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我讲述我在悲痛压迫下的心境的时候。我竟感到我的前途已经到了头,我一生的精力和活动都从此完结了,除了坟墓,我再也找不到逃避的地方。我说我竟这么感觉,并不是在悲痛刚袭来时就这样,而是慢慢这样的。如果我讲述的那些变故不是在我周围日渐积厚,在我的悲痛刚开始时就将其分散弄混,而在它将淡化时又将其扩散开来,我很可能会(虽然我自己并不觉得会)一开始就陷入那种心境了。事实上,在我对自己的悲愁有充分认识之前,经过相当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我甚至觉得我最尖锐的痛楚已过去了;我以可以用最纯真、最美丽的一切东西,包括用那结束了的温柔故事来安慰我的思想了。

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弄明白:我应当出国的建议最早是什么时候提出的,而这认为我应借环境变化和旅行帮助我恢复平静的意见又在我们中间怎样得到同意。在那悲伤的日子里,爱妮丝的精神那么渗透在我们的所思所言所行中,我相信,这一计划应归功于她的影响,可是,她的影响是那么使人不知不觉,所以我也无法断定了。

这时,我的确开始想到,当初我把她和教堂的彩色玻璃窗联系在一起时,那时我的脑中已得了预兆:在我生活中将遭患难时,她会是我的什么人。在那极度悲哀时,从她举起手站在我面前的那永世难忘之时起,她在我那冷清的家里就成了一尊神。当我能受得住听人讲起当时的情景时,人们告诉我说:在死神来到时,我的娃娃妻子在她的怀中含笑而睡去。我从昏迷中醒来,首先意识到的是她同情的眼泪,听到她富于鼓励和安宁的话。她俯在我那缺乏修养的心上的那张温和的脸,就像从接近天国的净地垂下的一样,减轻了我心上的悲痛。

让我往下写吧。

我就要出国了。这一点似乎一开始就在我们中间定下了。我亡妻一切可以消失的东西这时都掩埋了。我只等着米考伯先生所说的“希普之最后溃败”以及移民者的出发。

由于特拉德尔——我忧患中最热情最忠实的朋友——的邀请,我们来到坎特伯雷,我说的是姨奶奶,爱妮丝和我。我们依约直接去了米考伯先生家。自从我们那火山爆发似的聚会以来,我的朋友就在那里和威克费尔德先生家中辛苦工作。当我穿着丧服走进屋时,可怜的米考伯太太见了大为动情。在米考伯太太心中,有大量好意这许多年来都未磨蚀去。

“嘿,米考伯先生和太太,”我们落坐后,我姨奶奶说道,“请问,你们考虑过我那关于移民海外的建议了吗?”

“我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米考伯太太,你卑贱的仆从,还可以说加上我们的子女们,共同地又分别地表达了的结论,我最好用一个著名诗人的话来说明,那就是:我舟已泊岸,我船之出海。①”

“那就好了,”我姨奶奶说道,“我预计你们这合理决定会有各种好结果呢。”

“小姐,承你好意了,”他接着说道,于是,他掏出一个记事本看看,“至于使我们这风雨飘摇的小船能在大事业的海洋中航行而需的经济资助,我已把各项重要事务予以重新考虑过,因而提议把我的期票——不用说,应遵照议会施行于此种证件的各种法案,写在带印花的票据上②——定为18个月,24个月,30个月。我先前曾提议是12个月,18个月,24个月;可是我担心这样的话恐怕于我不能有充分时间,以待适当的——机遇——出现。在第一批期票到期时,我们的收获,”米考伯先生说着朝房间四周打量了一下,仿佛那是成片的成熟庄稼,也许不太好,我们也许没收成。我相信,劳动力在我们殖民地的那一部分,在我们注定要在那肥土沃原上苦干的地方,会是很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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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拜伦的诗句,出自《赠托马斯·穆尔》

②依英国法律,借据需用法定的有印花的票据书写方有效。

“随你看着办吧,先生。”我姨奶奶说道。

“小姐,”他回答道,“米考伯太太和我都对我们的朋友和恩人的特别亲切好意十分感激。我的愿望是照章办事,完全循规蹈矩。在我们将翻开一页全新的书页时,在我们将要退后一步以从事不寻常的飞跃时,我的自尊心认为(同时也为了给小儿做一榜样)一切应像在男子汉和男子汉之间那样办。”

