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以一贯的漫不经心的态度仔细地阅读晨报。这样的形容并不矛盾。格兰特看起来像只是在随便浏览整张报纸,但如果你问他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就会发现他已经养成了极有效率的方式去整理这些资讯。他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因为再过几个钟头,他就可以逮到嫌犯了。

截至今天为止,命案发生已经一个星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一堆纠葛杂乱的线索中锁定凶手,实在是大功一件。当然,他谦虚地承认这是受幸运之神眷顾的缘故。不靠一点运气,世上一大半的案子恐怕都难以破获。就拿窃贼来说吧,你几乎治不了他们的罪,除非真的运气好,当场揪住他们一两项罪行。队伍命案怎么说都不能算是一件轻松的案子。布署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格兰特直觉黎凡特人一定还混迹在伦敦南区的人群中,此时的他就像被蒙住眼的猎犬般跃跃欲试。伊芙雷太太还是有疑点,但他决定姑且相信她的话。派去监视她的人回报,从昨晚八点他值班之后直到清晨,没有任何人进出她的寓所。此外,她在没必要这么做的情况下愿意提供男人的照片,极可能是真的不知道上一位房客的住址。格兰特对这些老伦敦自扫门前雪的态度了然于心。泰晤士河对岸富汉街的伦敦人就像住在加拿大的外国人一样,伊芙雷太太对安大略省某处某大街某号的兴趣,说不定还甚于里其蒙。这些对她而言都没什么意义。名叫拉蒙的男人跟她相处的时间不长,她对他的关爱可能远不及对死者的吧。他可能虚情假意地答应会写信给她,让她听了十分窝心。大体来看,他认为伊芙雷太太所言不假,况且她的指纹与左轮和信封上的指纹不相符——格兰特曾特别留意她紧紧执着照片一角的左手拇指及食指。这次调查获得的一些新线索,让格兰特这天早晨心情特别愉快。姑且不论他的声誉会再度上扬或凶手即将被缉捕到案,只消想像他的手搁在放暗箭的凶手身上,就足以让格兰特大呼痛快。

他对这桩处心积虑的犯罪简直深恶痛绝。

这个星期以来,队伍谋杀案在报上轰动的程度已经渐渐被其他重要事故冲淡了,格兰特的上司的兴趣似乎转向那些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如自行车失窃这类的小案子上。他觉得好笑,却又很感激英国今天仅有这些要闻。他以标题的粗黑程度和文章的篇幅长短来区分事件的严重性。划船竞赛的赛前训练、美容医生与一名做拉皮手术的女士之间的抗争、蕾伊·麦克白赴美。当格兰特翻到报纸图片版那页,和她面对面,他再次觉得不舒服、心神不宁,一股警察不该有的反应涌上胸口,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这会让他无法秉持公正。苏格兰场的灵魂人物势必不得受情绪干扰、不得胆怯或行为不检点:就算是被人拿着枪管抵着脑袋,也绝不可轻易就范——情绪莫名的起伏无疑令他内疚。为了克服自己的软弱,他重新将照片拿回眼前。然而,格兰特的眼睛还是觉得尴尬,仿佛他正面对着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孔——风靡一时、令人百看不厌的笑容。由于一直瘪着嘴,当他看到一行行标题写着:“蕾伊小姐是《你难道不知道?》剧中多多的化身”、“蕾伊小姐的演出引起轰动”

时,竟然笑不出来。版面中央有行字,“蕾伊小姐从滑铁卢出发前往南安普敦”。

蕾伊一只优美细致的脚踏上头等舱的阶梯,手臂中环抱的满是花束,排在她两侧的人举着事先准备好的标语。照片下角,是无数想要一睹芳采的群众中几颗能幸运挤到前面热情欢呼的脑袋,他们转身面对镜头的脸,因靠得太近而失去焦点,模糊不清。文章最末描述她离去前场面浩大的景象,还留下一句:“与蕾伊一起搭乘阿拉伯皇后号的有富丽丝·罗宾逊夫人、马格利特·贝迪佛尔爵士、下院议员夏特司·法兰克先生以及雷辛市长。”

