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8作品

在朋友家里故事

早晨来了一封信:

亲爱的米沙①,您把我们完全忘记了,请您赶快来,我们要见一见您。我们俩跪下来恳求您,今天就来吧,叫我们看看您那对明亮的眼睛。我们焦急地等着您。

塔和瓦

六月七日于库兹明吉

这封信是塔契雅娜·阿历克塞耶芙娜·洛塞娃写来的,十年到十二年前波德果陵住在库兹明吉的时候,大家都简单地叫她“塔”。然而瓦是谁呢?波德果陵忆起那些冗长的谈话、欢畅的哄笑、谈情说爱的韵事、傍晚的散步、一大群当时住在库兹明吉以及它附近的姑娘和年轻的女人,于是想起一张普通的、活泼的、聪明的脸,脸上生着雀斑,跟深棕色的头发十分相配,这人就是塔契雅娜的朋友瓦丽雅,或者叫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她在医学专科学校毕业以后,在图拉城外一个工厂里供职,现在看来到库兹明吉做客去了。

“可爱的瓦呀!”波德果陵沉浸在回忆里,想道。“她多么招人喜欢啊!”

塔契雅娜、瓦丽雅和他差不多同样年纪;可是那时候他是个大学生,而她们却已经是成年的、将要出嫁的姑娘了,都把他看做孩子。现在呢,虽然他已经做了律师,头发开始斑白,她们却仍旧叫他米沙,认为他年轻,说他在生活里还什么都没有体验过。

他很喜欢她们,不过与其说是真正喜欢她们,倒不如说是似乎在回忆中喜欢她们。他对她们现在的情况不熟悉,不理解,很生疏。就连这封简短而调皮的信也是生疏的,她们大概写了很久,很费力,塔契雅娜写信的时候,她的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多半站在她的背后。……库兹明吉作为陪嫁赠给新婚夫妇不过是六年前的事,可是已经被这个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糟踏掉了,现在他每逢要到银行里去付款或者为抵押契约付款,总要来找波德果陵,要他出主意,就跟找律师出主意一样,而且不光是如此,他已经有两次开口向他借钱了。显然,目前他们就是打算向他要主意或者借钱。

库兹明吉不再象从前那样吸引人了。那儿一片凄凉景象。

再也没有欢笑,没有热闹,没有高兴的、无忧无虑的脸容,没有安静的月夜的幽会,主要的是再也没有青春了;再者,所有那些东西大概只有在回忆中才会迷人。……除了塔和瓦以外,那儿还有一个娜,她是塔契雅娜的妹妹娜杰日达,大家不论是开玩笑或者认真,总是把她叫做他的未婚妻;他是亲眼看她长大成人的,大家指望他会跟她结婚,有一个时期他也真是爱上她,准备向她求婚,可是现在她已经二十四岁,而他至今还没有结婚。……“哎,这都是怎么搞的,”现在他暗自想着,困惑地把信重看一遍。“可是,不去一趟不成,她们会生气的。……”他很久没有到洛塞夫家去了,这象一块石头似的压在他的良心上。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阵,想了一忽儿,就硬逼着自己作出决定,到他们家里去住上三天,尽一下自己的义务,然后就可以自由自在,心安理得,至少拖到来年夏天再去了。

早饭以后他动身到勃烈斯特斯基火车站去的时候,对仆人说,他过三天就回来。

从莫斯科到库兹明吉要坐两个钟头的火车,然后从火车站出来,再坐大约二十分钟的马车。从车站上就可以看见塔契雅娜的树林和三座又高又窄的别墅,那是洛塞夫在婚后头几年干各种投机生意的时候开始建造而没有造完的。弄得他破产的不仅是这些别墅,还有各种农业方面的经营,还有那些频繁的、到莫斯科去的旅行;他到了莫斯科,就在斯拉维扬斯基商场吃早饭,在隐庐饭店②吃午饭,傍晚总是到小勃朗纳亚③或者席沃杰尔卡④去跟茨冈人玩乐(他把这叫做“散散心”)。