我不知道米考伯先生最后这句话有没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这话一向由别人来说时有没有意义;可他似乎对这句话非常得意,很引人注意的咳嗽一声又重复道:“要像在男子汉和男子汉之间那样办理。”

“我提议,”米考伯先生说道,“用期票——这是商界的一种利器,我相信,它由犹太人创造,我觉得犹太人把这些东西用得太滥——因为用期票可以贴现。可是,如果愿意用债券或任何其它的证券,我一定像在男子汉和男子汉之间那样签立任何那一类的证券。”

我姨奶奶说,既然双方都好说,她认为在这个问题上不会有什么困难。米考伯先生和她的意见一致。

“在为应付未来的命运方面,小姐,”米考伯先生多少有点自得地说道,“我们所作的准备,可以向你报告一下。我的大女儿每天早上5点钟去附近的地方学习挤奶的过程——如果可以称做过程的话。我那些较小的子女们则按指令去观察本镇贫民所所饲养的猪和家禽的习性,尽可能在被许可范围内做密切观察。为了做这作业,有两次他们差点被牲畜踩死故被送回家。在过去一个星期里,我自己注意研习面包之烤制技艺;我的儿子威尔金则拿一手杖,当粗暴的牧人允许他在那方面效力时,他便去赶牲畜——由于我们的天性,说来很抱歉,他不是经常得到他们的允许,反总被骂着,被赶走。

“一切都很不错,”姨奶奶鼓励地说道,“我相信米考伯太太也很忙吧。”

“我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太太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我不妨承认,虽然很知道我们在外乡将要重视农耕和畜牧这两种工作,却不曾积极从事与这两项工作直接有关的事。当我可以放下我的家务时,我就抓住时间和我的娘家人作相当详细的通信。因为我觉得,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不论她开始是对什么人说话,最后总归把我当作听话人,我相信,她这样已是出于习惯了),“时候已到了,过去的应当置之一边不论;我娘家人应该和米考伯先生握手,米考伯先生也应该和我娘家人握手;狮子应当和羊同卧,我娘家人也应该和米考伯先生和好。”

我说,我也这么认为。

“这,至少,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继续说道,“是我对这问题的见解。当我和我爸爸、妈妈住在家里时,当我们那个小圈子里讨论任何问题时,我爸爸总是要问:‘我的爱玛对这问题是怎样看的呢?’我知道,我爸爸太偏心了;不过,在米考伯先生和我娘家人不和这个问题,我必然要有一种见解,哪怕我的见解是不可信服的。”

“毫无问题。太太,你当然要有。”我姨奶奶说道。

“的确是这样,”米考伯太太同意道,“喏,我的结论或许是错的;错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我个人的印象是,我娘家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间的隔陔,大抵都是由我娘家人那方面的一种担心造成的。我娘家人怕米考伯先生会需要钱方面的资助。我不禁认为,”米考伯太太用慧眼识真情的表情说道,“我娘家有人有顾虑,怕米考伯先生会借用他们的名字。——我的意思不是在施洗时用来给我们子女命名,而是写在期票上,在金融市场上贴现呢。”

米考伯太太宣布这一发现时露出那种大智大慧的神气,好像在这之前谁也没想到这点一样,这使我的姨奶奶似乎很生气,她不加思索便答道:

“行,太太,总的看起来,我相信你说对了!”

“由于米考伯先生就要挣脱多年来束缚他的金钱枷锁了,”米考伯太太说道,“就要在一个可以充分使他发挥才干的地方开始一种新生活——据我看,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米考伯先生的才干极需空间——我觉得我的娘家人应该出面予以表扬。我希望的是,由我娘家人出钱,举办一个宴会,使米考伯先生和我的娘家人在那里相会,我娘家人的某位重要成员也可以在那里为米考伯先生的健康和发展而干杯,米考伯先生可以在那里发表他的见解。”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多少带着愤慨说道,“我最好马上就明明白白讲出来,如果我要对那些人发表见解,我的见解会被视为有冒犯倾向;因为我的印象是,你娘家人,总而言之,是一群粗俗的世侩;分而言之,是一个个彻头彻尾的恶棍!”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摇看头说道,“不!你从来就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一向不了解你。”