探长紧抿的嘴稍微放松了一点。雷辛显然想以开朗、冷静的心情度过余生。他这一走,此后可能再没有人会关心他是生是死,这样倒也落得轻松。冷酷而透彻的观察力此刻呈现出他早心知肚明的事,但若要他在伦敦群众或伦敦社交界坦承自己拜倒在蕾伊·麦克白迷人的风采下,简直比登天还难,他宁愿被处以绞刑或是被警场炒鱿鱼。扔开报纸,这件事却仍在他脑中旋绕不去,他拿起另一份报纸,又看到阿拉伯皇后号启航的消息。他相信伊芙雷太太的话,但他尚未着手调查她说索瑞尔将前往美国的事是否属实。他相信,赴美之说是索瑞尔为了掩饰意图自杀的障眼法,至于黎凡特人拉蒙,无论他信不信真有其事,都没有必要去查证索瑞尔是不是真的要去美国。如果他不去把这件事情搞清楚,是不是会错失良机呢?最起码,这会有失职守。他指示下属,“去查一下,上星期三有哪几艘船从南安普敦出发。”话音一落,他又陷入沉思,直到那名警探回来汇报。加拿大大西洋航线的玛塔莲号开往蒙特利尔,以及鹿特丹一曼哈顿航线的阿拉伯皇后号开往纽约。

看来这个索瑞尔多少还花了点心思去查明真有这些航线。

格兰特直觉索瑞尔一定曾去过鹿特丹一曼哈顿航线的办公室,在和人闲聊的时候,突发赴美的灵感。

他从蒙蒙雾雨中踏进鹿特丹一曼哈顿教堂般宏伟的办公处,一个蓝眼睛的小男孩突然从大厅入口镶嵌着花纹的走道冒出来,问他需要什么协助。格兰特表示他想见熟知上星期纽约航线业务的人,处处表现得让他觉得自在的小男孩带着他去各部门见每个柜台人员,格兰特不厌其烦地重复他的工作及来意。问到第三轮的时候,格兰特找到一名对阿拉伯皇后号状况非常清楚的柜台人员——包括客轮在国内的营运、工作人员、旅客、容量、特色、载重量、时刻表、启航和出港的情况。

“你能不能告诉我,有哪些旅客预约要搭乘阿拉伯皇后号,却没有出现?”

没问题,柜台人员说,有两个乘客的舱位是空着的。

一位是索瑞尔先生,另一位是詹姆士·洛克莱太太。

格兰特顿时哑口无言。然后,他询问预约订位的日期,两人都是在同一天订位的——命案发生的前七天。洛克莱太太在出发前的最后一分钟取消订位,但是他们没有获得任何来自索瑞尔的消息。

可以借看一下船舱的平面图吗?当然可以,柜台人员说着拿出平面图。这是索瑞尔先生订的舱位,沿着走道过去三间则是洛克莱太太的。

他们是分别订位的吗?是的。他对这两笔交易记得很清楚。他回想洛克莱太太,同时从和探长的对谈中确定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他确信他还认得出索瑞尔先生。

格兰特拿出黎凡特人的照片,摊在他眼前,“是这个人吗?”他问。

柜台人员摇摇头,“我印象中没见过这个人。”他表示。

“那么,这个呢?”格兰特问,手执着索瑞尔的照片,柜台人员毫不迟疑就指认出来。

“他当时曾询问过他同排的隔壁舱房住的是什么人吗?”格兰特问。而柜台人员对这样的细节不复记忆。那个星期一忙得不可开交。格兰特谢过他后,重返蒙蒙的雨雾之中,却对落雨浑然不觉。事情变得不合理,让人无法理解:因跟果,动机跟采取的行动层层并列,它们形成不连贯的白日梦魇让格兰特的思路严重受挫。索瑞尔真的想前往美国。他订的是二等舱,舱位是自己选的,这个惊人且毋庸置疑的事实与格兰特的调查结果不符。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调查渐入佳境的时候,突然被一个急转弯甩出了原先的轨道。索瑞尔如果真像他尸体被发现时那么穷,就绝不会真的订一个二等舱前往纽约,付一笔船费后自寻短见。然而他身上那把左轮和所有物品全部不见的事实该作何解释?他的第一个假设大声回应——警方已经准备好针对贫乏的个人线索深入调查。索瑞尔,大体来说,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可能只不过和詹姆士·洛克莱的太太暗通款曲。她是索瑞尔周围惟一会在命案发生后暗自垂泪的人。她和她的丈夫在案发当时可能就排在索瑞尔的后面。