波德果陵自己也爱喝酒,有的时候喝很多,也不加选择地跟女人们周旋,然而并不起劲,冷冷淡淡,感觉不到什么欢乐,每逢他亲眼看到别人热心干这种事,他总是生出嫌恶的心情,他不了解那些在席沃杰尔卡觉得比在家里跟正派女人在一起自由得多的人,他不喜欢这种人;他总感到种种不干不净的东西象牛蒡似的缠住了他。他也不喜欢洛塞夫,认为他没有趣味,什么事也不会做,是个懒人,跟他在一起不止一次地生出嫌恶的心情。……他一走出那个树林,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和娜杰日达就迎着他走过来。

“我亲爱的,您怎么把我们都忘了呢?”谢尔盖·谢尔盖伊奇跟他吻了三次,然后两只手搂住他的腰,说。“您简直不喜欢我们了,好朋友。”

他的脸盘很宽,鼻子肥大,淡褐色的胡子相当稀疏。他学商人的样子把头发往一旁梳,要显得象个普通的、纯粹的俄罗斯人。他讲话的时候把嘴里的气直喷到对方脸上,不说话的时候就用鼻子喷气,呼呼地响。他那营养良好的身体和过分的饱足弄得他不舒服,他为了呼吸得畅快点,老是挺起胸脯,这就给他添上傲慢的样子。他身旁站着他的妻妹娜杰日达,显得很秀气。她生着淡黄色的头发,脸色苍白,眼睛善良而亲切,身材匀称;至于她漂亮不漂亮,波德果陵就弄不清楚了,因为他从她小时候起就认得她,对她的相貌看惯了。此刻她穿一件敞着领口的白色连衣裙,她那裸露的、白白的长脖子给他留下的印象是新奇而且不大愉快的。

“我和姐姐从早晨起就在等您了,”她说。“瓦丽雅在我们家里,她也在等您。”

她挽住他的胳膊,忽然无缘无故地笑起来,轻松畅快地叫了一声,仿佛突然给一种什么思想迷住了似的。田地里长着开花的黑麦,在安静的空气里一动也不动,树林被阳光照着,这些都很美。在波德果陵身旁走着的娜杰日达,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风景很美似的。

“我到你们家里来住三天,”他说。“对不起,这以前我怎么也离不开莫斯科。”

“不好,不好,您把我们完全忘记了,”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用好意的责备口气说。“Jamaisdemavie!”⑤他忽然说,同时打了个榧子。

他有一个习惯,常常在谈话的时候出乎对方的意外,用惊叹的形式说出一句与谈话毫不相干的话,同时弹指作声。他老是在模仿什么人;如果他转动眼珠,或者随随便便地把头发往后一甩,或者装出慷慨激昂的样子,那就是说,前一天他去过戏院或者参加过有人发表演说的宴会。现在他踩着碎步走路,膝盖也不弯,象个痛风病患者,大概也是在模仿什么人吧。

“您要知道,塔尼雅⑥不相信您会来,”娜杰日达说。“可是我和瓦丽雅都有预感。不知什么缘故,我知道您准会坐这班火车来。”

“Jamaisdemavie!”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又说一遍。

那两个女人在花园里露台上等着。十年前波德果陵(那时候他是一个穷大学生)教娜杰日达算术和历史,她家供他伙食和住宿;当时瓦丽雅是专科学校的学生,顺便在他这里学拉丁语。塔尼雅呢,那时候已经是个漂亮的成年姑娘,除了恋爱以外什么也不想,一心巴望爱情和幸福,热烈地巴望着,期待着她日夜梦想的求婚男子。现在她已经三十多岁,仍旧象从前那么漂亮,体面,穿一件宽大的罩衫,两条胳膊又白又胖,她只关心自己的丈夫,关心自己的两个小姑娘。她的脸上带着这样的一种神情:虽然眼下她在说话,微笑,可是她心里想着别的,她时时刻刻在保卫她的爱情和她对这种爱情的权利,如果有人要夺去她的丈夫和孩子,她就随时会扑到这个敌人身上去。她爱得热烈,而且觉得自己同样被人热烈地爱着,可是忌妒和为孩子的忧虑经常折磨她,妨碍她感到幸福。