米考伯先生咳嗽了。

“他们从不了解你,米考伯,”他的太太说道,“也许他们没有这样的水平。果然如此,那是他们的不幸。我可以为他们的不幸向他们表示怜悯。”

“如果我的话万一有过头之处,我亲爱的爱玛,”米考伯先生平静了些后说道,“我十分抱歉。我所要说的不过是,没有你娘家人给我面子——简而言之,临别时讽刺地耸耸他们那肩头——我也可以出国。总的看来,我宁愿借原有的推动力出国。而不愿由那么一些人来给我加速。同时,我亲爱的,如果他们屑于回答你的信——根据我们二人共同经验来判断,这也是很可疑的——向你愿望泼冷水的也决不是我。”

既是这样平和地解决了这问题,米考伯先生向米考伯太太伸出胳膊来,朝特拉德尔身前桌上那堆帐本和文件看了看,一面说他们不想打扰我们,一面彬彬有礼地走了。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们走后,特拉德尔那烧得他眼通红、并使他头发呈各种形状的热情,使他靠在椅子上说道,“我不再把用事务来麻烦你这理由为我作任何辩护了,因为我知道你对这事也很感兴趣。这件事也许能为你排遣烦恼呢。我亲爱的朋友,我希望你不太累吧?”

“我已恢复过来了,”我停了一下说道,“如果我们想到了别人,就更该想到我的姨奶奶。你知道她都做了多少吗?”

“当然,当然,”特拉德尔回答道,“谁能忘得了呢?”

“可那还不够,”我说道,“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她又有了新的烦恼。她每天都进出于伦敦城。有几次,她都是一大早便出门,夜晚才回来。昨天晚上,特拉德尔,虽然她明知第二天要做这次旅行,回家时却也几乎是半夜了。你知道,她多么体贴别人,不肯把令她苦恼的事告诉我。”

我说这番话时,姨奶奶面色苍白,脸上显出了深深的皱纹,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我说完后,几颗泪珠流到她的双颊上。她把手放在我手上。

“没什么,特洛,没什么。就要真正结束了。你会慢慢知道真情的。喏,爱妮丝,我亲爱的,让我们专心料理这一切吧。”

“我应当为米考伯先生说句公道话,”特拉德尔开始说道,“虽然他似乎也从没为自己认真干过什么,可在为别人办事时,他真是一个最不会厌倦的人。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呢。如果他总是照这么干下去,那他眼下实际上等于已活了两百年。他那喷发不绝的热情,他那日夜钻研文件和帐目的狂烈激动的执著,再加他在他家和威克费尔德先生家给我写的那大量信札(当他坐在对面时,本来说话要更容易些,他也要在桌子那头写信),都实在让人惊奇。”

“信札!”我姨奶奶叫道,“我相信他就是在信札里做梦想!”

“还有狄克先生,”特拉德尔说道,“也做得非常了不起!他一旦停止监视尤来亚·希普了(在他监视时,他是我所见到的最严密的看守),就开始照看威克费尔德先生。实际上,他急于为我们的调查工作效劳的那份迫切,他在对文件的选择、抄录、领取和搬运方面的所作所为,对我们都是实在的鼓励。

“狄克是一个非常之人,”我姨奶奶叫道,“我一直就这么说。特洛,你是知道的。”

“说来让人感到高兴,威克费尔德小姐,”特拉德尔又马上十分体贴和诚挚地说道,“你在家的期间,威克费尔德先生已好了很多。附身这么久的恶鬼被摆脱了,生活中恐怖的阴影也去除了,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时,就连他那已受了损害的记忆力和集中注意某一事务的能力也都有很大的好转;他已经能在一些事上进行解释以帮助我们,如果不是他这样做,就算我们不会认为这些事无法进行,也一定会觉得很难了。不过,我应当做的是把结果向你们报告,而这是很简短的;而不应是我所见到的一切有希望的情形,要不我就怎么也没法说完了。”

他那天真的神态和可喜的告白,明白表示出他这么说是为了让我们高兴,让爱妮丝能知道她的父亲受到较大的信任,而并不是让大家扫兴。

“喏,让我看看,”特拉德尔看着桌上的文件说道,“检点了我们的基金,在对许多无意造成的杂乱和有意造成的混乱和作伪进行清点后,我们断定:威克费尔德先生现在可以结束他的业务以及代理信托业务,而没有任何赤字亏空。”