她的丈夫!詹姆士·洛克莱,这位英国公民的典范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格兰特决定马上出发,出其不意地造访这位洛克莱先生。

男仆接过他的名片,在詹姆士·洛克莱先生走出办公室礼貌地招呼他前,格兰特在外面等了将近三分钟。

‘探长,“他说,”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你自己知不知道,你和牙医可能是世界上最不讨人喜欢的两个人。只要见到你,一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格兰特说,“我只是顺路经过跟你借个电话,省得我还得跑到邮局去。”

“哦,原来如此。”他说,“您请用,我回避一下。”

“不,你不用走开。”格兰特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我只是想知道警局那边需不需要我。“他们没有在找他。伦敦南区的线索太薄弱,那些猎犬还在不屈不挠地忙着。挂掉电话,他松了一口气,对于自己离开苏格兰场后心急如焚的心绪感到十分讶异。

在他花点时间把整件事想清楚前,他不能擅自逮捕任何人。作为苏格兰场的警察,此生最大的梦魇莫过于抓错人。他转身面向洛克莱,告诉他他们已经锁定目标很快就会展开逮捕行动。洛克莱向他表示敬意,就在他赞扬到一半的时候,格兰特说,“你没告诉我,谋杀发生的那天晚上,你太太本来要搭船去纽约。”

洛克莱在窗子反光映照下的脸既茫然又错愕。“我不知道,”他起先说,然后急忙接下去,“我不认为这很重要,或者该说我不认为有告诉你的必要。我太太对于没有顺利成行感到很沮丧,因为案发后她得留在伦敦接受讯问。她有一个妹妹住在纽约,她想去那里住上个把月。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不是吗?我想这件事跟这个案子一点边也扯不上。”

“当然没有关联,”格兰特说,“我是碰巧发现这件事,跟案子没有关系。你太太现在好一点了吗?”

“我想是好多了。那件事发生后她就没有住家里,现在暂时和另一个妹妹住在东伯恩——就是你上次见到的那个妹妹。”

还是令人百思不解。格兰特动身返回苏格兰场。他按动桌上的按钮,对应话的人说,“我要找人出特勤。辛普森在吗?”

“是的,长官。”

“叫他进来。”

一名金发、满脸雀斑、身材中等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像只等着别人丢东西给他的活泼的小猎犬,散发着讨人喜欢的气质。格兰特交代他,“到拉穆诺得路54号二高得绿园,洛克莱夫妇的住所去。我想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伺——我指的是夫妻间相处的情形,以及任何你可以从房东那儿打听到的消息。如果能打听到附近邻居的传闻更好,我已经知道整件案情的来龙去脉,所以你不用浪费时间在上面。我要知道的是他们的家务事。只要不触犯法律,随便用什么方式都可以。无论你打听的结果如何,今晚都向我汇报。莫林还在局里吗?”是的,辛普森要上楼的时候看到他。“很好,叫他过来见我。”

莫林没有雀斑,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教堂司事。“早安长官,”他说完,静静地守候在一边等待指示。“早上好,莫林。从现在开始到我下令停止,你就是沿街叫卖的小贩。你装成意大利人。不,我看你还是当英国人好了。这样比较不会惹人注意。我给你一张纸条,你到洛得街去找克林得罗,他会给你我要的货,别卖得太多,免得穿帮。

之后,你不要直接回苏格兰场。从现在起一个钟头后,在克林得罗那条巷子里跟我碰头。你能在一个钟头内搞定吗?““我想可以,长官。我要装成年轻人还是老头子?”