在露台上经过一场热闹的会晤以后,除了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以外,大家都走到塔契雅娜的房间里去了。阳光隔着垂下的窗帘射不进来,房间里昏暗,弄得一大束玫瑰花象是同一种颜色了。波德果陵在窗子旁边一张旧圈椅上坐下来,娜杰日达坐在他脚边的一张矮凳上。他知道,除了现在他听到而且使他清晰地忆起往事的亲热的责备、打趣、欢笑以外,还会有关于借据和抵押契约的不愉快的谈话,这是没法避免的;于是,他思忖,也许还是现在就谈这些事好,不要再耽搁,赶快敷衍过去,然后就可以到花园里去透一下新鲜空气了。……“我们要不要先谈正事?”他说。“你们库兹明吉这儿有什么新闻吗?在丹麦王国万事如意吗?⑦”“我们的库兹明吉可不妙,”塔契雅娜回答说,悲伤地叹一口气。“唉,我们的事糟透了,糟透了,好象不可能再糟了,”她说,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们的庄园要卖掉了,拍卖预定在八月七日举行,已经在各处登了广告,买主纷纷到这儿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现在人人都有权利走进我的房间里来东张西望了。这在法律上也许是公平的,可是这却使我抱屈,深深地伤了我的心。没有人给我们钱,也没有地方去借钱。一句话,可怕,可怕呀!我对您起誓,”她在房间中央站住,接着说,她的声音发颤,眼眶里迸出了泪水,“我凭一切神圣的东西,凭我孩子的幸福向您起誓,缺了库兹明吉我就活不下去!我是在这儿出生的,这儿就是我的窝,要是有人把它从我手里夺走,那我就受不了,我会绝望得死掉。”

“我觉得,您把事情看得过于阴暗了,”波德果陵说。“什么事情都能对付过去。您的丈夫会找到工作,你们会走上新的轨道,按新的方式生活下去的。”

“您怎么能说这话!”塔契雅娜叫道;这时候她显得很漂亮,很有力量,她随时准备向任何打算夺走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窝的敌人扑过去的心情,特别清楚地表现在她的脸上,她的整个体态上。“什么新的生活!谢尔盖正在奔走,人家答应在乌法省或者彼尔姆省的某个地方给他找一个税务督察官的位子,我呢,随便哪儿都能去,哪怕西伯利亚也能去,我准备在那儿住上十年,二十年,不过,我得知道,迟早我仍旧会回到库兹明吉来。缺了库兹明吉我就活不成。活不成,而且也不愿意再活下去。不愿意!”她叫道,顿一下脚。

“您,米沙,是个律师,”瓦丽雅说,“您是个讼师。这事该怎么办,就该由您出个主意了。”

只有一个回答,既公平,又合理:“什么办法也没有,”可是波德果陵下不了决心照直说出口,就犹豫不决地小声嘟哝道:“是得考虑一下。……我要想一想。”

在他身上有两个人。他,作为律师,有的时候办粗俗的案子,在法庭上对待当事人态度傲慢,老是直率而尖锐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对待朋友也毫不客气;然而在他个人的私生活里,在亲近的或者早已熟识的人们身边,他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体贴态度,他腼腆,容易动感情,不会直截了当地说话。他只要看到眼泪,不满的目光,做假,或者甚至难看的姿态,他就会缩成一团,手足无措。现在娜杰日达坐在他的脚边,他不喜欢她那裸露的脖子,这使他发窘,他甚至恨不得回家去。一年以前,有一次他在勃朗纳亚的一个女人那儿遇见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现在他在塔契雅娜面前觉得很不自在,好象他自己参与了她丈夫的背叛行为似的。这场关于库兹明吉的谈话使他非常为难。他习惯于让一切棘手的、不愉快的问题由法官们,或者由陪审员们,或者简单地由法律的某个条文去解决;如今问题提到他本人面前,要由他来作出决定,他就发慌了。

“米沙,您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大家都喜欢您,把您看成自己人,”塔契雅娜接着说,“我老实跟您说:所有的希望都在您身上。看在上帝份上,请您指点我们:我们该怎么办?也许得递个呈文上去?也许把这个庄园转到娜嘉⑧或者瓦丽雅名下去,还不算迟?……该怎么办呢?”