“啊,感谢上帝!”爱妮丝热情地叫道。

“不过,”特拉德尔说道,“留作他做生活费的余钱——我假设连房子都马上出售,把这个也包括在内——也至多不过几百镑,所以威克费尔德小姐最好考虑一下,他是否应继续保留他管理了这么久的地产代理业。他的朋友们可以劝告他,你知道,他现在是自由的了。你自己,威克费尔德小姐——

科波菲尔——我——”

“我已经考虑过了,特洛伍德”,爱妮丝看着我说道,“我觉得,这是不应当的,也是绝对不行的,哪怕是由一个我非常感激,非常欠情的朋友劝告。”

“我不愿说我这么劝告,”特拉德尔说道,“我只觉得我应该提出来。仅此而已。”

“听你这么说,我很快活,”爱妮丝坚定地说道,“因为你说的使我希望并几乎相信,我们所见一致。亲爱的特拉德尔先生,亲爱的特洛伍德,只要爸爸恢复了清白,我还期望什么?我一直想,但愿我能解除他受的苦,报答我欠他给予我深厚爱护的一小部分,把我的生命贡献给他。这是多少年来我最高的希望。由我来担起我们将来生活的担子,这是我能想到的第二大幸福——仅次于让他从一切信托和责任中解脱出来。”

“你想过怎么办吗,爱妮丝?”

“常想!我不害怕,亲爱的特洛伍德。我有成功的把握。这里有这么多人认识我,看得起我,这是可以相信的。不要怀疑我。我们所需并不多。如果我把那亲爱的老宅出租,然后再办个学校,我就成为有用的快活人了。”

她热情而不失平静地说着上面那番话,非常快乐。这使我清清楚楚记起了那所亲爱的老宅,然后也记得我那冷清的家。我激动之下说不出话来。特拉德尔便一时装出翻看文件的样子。

“其次,特洛伍德小姐,”特拉德尔说道,“你的那笔财产。”

“行了,先生,”我姨奶奶叹了口气说道,“我要说的只是:如果那笔财产失去了,我经受得住;如果没有失去,我也很高兴收回。”

“我相信,那笔款数原为八千镑,是统一公债?”特拉德尔说道。

“不错!”我姨奶奶答道。

“我所查出的却不过是五……”特拉德尔很惶然地说道。

“——千,你是说?”我姨奶奶很镇静地问道,“还是镑吗?”

“五千镑。”特拉德尔说道。

“就这么多了。”我姨奶奶答道,“我自己卖了三千千。一千,我拿来做了你的学习费,特洛,我亲爱的;其余两千我放在身边。当其它的数都失去后,我觉得最好对这一笔不置一词而暗中收好,以备不时之需。我要看看你怎么来度过艰难困苦,特洛;你干得很好——坚忍,独立,克己!狄克也一样。不要对我说话,因为我觉得我的神经有些不安!”

看她抱着两臂直挺挺坐在那里,没人相信她会有什么不安;可她的自制力非常强。

“那么,说来真是大快人心,”特拉德尔喜形于色地叫道,“我们已把所有的钱悉尽找回!”

“别向我祝贺,大家都别这么做!”我姨奶奶叫道,“怎么找回的呢,先生?”

“你以为这笔钱都被威克费尔德先生误用了吧?”特拉德尔说道。

“我当然这么想,”我姨奶奶说道,“所以我一直镇静地保持沉默。爱妮丝,别再说了。”

“实际上,公债是卖掉了,”特拉德尔说道,“因为他从你那儿得到了处理权,可我不用说出是谁卖掉的,或实际上由谁签的字。后来,那恶棍对威克费尔德先生诳称——并用数字证明——他把这钱留下用来贴补其它亏空,并说这是根据全面的指示。由于受尤来亚的控制,威克费尔德先生那么软弱,竟在后来还给你付过几次利息,虽然他明知他所说的本金已不存在了。这么一来,他也就变成了参予这作伪的人了。”

“最后他自己引咎,”我姨奶奶补充道,“写给我一封措词疯狂的信,把自己称作强盗并冠以前所未闻的罪名,指控他自己。收到那信以后,我就在一天清早去拜访他,并要一支蜡烛来烧掉了那信。我还告诉他,如果他能为我和他自己讨公道。就那么行动;如果不能,就为了他女儿保守这秘密。——如果有什么要对我说话,我就要离开这儿!”