“无所谓。青年到壮年这个阶段就可以了。灰胡子可能会太夸张,别过火到可以去参加花车游行。”

“遵命,长官。”莫林说,转身去传达探长的指示。

一个小时后,当格兰特在洛得街的巷子里巧遇到他时,说,“你是个天才——你真的很天才。我要是没有亲眼看见的话,根本不相信你报告中写的关于你这一生的鬼话。”他用赞赏的眼光看着眼前的小贩,令人不敢相信的是,这个背有点驼的人竟是苏格兰场里前途最被看好的探员之一。苏格兰场办案并不常采取乔装的手段,但他们一旦决心这么做,一定会做得天衣无缝。莫林是这方面的好手——现在的他让人难以想像是他本人。他身上的衣服显然是三手货,由于刚洗过,穿起来不太服贴。过度磨损的大衣肩部也十分不合身。

“买点小玩意儿吧,先生?”莫林说,沿街叫卖的小贩打开柳条箱盖子,羊毛织毯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意大利廉价手工制品——拆信刀、五颜六色的彩绘木制装饰品、有用没用的小东西、用纸做的碗,以及灰泥塑像。

“好极了!”格兰特说,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用面巾纸包裹的东西。在他还未将面巾纸打开时说,“我要你到布莱德林新月区富汉街98号,找一位住在那里、以前曾见过这个玩意儿的妇人。”他将珐琅质握柄的银匕首放进那堆彩绘木制品和灰泥塑像中。“不用说,这是非卖品。这玩意儿值多少钱?”他作势说,随手拿起匕首。

“看在你是个绅士的份上,就算你一英镑九便士。”莫林毫不迟疑地说。

一名路人从后面经过听到他们的谈话,格兰特愉快地接着说,仿佛从不曾岔开话题。“你向布莱德林新月区那位妇人兜售时,眼神尽量保持自然。之后再到拉穆诺得路54号去试试,看看是不是有人见过这玩意儿。办完事之后尽快向我汇报。”

兜售意大利手工艺品的小贩大约在下午茶的时间抵达拉穆诺得路54号的后门,无精打采的年轻女仆说,“哎呀,怎么搞的,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什么?

“小贩说。

“又来了一个兜售东西的人哪。”

“哦?这么多?我敢说他们一定没有我卖的这些新鲜玩意儿。”他边说边打开他的柳条箱。

“哦?”她说,显然十分惊喜,“你的东西很珍贵吗?”

“不是那些。是旁边这一样。像你这样收入非同小可的女孩一定买得起。”

“这位先生,你怎么知道我赚多少钱?”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世面见的比较多。年轻貌美的女孩,在豪宅服务,赚得自然不少。”

“赚得的确是不少。”从她说话的语气听来,似乎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缺憾。

“屋里的女士难道不想看看这些东西?”

“没有女士,”她说,“现在屋里就只有我一个女人。

夫人现在在东伯恩。你是军人吗?““我在大战期间服过兵役。我在军中待过一段时间。

是法国吧?小姐,我在法国待了四年。““哦,你可以进来喝杯茶,我好好看看那些东西。我们正好在喝下午茶。”

她带着他走进厨房,餐桌上摆着牛油、面包、几种不同口味的果酱和糕点。桌上一只大茶杯正朝男人的嘴边送,满脸雀斑的金发男人身穿蓝色外套,外套翻领上别的银色徽章已经取了下来。他旁边的桌上有一叠廉价的信纸。

“这是刚刚来的推销员,”女仆说,“他是来卖信纸的。

我不认为这种东西现在还有人要买。我已经有好多年没看过有人卖这种纸。““怎么会呢,小姐?”金发男人说,十分镇定地迎视着小贩投来的异样的眼光。

“生意做得如何?”

“一般,还算过得去。你看起来混得不错。”

“嗯,不这样不行。今天还没卖掉半叠纸呢,这附近的人全跑去赛狗了。好人一向时运不济。”

“要不要果酱?”女仆说,把小贩的茶杯推给他,他自行取用点心。

“虽然我很高兴此时夫人不在家中,但还是觉得有点遗憾。我在想,她可能也会想买点东西。”

“我一点都不难过,”她说,“诅咒已经被解除。她暴怒的脾气教人不敢领教,日子不该过得这么痛苦。”

“她脾气很坏?”