“您救救她吧,米沙,救救她吧,”瓦丽雅点上烟,说。“您素来是个聪明人。您生活经验少,在生活里还没经历过什么,不过您的两个肩膀上有一个好脑袋。……您会帮助塔尼雅的,我知道。”

“是得考虑一下。……也许我会想出什么办法来的。”

他们到花园里去散步,后来走到田野上。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也去散步。他挽着波德果陵的胳膊,老是带他走到前头去,显然有事要跟他谈,大概就是谈这种糟糕的事儿。跟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一块儿走路,跟他谈话,是一件苦事。他不时要接吻,而且总是吻三次,拉人的胳膊,搂人的腰,对人的脸喷气,仿佛他身上满是带甜味的胶水,马上就要粘到人身上来似的;他眼睛里露出他对波德果陵有所要求而且马上就要提出的那种神情弄得波德果陵很不好受,好象有一支手枪的枪口瞄准了他似的。

太阳落下去,天色黑下来。沿铁路线上这儿那儿点亮了灯火,有绿色的,有红色的。……瓦丽雅站住,瞧着那些灯火,开始朗诵:这条路笔直向前:狭窄的路堤、铁轨、桥梁、电线杆,两旁都是俄国人的白骨,……数也数不完!……⑨“下面是什么?唉,我的上帝,我都忘光了!”

我们不管热天冷天老是辛勤劳瘁,

弯着我们的脊背。……

她用好听的低沉的声音朗诵,动了感情;脸上现出富有朝气的红晕,眼睛里含着泪水。她变成从前的瓦丽雅,专科学校学生瓦丽雅了。波德果陵听着她的朗诵,想起当初他做大学生的时候,也背熟许多好诗,喜欢朗诵这些诗。

他到现在还没有伸直伛偻的脊背,

总是闷声不响,默默无言。……

可是下面的诗句瓦丽雅记不得了。……她沉默下来,软弱无力地淡淡一笑。在她朗诵以后,那些绿色的和红色的灯火似乎也开始显得悲凉了。……“唉,我忘啦!”

可是波德果陵忽然记起来了,这首诗不知怎的从大学生时代起就偶然地保留在他的记忆里。他就缓缓地小声念道:俄罗斯人民经得住种种痛苦,也经得住修这条铁路,他们经得住一切,用自己的胸膛铺出这条宽阔明亮的道路,……只是可惜碍…“只是可惜啊,”瓦丽雅记起来了,就打断他的朗诵,念道,“只是可惜啊,不论是我还是你,都没份生活在这美好的时代里!”

她笑起来,伸手拍一下他的肩膀。

他们回到家里,坐下来吃晚饭。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模仿一个什么人,随随便便把食巾的一角往衣领里一塞。

“让我们喝一杯,”他说,给自己和波德果陵斟上白酒。“我们这些老牌大学生又会喝酒,又健谈,又会做事。我为您的健康干杯,好朋友,您呢,为这又老又傻的理想主义者干杯,祝他一直到死始终是个理想主义者。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

塔契雅娜在晚饭桌上一直温柔地瞧着她的丈夫,她怀着醋意,生怕他爱上别的女人,同时又担心他吃了或者喝了什么有害的东西。她觉得他被女人们宠坏了,疲乏了,这一点惹得她喜欢他,同时又使她痛苦。瓦丽雅和娜嘉对待他也很温柔,不安地瞧着他,仿佛生怕他猛地站起来,从她们身边走掉似的。他想给自己再倒一杯酒,瓦丽雅就做出气愤的脸色,说:“您在害您自己,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您是个神经质的、敏感的人,很容易喝上瘾。塔尼雅,叫人把酒拿下去吧。”