我们大家都不说话,爱妮丝把脸遮了起来。

“得,我亲爱的朋友,”我姨奶奶停了一下说道,“你真的已经从他那里取回这笔钱了?”

“嘿,事实是,”特拉德尔说道,“米考伯先生夫人改得那么点水不漏,如果一个旧的理由不能站住脚,总有许多新的预备着上,他无法从我们手里挣脱。而最令人吃惊的一件事是,——我也实在没想到——他千方百计得到这笔钱不仅仅是满足他那异常的贪欲,也还因为他对科波菲尔万分仇恨。他明明白白地对我这么说。他说,他甚至肯拿出这么多钱妨碍或伤害科波菲尔。”

“哈!”姨奶奶一面沉思着皱眉头,一面看着爱妮丝说道,“他究竟怎么了?”

“我不知道,”特拉德尔说道,“他把他那不断求饶不断苦求不断揭发的母亲带着离开了这里。他们乘去伦敦的夜班车走的。我不再知道他的情况,只知道他离开时很显然对我怀着恶意。他似乎认为受我迫害不下于受米考伯先生的。我认为——我也这样告诉了他——这实在是种恭维。”

“你认为他有钱吗,特拉德尔?”我问道。

“哦,天,我想他有。”他很认真地摇摇头答道,“我可以说,他一定这样或那样地骗到手很多钱了。不过,科波菲尔,如果你有机会观察过他的经历。我相信,你会发现,无论如何,金钱也不能使那人不作恶。他是那样一个天生的伪君子,不管他要达到什么,从不肯从正道上直接进取。这就是他表面上那种谨慎拘紧的唯一补偿。在他匍伏在地面向这个或那个目标前进时,他永远都把途中所遇者夸大为对手;结果,他会对每一个无意来到他和他目标中间的那人都仇恨或猜忌。于是,本来弯曲的小路,随时都会因为一点点理由,甚至不为任何理由,而变得更弯曲了。只要想想他在这里的历史,”

特拉德尔说道,“便可知道了。”

“他是一个卑鄙的怪物!”我姨奶奶说道。

“我实在不知道,”特拉德尔若有所思地说道。“许多人可以变得非常卑鄙,只要他们一心一意那么做。”

“那,说说米考伯先生吧,”我姨奶奶说道。

“啊,”特拉德尔高兴地说道,“我真应该把米考伯先生大大夸赞一番。要不是他能忍耐和坚持那么长的时间,我们就不会有可能办成任何值得在这里提的事了。我也觉得,当我们想到米考伯先生用沉默向尤来亚·希普妥协时,我们也当肯定米考伯先生是为了主张公道而主张公道的。”

“我也这么想呢。”我说道。

“喏,你要给他什么呢?”我姨奶奶问道。

“哦!在你谈到这个之前,”特拉德尔有点不安地说道,“我恐怕我认为有两件事应该不得不提到(因为我不能面面俱到)——我们已把这么一个困难的问题用这种非法律的方式处理了,从头到尾都是非法的。米考伯先生为了预支款项写给他了借据,等等——”

“哦!那是必须归还的。”我姨奶奶说道。

“是的,可我不知道,尤来亚什么时候会根据这些借据起诉,也不知道这些借据在哪里,”特拉德尔睁着眼说道;“我估计,米考伯先生随时会被逮捕或处罚,在他动身前就这样了。”

“那么他应当及时恢复自由,免掉处罚。”我姨奶奶说道,“那总数有多少?”

“嘿,米考伯先生大模大样把这些事务——他把这称为事务——记在一个帐本里,”特拉德尔微笑着答道:“他把这数目合计成一百零三镑五先令。”

“连那数目在内,我们要给他多少呢?”我姨奶奶说道,“爱妮丝,我亲爱的,你和我以后可以来谈怎么分担。应当给他多少呢?五百镑?”