“我认为她脾气不好,但她却说她是神经紧张,自从那件命案发生之后——有个男人被杀的那天晚上,她排在队伍里。没错,就站在那个男人的右边。老天,当时是一片混乱!事后她必须接受侦讯,提出证明。她若真要亲手杀了那个人,绝不会惹来那么大一场骚动让自己跑都跑不了。那晚她尖叫狂吼,一直说她当时没有站在那里,当可怜兮兮的警察试图要让她静下来,她竞不准他靠近她。她对他破口大骂,你甚至不会这样对待一条狗。我告诉你们,她跟着她的妹妹莉布吉尔小姐回东伯恩的时候,精神状况还很差呢。”

“没错,她们惟一能做的就是离开一阵子。”金发男人说。“她常回娘家吗?”

“不像我这么常回去。命案发生之后,她去了一趟约克郡,结果比没去前更糟。

所以她现在改去东伯恩,可能会在那里待很久。快让我看看你那些宝贝吧。”

小贩赶紧把头转向箱子的底夹,“你仔细瞧瞧,任何一件你觉得喜欢的东西,我都会算便宜给你的。好久没喝过这么好的茶了。你觉得呢,比尔?”

“嗯,”他假扮推销员的同事塞了满嘴蛋糕,连忙点头表示赞同。“好人的确不多了。”

她暗自窃喜地看着那些色彩鲜艳夺目的小玩意儿。

“夫人有样东西弄丢了。”她说,“她就为了一个像这样的、上面还沾满灰尘的东西发了一顿脾气。好精致哦,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她拿起那把匕首,问:“杀人吗?”

“你曾经见过这玩意儿吗?”小贩吃惊地问,“这是拆信刀,就跟一般木制拆信刀一样。”

她用指尖试了试刀尖的锋利度,反感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把匕首放回原处。最后她挑了一只彩绘纸碗,虽然不实用可是看起来非常漂亮,小贩只要了她六便士。

她为表示感谢,请他们抽洛克莱先生的烟。他们于是吞云吐雾,开始闲聊到她最关心的事——谋杀。

“你们信不信,苏格兰场的探长来过这里。他长得斯文体面,你要看到,绝不会相信他是个警察。他不像其他的条子那么流里流气。不过也没好到哪里去,天下警察都一个样。夫人因过度惊吓不愿意见他时,他觉得夫人很可疑。我听见莉布吉尔小姐对她说,‘别忘了,玛格丽特,要他不再来的惟一方法就是先去见他,让他相信你。你必须这么做。”’“东伯恩是个很美的地方。”金发男人说,“有人陪她可以让她忘掉这些令人害怕的事。”

“嗯,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她总是拿别人当出气筒,要他们滚蛋,然后再找一个新的。有没有人陪都没什么差别。怪人一个,我是说真的。”

当她又要开始重复同样的话题时,金发男人起身说,“小姐,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喝过这么好的茶了,多谢你的招待。”

“不要客气,”她说,“你听我的劝,不要再卖那些信纸了。现在没有人会用那些纸。都已经过时了。卖些像这位先生卖的——圣诞节店里摆的那些新鲜玩意儿。”

金发男人嘲讽的目光落在那只被称为“圣诞节的新鲜玩意儿”的匕首上。“你往北还是往南走呢?”他问小贩。

“往北,”小贩说。

“那么,拜拜哕。我先走一步。再次谢谢你的茶,小姐。”他随手关上身后的门。五分钟后,小贩也准备告辞。

“如果我是你,就没办法这么悠闲自在地喝茶,”他说,“整条街上有一大堆衣冠楚楚的小伙子,但是也有大半是良莠不齐的流氓。你一个人待在家里,最好小心一点。”

“你是在忌妒刚才的那位金发先生?”她完全不领情,挑衅地说,“你犯不着这样,我根本没有买他的纸。”

“算了算了。”小贩说,带他的一番好意败兴离去。他缓缓往南走,到达大路的交汇口。

碰巧发现金发男人坐在公车亭外的椅子上。

“怎么样?”金发男人以开朗的声音说,“今天过得如何?”

“差强人意,”小贩说,“还算过得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也来赶集。没什么好意外的。”他说,目送眼前的巴士扬长而去。“这些女孩怎么这么没大脑!我们大可将她洗劫一空,干掉她,然后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我临走前也这么提醒过她,而她竟以为我是在吃你的醋。”

“吃我的醋?她是另有所指。她根本就没买我的纸!”

