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

张爱玲对《红楼梦》下了大功夫去研究“文本”而很少涉及其它。我起初见她很少有评议、赏会的言词加之于这部小说的本身,乃至书中的人物,心觉必有缘故,但不一定是我们所能测度的。如今加倍感到她的“红学”更确有其特点,即:她对历史上的曹雪芹和书中的贾宝玉,都不表示褒贬爱憎。这种态度给人的印象也最为突出。

是无所感?是超然于喜怒之外?是不善表己意?……我都不太相信是那些原因。

她对曹雪芹说过一句话,指明是个“情感丰富的人”。此点似无赘言。

情感丰富云者,是现代人之语言。在中华古昔,就叫做“多情”,这种人就叫“多愁善感”。

对“多愁善感”,有人批评是“病态”、“不健康”。是个接近贬词的成语,对“感情丰富”云者,却又当作好话、赞语来使用与“接受”了。

多情,发展到了一个境界,就叫“情痴情种”,书有明文。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请注意,多情之人,即等于“多恨——抱恨长!”

所以,万勿将“多情”误会为“色鬼淫魔”。

贾雨村早已辩解过。今之人又有更大的误会,认为“多情”就是“小流氓”——至不济也得斥为“见一个爱一个”的下流人品。

这就是不能懂得:雪芹与宝玉的“多情”,是与“性爱”分别的,是一种慈悲仁心至意的施与(佛家谓之“布施”),也可以干脆用大白话俗话来替代,即“体贴”。

体贴者,设身处地,以己度他,为之分享烦恼、委屈、冤枉、苦楚、悲痛——他的苦境,如我亲尝。

不知此义者,错把“多情”当成了“多愁”。王国维先生即是如此。

殊不思,情是布施,而慾是占有;布施是为人的,慾是为己的——自私自利的。

孔子答门人问,是否有一个字值得终生佩之(以为座右铭之意)者乎?他说:“——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面是个“欲”,一面是个“施”,恰好引来说我拙意。

但孔子的话,是从消极面立言的。雪芹的“大旨谈情”,则是积极的精神状态。

我以为,《红楼梦》的可贵与伟大,正在这一点上。

张爱玲不对这些“表态”。也许由于她毕竟是个女流,对这些,若发言不十分考究,就会给人留下话柄,或即因此,她采取了慎重寡言的办法。

我相信,她读《红楼》,爱《红楼》,绝对不会是看不到、想不到这些核心问题——因为,不然的话,读《红楼》,又有何意义、意趣可言?

看来,女子若想评论男人,出言不易;男人则常常放肆得很。一个男的可以随便评说黛玉如何,宝钗如何,乃至“我喜欢哪一个!”等等,脸不必发红。女子则不能“同日而语”。她不太愿意摆出对宝玉这个“人”怎么看的心里话以“供世”——多半大俗人去当话把儿传来述去。

我这样“理解”她,不知是“幸而言中”,还是“不幸而言未中”?

诗曰:

不评宝玉与芹君,话到“多情”有确文。

真义每教俗世混,高人词寡是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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