭走进小饭馆,问道。

“你的上帝和我的上帝一样,”凯尔巴莱不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大家的上帝只有一个,可是人倒有各式各样。有的是俄国人,有的是土耳其人,有的是英国人。这样那样的人很多,可是上帝只有一个。”

“好。既然所有的民族都信奉一个上帝,那么你们这些穆斯林为什么把基督教徒看成永世的仇敌呢?”

“你怎么生气了?”凯尔巴莱说,两只手捧住肚子。“你是教士,我是穆斯林,你要吃东西,我拿给你。……只有阔人才分你的上帝和我的上帝,对穷人来说上帝都一样。好,请吃吧。”

小饭馆里正进行这场有关神学的谈话,拉耶甫斯基却已经坐着马车回家了。他想起方才黎明时分他坐车赶路,多么提心吊胆啊。当时大路、岩石、山峦又潮又黑,不可知的未来象看不见底的深渊那么吓人。现在呢,挂在青草和石头上的水滴在阳光里象钻石那么发亮,大自然欢畅地微笑,可怕的未来落在身后了。他瞧着谢希科甫斯基那张阴沉的、沾着泪痕的脸,又瞧着前面两辆坐着冯·柯连、他的证人、医师的马车,觉得他们大家仿佛刚从墓园回来,他们在墓园里刚刚埋葬了一个难以相处的、谁也受不了的、妨碍大家生活的人似的。

“一切都结束了,”他想着他的过去,伸出手指头小心地摩挲着他的脖子。

他脖子的右半边,靠近衣领的地方,肿起一个不大的疱,有小手指头那么长,那么粗。他觉得挺痛,仿佛是用熨斗烫出来的。那是枪弹擦伤的。

后来,他回到家里,对他来说,漫长、古怪、美妙、朦朦胧胧,象是昏迷的一天开始了。他仿佛刚从监狱里或者医院里放出来,注意地瞅着那些他早已熟悉的东西,暗自惊讶,因为桌子啦,窗子啦,椅子啦,亮光啦,海洋啦,在他心里激起一种活泼而稚气的欢乐,这是他很久很久以来没有领略过的了。脸色苍白而极其憔悴的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不明白他温柔的声调和奇怪的步态。她急急忙忙把她干过的事对他和盘托出。……她觉得他大概没大听她讲话,也没听明白,如果他全听懂了,他会咒骂她,打死她的。然而他确实在听她讲话,同时摩挲着她的脸和头发,瞧着她的眼睛,说:“除了你以外,我没有亲人了。……”后来他们在屋前小花园里坐了很久,互相依偎着,没开口说话,或者用简短而不连贯的句子说出他们关于未来幸福生活的幻想。他觉得以前好象从来也没讲得这么长,这么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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