“她也是这么说的。”

“你卖的可真是些好东西。老板选的?”

“没错。”

“不用想也知道。他真的不是浪得虚名。他找到什么线索了?”

“不知道。”

“我留意到,她并没有被那把刀迷住。”

“的确没有。”小贩不再多说。

金发男人不再作声。“金莺鸟儿!”他说,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根烟,递一根给他的同事。小贩无意中瞥了香烟的牌子一眼,认出那是洛克莱先生的烟,严肃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你这个贼!”他说罢,把烟凑向点燃的火柴。

这桩偷鸡摸狗的小事并没有出现在莫林和辛普森向格兰特作的报告里。辛普森报告中指出洛克莱夫妇之间相处和睦,只是偶尔会有严重的言语冲突。辛普森无法肯定他们互相叫骂是因为洛克莱太太的歇斯底里,还是洛克莱先生对他太太的忍无可忍,女仆没有透露他们之间口角的起因。她听到的只是隔着门传出的声音。最严重的一次冲突是在命案发生的当晚,他们返家之后。那次他们几乎快翻脸。洛克莱太太在命案发生的第二天原本要去约克郡,但是因为心情太恶劣了所以未能成行。

接受过警方的讯问后,她和妹妹一同前往东伯恩,住在当地的帕瑞德豪华大饭店。

她是那种在受到惊吓或被侵害时会迁怒于人的人,这段时间里她对待仆人的态度不尽情理。她自己手上有点私房钱,所以不愿依靠她先生。

造访98号的莫林引不起伊芙雷太太半点儿兴趣,他根本没有机会打开柳条箱,她的兴趣是什么都不要。柳条箱的盖子半掩着,她的眼神瞄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那只匕首。她马上对他投以怀疑的一瞥说,“快滚!”当着他的面关上大门。

“你认为呢?她认出来了?”

莫林没有把握。不过她是看到匕首之后,才关门撵他走。拉穆诺得路的那名女仆过去从未见过那只匕首,这一点他十分肯定。

遣开莫林后,把匕首重新锁人原来的抽屉里,格兰特静坐着沉思了好一会儿。

今天真是诸事不顺。逮捕行动落空;他将之归咎于那个令人哭笑不得的诅咒——发现索瑞尔确实有赴美的意图让案情陷入胶着。这么一来,追踪付给拉蒙的223英镑银行券和由匿名朋友寄的25镑的线索就中断了。命案发生至今已经过了七天,这笔钱在命案发生前十天被提出,他们仍在努力追查手中持有的25英镑。

除此之外,他派出去的两名探员也没有带回任何重要的讯息。无计可施之际,他衡量着洛克莱太太和索瑞尔之间的关系。他倾向相信他们的名字被并列在旅客名单上和他们排在同一列队伍里纯属巧合。格兰特刻意提示洛克莱先生没有告诉警方他的妻子即将前往纽约时,他显然吓了一跳。至于伊芙雷太太,她突然转移话题的表现,使她的嫌疑大过她的机智。莫林提到她曾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她故意对匕首视若无睹,并以无礼的怒骂应付当下的情势。她可能已经起了疑心。他决定要施几个巧计让伊芙雷太太洗脱共犯之嫌。至于洛克莱夫妇俩,他打算暂时不去打搅他们。

警方在尚未搜集到充分的证据时往往也能够顺利破案,然而现在,所掌握的线索不但证据不够充分,而且不利于侦查,所以只好按兵不动。当务之急是他要知道:为什么洛克莱太太明明要去的是国外,而洛克莱先生却告诉女仆说她即将前往约克郡?电话铃嗡嗡作响,格兰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接话筒时急切的心情。是威廉斯。

“我们盯上他了,长官。你要过来,还是我们继续监视?”

“在哪里?”威廉斯向他禀报。“你掌控了所有的出入口吗?万一真的动手,你确定不会出任何纰漏?”