一般说来,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在女人方面总是获得很大的成功。她们喜欢他的身量、体格、大脸、他的闲散和他的不幸。她们说他过于善良,因而才滥花钱;他是理想主义者,因而才不切实际;他诚实,灵魂纯洁,不善于适应人们和环境,因而才一无所有,找不到固定的工作。她们都深深地相信他,爱慕他,她们的崇拜把他给惯坏了,弄得他自己也开始相信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不切实际,诚实,灵魂纯洁,比这些女人高出一头,好得多。

“您怎么不称赞我这些小姑娘呢?”塔契雅娜说,怀着热爱看她的两个小姑娘,她们长得胖乎乎的,挺健康,就象两个椭圆形的白面包,她给她们盛上满满两盆子米饭。“您只要瞧一瞧她们就行!据说所有的母亲都夸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向您担保,我不偏心,我这些小姑娘确实与众不同。特别是大的一个。”

波德果陵对她和那些小姑娘不住地微笑,可是他觉得奇怪:这个健康、年轻、并不愚蠢的女人实际上是个巨大而复杂的机体,却把她的全部精力,全部生命的力量都消耗在这种不复杂的琐碎的工作上,例如建立这个窝,其实这个窝不用她操心也已经建成了。

“也许,这样做是必要的吧,”他暗想,“不过,这是没有趣味,也不聪明的。”

“他没来得及喊一声哎呀,熊就扑到他身上来了,⑩”谢尔盖·谢尔盖伊奇说,同时打了个榧子。

吃完晚饭后,塔契雅娜和瓦丽雅让波德果陵在客厅里一张长沙发上坐下来,开始跟他低声讲话,又谈那些事。

“我们得救救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才是,”瓦丽雅说,“这是我们道义上的责任。他有他的弱点,他花钱大手大脚,不考虑日后会有困难的日子,不过这是因为他太善良、太慷慨的缘故。他有一颗纯粹孩子般的心。要是给他一百万,不出一个月他就会用得一个也不剩,全散给外人了。”

「注释」

①米哈依尔的小名。

②莫斯科的一个上等饭店。

③④莫斯科郊外类似夜总会的饭店。

⑤法语:决不会!

⑥塔契雅娜的爱称。

⑦引自莎士比亚的悲剧《汉姆雷特》。

⑧娜杰日达的爱称。

⑨此处以及下面的诗句均引自俄国诗人涅克拉索夫的诗《铁路》。

⑩引自克雷洛夫的寓言《农民和工人》,引文不完全确切。

“这是实话,实话,”塔契雅娜说,眼泪淌下她的脸颊。“我为他受够了苦,不过也得承认,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她俩,塔契雅娜和瓦丽雅,却又无法不表现小小的残忍,忍不住责备波德果陵说:“至于你们这一代啊,米沙,可就不同啦!”

“这哪儿谈得上什么一代呢?”波德果陵暗想。“洛塞夫至多比我大六岁罢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不容易啊,”瓦丽雅说,叹一口气。

“人经常会有灾难威胁他。一忽儿人家想夺去你的庄园,一忽儿一个亲人害病了,你就担心他会死掉,天天都是这样。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朋友。必须毫无怨言地顺从最高意旨①,必须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偶然发生的,什么事都有它深远的目的。您,米沙,还涉世不深,受的苦不多,您会嘲笑我,那就自管嘲笑吧,不过我仍旧要说:在我感到最深沉的忧虑的时刻,有几次忽然大彻大悟,这使我的灵魂产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我现在才知道什么事情都不是偶然的,凡是我们生活里所发生的事都是势所必然的。”

这个已经有白头发,穿着紧身胸衣和袖子隆起的时髦连衣裙的瓦丽雅,这个用又长又细的手指头转动纸烟,而那些手指头不知什么缘故老是颤抖的瓦丽雅,这个动不动就大讲神秘主义,讲得那么疲塌、单调的瓦丽雅,跟当年那个生着深棕色头发的专科学校学生,那个兴高采烈、谈笑风生、无所畏惧的瓦丽雅相比,是多么不同啊。……“要能了结这种谈话才好!”波德果陵乏味地听她讲着,暗自想道。