听到这里,特拉德尔和我马上都说了起来。我们两个主张给他以少数现款,另外无条件地为他付清欠尤来亚的帐。我们建议,除了付米考伯先生一家的旅费和制装费,再给他一百镑,米考伯先生偿还这笔垫付款项的手续也应认真规定,因为这样会使他有种责任感,而这责任感会对他有好处的。关于这点,我还建议,应由我把他的性格和历史向皮果提先生(我知道这位先生是可信可托的)说明一番,然后暗中委托皮果提先生酌情交出那一百镑。我更进一步建议,把我觉得当说的或认为可说的有关皮果提先生的故事说给米考伯先生听,使后者对皮果提先生产生很大兴趣,并设法使他们为了他们的共同利益而相互照应。这些建议得到大家热烈赞同;我可以在这里说一下,不多久,那些被说到的人物就自己很友好和睦地把事办成了。

看到特拉德尔这时又焦虑不安地看着我姨奶奶,我便提醒他他说过有另一个不应当不提到的问题,就是第二点。

“科波菲尔,如果我谈到一个叫人痛苦的题目,我希望你和你姨奶奶能原谅我,因为我怕我会触痛你们,”特拉德尔犹疑地说道;“不过,我觉得提醒你仍然很必要。在米考伯先生揭发真相的那个值得纪念的一天,尤来亚·希普曾威吓着提到你姨奶奶的丈夫。”

姨奶奶仍然岿然坐着,显然仍很镇静地点了下头“也许,”特拉德尔说道,“那不是没有目的的伤害吧?”

“不是。”我姨奶奶答道。

“真的有——原谅我——那么一个人,而且完全会受他操纵吗?”

“是的,我的好朋友。”我姨奶奶说道。

特拉德尔明显地拉长了脸,解释说他过去不能研究这问题,因为这不包括在他所定的条件内,而这和米考伯先生的债务都是一样招致不幸的。我们已再控制不了尤来亚·希普了;如果他能伤害或苦恼我们大家或我们中间的任何人,无疑他是会那么做的。

我姨奶奶保持平静;然后双颊上淌着眼泪。

“你说得对,”她说道,“你提到这事是很有见地的。”

“这能用得着我——或科波菲尔——帮点忙吗?”特拉德尔温柔地说。

“用不着,”我姨奶奶说道,“我很谢谢你。特洛,我亲爱的,那恐吓是没用的!让我们请米考伯先生和太太回来吧。你们都别对我说话!”她一面说,一面抚平了衣,眼看着门口,直挺挺坐在那里。

“嘿,米考伯先生和太太!”他们进来时,我姨奶奶说道,“我们刚才讨论你们的移民计划,而让你们在外面等了这么久,真太对不住;我要把我们提出的方法告诉你们。”

当时孩子们也都在场,她把这些办法向全家人解释得个个十分满意,这也使米考伯先生又恢复了但凡办一切期票事务时都非常雷厉风行的习惯;他不听别人劝阻,马上就兴冲冲出门,买用在期票上的印花。可是,他的兴冲冲即刻受到沉重一击。5分钟后,他又被一个法警押回来。他声泪俱下地告诉我们:一切都完了。这当然是尤来亚·希普干下的好事,但我们已做了充分准备,很快付了钱。又过了5分钟,米考伯先生就坐在桌旁,带着十足的快乐表情——只有那种愉快的工作或制造潘趣酒,才能让他发光的脸更显出光彩——填写借据了。他怀着艺术家的趣味写那些借据,像画画一样修饰它们,横过来打量打量,再把日期和数目郑重地记到袖珍笔记本上。记完后,他又对于这些借据的宝贵价值作了番很有感性的思考,他这么做时真够人看的。

“喏,如果你允许我给你一个忠告,先生,”姨奶奶默默看着他说道,“你最好永远再不干这种事了。”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我准备在将来新的一页上写下这么一种誓言——米考伯太太可以做证。我相信,”米考伯先生郑重地说道,“我儿子威尔金将永远记住,他宁可把他的手放在火里,也决不来摆弄那已经戕害了他不幸的父亲的心血的毒蛇!”刚才还深为感动的他马上又成了失望的化身了。米考伯先生怀着阴沉憎恶的神气看了看那些毒蛇,方才他对它们的赞赏还没完全减退,然后把它们折好放进衣服口袋里。

那一天晚上的活动就这么结束了。悲伤和疲劳已使我们再也支持不住了,姨奶奶和我决定明天回伦敦。当时讲定,米考伯先生把他的可动产卖给旧货商后就跟我们一起走;在特拉德尔的指挥下,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业务也以适当的速度予以结束;爱妮丝不等那一切安排就绪就也去伦敦。我们在那老宅里度过了那一晚上。希普一家走了,就像一种瘟疫从那老宅里被驱除了一样。我像一个沉船遇难后又侥幸回到家的流浪者一样在我的老房间里躺下。

第二天,我们回到姨奶奶的小屋——不回我的住宅了;当她和我像昔日一样在就寝前坐在一起时,她说道:

“特洛,你真想知道我近来有什么心事吗?”