“当然不会,长官。我们立刻就去逮他。”

“半个小时后,在布莱辛顿路艾克巷出口跟我会合。”

格兰特与他的手下会合,询问他们细节。手下逐一报告,威廉斯在一旁补充。

他们是通过房屋中介找到他们要找的人。命案发生前三天,拉蒙向人租赁了一套顶层带家具的二居室公寓,他们确定他是在命案发生当天早上搬进去的。

太好了。格兰特暗自喝彩,这就与伊芙雷太太的话相吻合了。“他是用什么名字登记的?”他问。

“用他的本名。”威廉斯说。

“什么!用他的本名?”格兰特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然后不发一语,顿感茫然失措。“你们做得很好,威廉斯。现在就去逮他下来。他现在是只惊弓之鸟吧?”

“的确是,”威廉斯强调,“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表示见到此人出入。他大概吓破胆了,我们行动吧,长官。

从露台往上算,在这栋房子的第四层。““好极了,”格兰特说,“你我两个打前锋,你藏把枪在口袋里。准备好了,出发吧。”

他们没有大门钥匙,三楼显然没有门铃。(英国的房子第一层叫做groundfloor,三楼相当于一般所称的四楼。)他们按了好久的门铃,直到一楼的住户嘀嘀咕咕抱怨出来开门,他们才得以进入。格兰特心里燃起最后一道光亮,他们顺着老旧的阶梯拾级而上,,总算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无须待在原地兜圈子打转。他就将面对黎凡特人,在史翠德有一面之缘的人,从背后捅了索瑞尔一刀的人。他在黑暗中急促地敲门。房门里面听起来似乎空无一人,毫无反应。格兰特又敲,还是没有结果。

“你最好快点开门,拉蒙。我们是警察,如果你再不开门,我们就要硬闯进去了。”

仍然一片死寂。“你确定他还在里面吗?”格兰特问威廉斯。

“可是,他昨天还在啊,长官,没有人再看见他出来。

今天下午三点之后,这间房子就被严密地包围了。““撬开门锁,”格兰特说,“记着,门一开你就闪到门后面。”合两人之力,他们破门而人,无暇顾及因施力不均而相撞的疼痛,格兰特右手插在胸前口袋,巡视室内。

仅仅一眼他就已经了然。他突然明白其实在抵达这栋房子时,他已经有预感房间里面不会有人。“鸟儿飞了,威廉斯。我们没逮着他。”

威廉斯站在室中央,表情一如到口的糖果突然吃不到了的孩子,失落地咽了一口口水。格兰特虽然大失所望,却明白已经时不我予了。这不是威廉斯的错,是他有点过于自信,但他毕竟十分迅速地锁定了这名男子。

“他匆忙开溜了,长官。”威廉斯说,眼前的事实多少可以稍微平缓他受创的自尊和沮丧。仓促逃走的迹象随处可见,留在桌上的食物,半开的抽屉显然被翻弄过,衣物和个人物品凌乱地散落一地。这显然并非有计划的撤退,而是落荒而逃。

“我们来找找看他留下了什么,”格兰特说,“开灯之前,我先看看上面有没有指纹。这里似乎除了照明灯具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带着荧光粉在两问房间内晃了一圈,在楼层所有的东西表面上只发现一枚清晰的指印,其他零星破碎的指纹则起不了多大作用。令人振奋的是,有人用右手拿门后钩架上的外套时,空闲的左手在打蜡的木门上留下两枚完整的指纹。搜索稍有斩获,格兰特点亮灯,走近拉蒙散弃在地上的物件,威廉斯的呼唤把他引进卧房。

威廉斯手里拿着一卷英格兰银行发行的银行券。

“在这个抽屉里面找到的,他果真走得很急!”一剂解药抚慰了威廉斯破碎的心灵,“他怎么不干脆自我了结算了!”