“瓦,您唱个歌吧,”他对她说,为的是打断这种关于大彻大悟的谈话。“从前您唱得挺好。”

“哎,米沙,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那么,您朗诵涅克拉索夫的诗吧。”

“我全忘掉了。刚才我是无意中念出来的。”

尽管她穿着紧身胸衣和袖子隆起的衣服,可是看得出来她很穷,在图拉城外那家工厂里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而且十分明显,她工作过度。那种繁重而单调的劳动、她对别人的事情的经常干预和操心,使她过于疲劳,变得衰老了。波德果陵现在瞧着她那张悲伤的、已经憔悴的脸,心里想,实际上应该帮助的并不是她那么关切的库兹明吉和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倒是她本人。

高等教育和医师工作似乎没有触及她身上的女人本性。

她也象塔契雅娜一样喜欢婚礼、分娩、洗礼宴、关于孩子的冗长谈话,喜欢可怕而又有圆满结局的长篇小说。她在报纸上只看关于火灾、水灾、盛大的典礼的新闻。她十分希望波德果陵会向娜杰日达求婚,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她就会感动得大哭一场。

他不知道这是偶然发生的呢,还是瓦丽雅的故意安排,总之只剩下他一个人和娜杰日达待在一起了。可是他怀疑有人在窥伺他,怀疑她们对他有所企图,单是这种怀疑就弄得他很拘束,心里发慌。他感到待在娜杰日达身旁就象跟她一块儿被人关在同一只笼子里似的。

“我们到花园里去走走吧,”她说。

他们就走进花园。他心里不满意,带着懊恼的感情,不知道该跟她谈什么好。她呢,高高兴兴,由于他跟她亲近而得意,显然由于他还要在这儿住三天而感到满意,也许还充满甜蜜的幻想和希望呢。他不知道她爱不爱他,然而他知道她早已跟他很熟,对他有好感,至今仍旧把他看做她的老师,他也知道,当前她的内心活动和当年她姐姐塔契雅娜的内心活动是一样的,那就是,她只想着爱情,只想着快些出嫁,有个丈夫,生儿育女,安个自己的窝。那种在孩子们身上常常表现得很强烈的友好感情她一直保留到现在,很可能她只是尊敬波德果陵,把他当做朋友那样喜欢他,她所爱的不是他,而是她那些关于丈夫和子女的幻想。

“天黑了,”他说。

“对了。月亮现在上来得迟了。”

他们一直在房子附近那条林荫道上来回走着。波德果陵不愿意走到花园深处去:那儿黑,那就得挽住娜杰日达的胳膊,跟她挨得很近。露台上有些人影在活动,他觉得好象是塔契雅娜和瓦丽雅在窥伺他。

“我要跟您商量一下,”娜杰日达站住,说。“如果库兹明吉卖掉,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就要出去工作,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就得完全改变。我不打算跟姐姐走,我们就要分开了,因为我不想成为她家庭的累赘。我得工作。我要到莫斯科去找个工作,自己挣钱,帮助我的姐姐和她的丈夫。您会帮我拿主意的,对不对?”

她对劳动完全不熟悉,现在却受到独立劳动生活的想法的鼓舞,正在构思未来的计划,这在她脸上流露出来了。依她看来,那种她自己劳动而帮助别人生活的想法显得美妙而富于诗意。他就近看到她那张白白的脸和黑黑的眉毛,想起当初她是一个多么聪明伶俐的女学生,有多么好的素质,教她功课是多么愉快。现在,她大概不光是一个想望未婚夫的小姐,而且是一个聪明高尚的姑娘,非凡善良,具有温顺柔和的心灵,这种心灵象蜡做的,想把它捏成什么样就可以捏成什么样,要是把她放在一个适当的环境里,她就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女人。