“我真想知道,姨奶奶。如果有这么一段时间,我为你有一种我无法分担的悲哀和忧虑而不安,那就是现在了。”

“没有我这小小烦恼,你已经够悲哀了,孩子,”我姨奶奶亲切地说道,“特洛,我不会再因为什么而对你隐瞒什么事了。”

“我很明白这个,”我说道,“可是,请现在告诉我吧。”

“明天早上你肯同我一起乘车走一小段路吗?”我姨奶奶问道。

“当然。”

“在9点钟,”她说道,“我要那时告诉你,我亲爱的。”

我们准时在9点坐一辆小双轮马车出发,朝伦敦赶去。最后,我们来到一所大医院前。医院附近停着一辆很简单朴素的灵车。车夫认得我姨奶奶,按她的手势把车慢慢赶开,我们跟在其后。

“你现在知道了,特洛,”姨奶奶说道,“他已经去了!”

“他死在这个医院里吗?”

“是的。”

她一动不动坐在我身边。不过,我看到她脸上又淌满了泪水。

“他曾在那儿住过一次了,”姨奶奶然后说道,“他病了很久了——这么多年来,一个身子衰败的人。当他在最后那场病里知道他的病情后,他求人通知我。他当时感到又愧又悔了。非常愧悔。”

“我知道,你去了,姨奶奶。”

“我去了。后来,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多。”

“他是在我们去坎特伯雷的前一天晚上去世的吧?”我说道。

姨奶奶点头。“现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了,”她说道,“那种恫吓是没有用的。”

我们驱车出了城,来到霍恩西墓场。“在这里比在街上流浪好,”我姨奶奶说道,“他就在这里出生。”

我们下了车,随着那辆朴素的灵车来到我至今记得很清楚的一角,在那里举行了葬礼。

“36年前的今天,我亲爱的,”当我们走回到马车时,我姨奶奶说道,“我结婚了。上帝饶恕我们一切人吧!”

我们无言地坐着;她就这样在我身边坐着,握着我的手好久好久;后来,她突然哭了,并说道:

“我和他结婚时,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物,特洛——后来,叫人伤心的是他变了!”

但这情形并没持续很久。哭过以后,她不久就镇静下来了,甚至也高兴了一点。她说,她的神经有点衰弱,要不她不会这样的。上帝饶恕我们大家吧!

于是我们赶回她在海盖特的小屋,在那里,我们发现了由早班邮件送到的米考伯先生写的短信如下:

我亲爱的小姐和科波菲尔:

刚在地平线上出现的希望美景,又被无法突破

的浓雾所围,那命中已注定要漂泊的可怜人的眼光再也看不到它了。

希普控告米考伯另一案的另一传票已发出(由

西敏寺皇家最高法院发出),该案的被告已成为本区掌有法律管辖权的法警之猎物了。

正是此日,正是此时,

就在前线崩溃时,

敌方那威骄的国王爱德华到了

——与之而来的是铁链和奴役!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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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苏格兰诗人彭斯的诗句,原题为《布鲁斯在班诺克本战场的演说》。

我就要置身于那法警拘捕中,置身于一个一个匆匆的结局了(由于精神上的痛苦超过一定限度后是不能忍受的,而我觉得我已经达到那限度了)。祝福你们,祝福你们!将来的旅人,由于好奇(让我们希望除了好奇还有同情)而访问本地债务人拘留所时,在巡视那里的墙壁时,或许会(我相信一定会)对那些生出无限遐想,因为看见了那用锈钉刻下的模糊缩写姓名:

威,米

星期五于坎特伯雷

又乃:我重新开封启告,我们共同的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他还未离开我们,他一切都很好),已用特洛伍德小姐尊贵的名义偿还了债务和讼费;我自己和全家又处在红尘中幸福之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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