格兰特查看自己的笔记簿,翻到列着号码明细的那一页,与找到的银行券相对照。没错,一字不误。这些正是拉蒙从索瑞尔那里取得,赴银行提领的银行券。拉蒙走得太匆忙让他压根忘了这个攸关性命的证据。所有的钱都在这里,除了寄给索瑞尔料理后事的25英镑。这实在令人费解。格兰特不断想着,为什么黎凡特人在取得钱到动手杀人的这十天内没有花一分钱?他应该没有必要害怕什么。银行券背后的涵意颇广,他想不出任何解释。黎凡特人亲自去领钱,但如果他愿意,他大可全数换成与票面等值的法定货币。为什么他一分都没花呢?楼层里还有一些不起眼的东西引起他们的兴趣。格兰特暗忖着,这名男子对文学的涉猎相当广泛。他注意到沿壁炉架上摆了一排书:威尔斯的科幻小说、欧亨利·巴坎的冒险小说、欧文·韦斯特的诗集、玛丽·罗勃特·莱因哈特的侦探小说、萨松的诗、数册《赛马情报》

合订本,还有苏格兰小说家巴里的《小牧师》。他抽出一本书,打开,看到卷头的蝴蝶页上有个和银行券上一样的手写字,签着藏书人的名字:亚伯特·索瑞尔。他将书放回架上,逐一查阅其他的书。几乎全部的书都属于索瑞尔所有,这些书看来是索瑞尔在临去美国前转赠给拉蒙的。起码在最后一分钟时,这两个人相处得依然很融洽。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这段友谊只是貌合神离?拉蒙从一开始就是草丛里的蛇,冷不防咬你一口?拉蒙的藏身之处显示了一个新的问题。他会去哪里呢?他匆匆离去——仓皇狼狈的逃逸,这绝非预谋。这表示他可能必须寻找另一个栖身的避难所。他们无须费心考量他已经潜逃海外的可能性,他根本没有这么做。

他甚至还没离开伦敦。开溜之前,他可能一直像只窝囊的老鼠钻在自己熟悉的地洞里。

格兰特下达指令,搜寻工作还是和以前一样继续进行。他回到苏格兰场,试着让自己就嫌犯的处境想想有哪些可能行得通的逃亡路线。夜里,已经很晚了,疲惫不堪的他终于在这条线索上搜寻到一线曙光。他在门上采到的那些指纹的检查结果送交到他手上,竟是伊芙雷太太的指纹!毫无疑问。布莱德林新月区房间里在索瑞尔照片后面留下印记,和为了某种目的冒险前往拉蒙住处抵着门的,是来自同一人的指纹。伊芙雷太太,好家伙!竟向草丛里的蛇通风报信!格兰特该退休了,他居然看走眼,这么容易轻信于人。这个出人意表的结果让他深感耻辱,但他相信伊芙雷太太对他还是很坦白的。他派去盯她梢的人可能出了岔子。总之,这次的逃逸事件非同小可,不过他总算掌握到拉蒙的线索了。他要利用伊芙雷太太来逮拉蒙。他毫不怀疑唆使拉蒙逃逸的人是伊芙雷太太。很可能昨天他前脚刚离开,她就立刻去找拉蒙。她在派去盯梢的人抵达前先走一步,但他应该看到她回来啊,这点得要查清楚。

安德鲁太大意了。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她提议或帮他找好一个新的藏身之处。

他不相信以这个女人的聪明才智,会.笨到把拉蒙藏在自己布莱德林新月区的住所内。因此,他现在要清查伊芙雷太太的一切,以及所有和伊芙雷家族相关的细枝末节。

该从何处下手呢?哪一条捷径才能接近伊芙雷太太这个女人的护城河和城堡?

不管怎么样,就是没有捷径可走。她不是个三姑六婆的女人,现在显然更会保护自己。

刺激她的情绪显然是白费工夫而且有欠考虑。他当初早该想到她不是爱串门子或搬弄是非的女人。那么,现在该怎么做?在什么样的团体,什么样的场合,伊芙雷太太才可能与人无拘无束地畅谈?他以不同的情境设想,觉得她真的与众不同。

最后,他突然想到:教堂!妇人是个虔诚的教徒。她可能是教堂所有集会里备受敬重的人,因为她从不跟别人来往,所以人缘不佳。她的气质透露出此人或多或少得到教会热忱教徒的敬重。从教会活动着手,也许会听到一些某教徒因破产而没落的故事或评价中肯、耐人寻味的趣闻。从教会着手应该会有线索。既然她不受欢迎,她的弟兄姊妹们准保有的好说了。

格兰特阖眼入睡时,还在盘算着要派谁去调查伊芙雷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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