“何不真的跟她结婚呢?”波德果陵暗想,可是不知什么缘故,立刻被这个想法吓坏,走回正房去了。

在客厅里,塔契雅娜坐在钢琴旁边,她的弹奏使人生动地忆起过去,那时候人们也是在这个客厅里弹琴,唱歌,跳舞,直到深夜,同时窗子敞开着,花园里和河边的鸟也在歌唱。波德果陵高兴起来,便闹着玩,跟娜杰日达跳舞,又跟瓦丽雅跳舞,然后唱歌。他脚上的鸡眼弄得他不好受,他就要求允许他换上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的便鞋。说来奇怪,他穿上这双便鞋,竟觉得自己就是他家的人,他们的亲人(“象他们的妹夫一样……”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闪现了一下),他就变得越发高兴了。大家看着他,也变得活泼起来,高兴起来,仿佛变得年轻了似的。大家都脸色开朗,有了希望:库兹明吉得救了!要知道,这是很好办的:只要翻一翻法律书,找出一个什么办法,或者让娜嘉嫁给波德果陵就成了。……显然,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娜嘉脸色红喷喷,感到很幸福,眼睛里含满泪水,期望着什么不平常的事发生,在跳舞中旋转着,她的白色连衣裙鼓起来,露出她那双小小的、美丽的、穿着肉色袜子的脚。……瓦丽雅十分满意,挽着波德果陵的胳膊,带着意味深长的神情对他低声说:“米沙,不要逃避自己的幸福。趁它自己送到您手里来,您就抓住它不放,要不然,日后您自己想追求它,可是时机已经太迟,追不上了。”

波德果陵想应允,给予希望,连他自己也已经相信库兹明吉会得救,相信事情好办了。

“‘你会成为世界的女皇……’②”他唱起来,做出一种姿势,但是他忽然想起对这些人来说已经什么办法也没有,一丁点办法也没有了,他就停住唱,象是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似的。

然后他就在角落里坐下来,默默无言,把两只穿着别人的便鞋的脚缩到椅子底下去。

瞧着他,别人也就明白事情已经无法可想了,便都安静下来。钢琴盖子关上了。大家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该睡觉了,塔契雅娜吹熄了客厅里的一盏大灯。

他们给波德果陵在他原先住过的那所厢房里准备下床铺。谢尔盖·谢尔盖伊奇送他去,把蜡烛举得高过头顶,其实月亮已经升上来,外面很亮。他们在一条两边长着丁香花丛的林荫路上走着,砂砾在他们脚底下沙沙地响。

“他没来得及喊一声哎呀,熊就扑到他的身上来了,”谢尔盖·谢尔盖伊奇说。

波德果陵觉得这句话他好象已经听过一千次了。他多么讨厌这句话呀!他们走进厢房,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从他那件肥大的上衣里拿出一个瓶子和两个杯子,放在桌子上。

“这是白兰地,”他说。“这是名牌货。瓦丽雅在那边正房里,在她面前没法喝酒,你一喝,她就马上开口说什么酒瘾。在这儿,我们就不受拘束了。这白兰地好得很。”

他们坐下来。这白兰地果然很好。

“今天我们来开怀畅饮吧,”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接着说,啃着一个柠檬。“我这个老牌的大学生有时候喜欢提一提神。

这是必不可少的。“

他的眼睛里仍旧流露出他对波德果陵有所企图、他马上要请求他什么事的神情。

“喝吧,老兄,”他接着说,唉声叹气,“要不然,太难受了。

对我们这班怪人来说,末日到了,完蛋了。如今理想主义可是不时兴了。如今是卢布得势,要是你想不让人推到一边去,那就得趴在卢布面前恭恭敬敬地叩头。可是我办不到。我顶讨厌这种事!“

“拍卖定在什么时候?”波德果陵问道,为的是变换话题。

“八月七日。可是我根本不指望挽救库兹明吉了,我亲爱的。欠款的数目很大,田产又没有带来什么收入,反而年年赔钱。划不来了。……当然,塔尼雅舍不得,这是她家祖传的产业,我呢,老实说,甚至还有几分高兴。我根本不是乡村居民。

我的阵地是热闹的大城市,我的爱好是战斗!“

他还讲了些别的,然而完全不是他要讲的话。他紧紧地盯住波德果陵,好象在等一个适当的机会。忽然,波德果陵看见他的眼睛凑过来,脸上感觉到他的呼吸了。……“我亲爱的,救救我吧!”谢尔盖·谢尔盖伊奇说,呼呼地喘气。“给我两百卢布吧!我求求您!”

波德果陵想说他自己手头也很紧,他心想这两百卢布还不如送给一个穷人,或者索性打牌输掉的好,然而他十分窘,觉得自己待在这个只有一支蜡烛的小房间里象是掉进一个陷阱里了。他想快点躲开他的呼吸,摆脱他那两只搂住他腰的、柔软的手,觉得那两只手仿佛已经粘在他身上似的。他就赶快在自己的口袋里摸他那放钱的皮夹。

“喏,……”他拿出一百卢布,喃喃地说。“另外的一百以后再说吧。我身边没有多的了。您明白,我不会拒绝别人的请求,”他带着愤激的声调接着说,开始生气了。“我有一种讨厌的婆婆妈妈脾气。不过,这笔钱请您以后务必还给我。我自己也缺钱。”

“谢谢您。谢谢,好朋友!”

“看在上帝份上,您不要以为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您绝不是理想主义者,就跟我也绝不是火鸡一样。您只不过是个轻浮懒散的人罢了。”

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深深地叹一口气,在长沙发上坐下来。

“您,我亲爱的,生气了,”他说,“不过,要是您知道我多么痛苦就好了!现在我就在经历一段可怕的时间。我亲爱的,我起誓,我不是怜惜自己,不是!我是怜惜我的妻子和儿女。要不是因为有妻子和儿女,我早就了结我的残生了。”

忽然他的肩膀和脑袋开始颤动,他哭起来了“莫名其妙,”波德果陵说,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觉得十分气恼。“是啊,请问,一个人做了一大堆坏事,后来哭了,你拿他怎么办呢?您的眼泪解除人的武装,我什么话也没法跟您说了。您哭,可见您认为自己是对的。”

“我做了一大堆坏事?”谢尔盖·谢尔盖伊奇问,站起身来,惊讶地瞧着波德果陵。“我亲爱的,这话是您说的吗?我做了一大堆坏事?!啊,您多么不明白我!您多么不了解我呀!”

“好,就算我不了解您吧,不过,请您别再哭了。这叫人讨厌。”

“啊,您多么不明白我啊!”洛塞夫十分诚恳地又说一遍。

“您多么不明白我啊!”

“请您照一照镜子吧,”波德果陵接着说,“您已经不是个年轻人,很快就要老了,现在总该好好想一想,认识清楚您究竟是个什么人了。您一辈子什么事也不做,一辈子这样无聊而幼稚地胡说八道,装腔作势,扭扭捏捏,莫非您的脑袋还没有发晕,您还不厌恶这样的生活?跟您在一起沉闷得很!跟您在一起乏味得要命!”

说完这话,波德果陵就走出厢房,砰的一声把门带上。这恐怕还是他生平第一次真心诚意,说出了他所要说的话。

过了一忽儿,他已经后悔不该这样严厉了。既然一个人经常作假,吃得很多,喝得不少,花掉许多别人的钱,同时又深信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和受难者,那么跟这种人认真谈话或者发生争论有什么益处呢?这儿的问题在于愚蠢,或者是多年的坏习气,而这种习气就象疾病似的深深地侵蚀人的机体,已经不可救药了。不管怎样,愤慨和严厉的责备在这儿是没有益处的,所需要的毋宁是嘲笑。只要来一次厉害的嘲笑就比讲十次大道理有用得多!

“不过,再简单一点,索性不理他算了,”波德果陵想,“主要的是不该给他钱。”

又过了一忽儿,他就不再想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也不再想他那一百个卢布。这是一个安静的、似乎在沉思的夜晚,十分明亮。每逢月夜,波德果陵瞧着天空,总觉得只有他和月亮没有睡觉,其他的一切都睡熟了,或者在打盹儿。这时候,人也罢,钱也罢,都不在他的心上,他的心绪渐渐平静、安宁了。他觉得他在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夜晚的沉寂中,他感到自己的脚步声显得那么凄凉。

花园四周是白色的石墙。在朝着田野的那堵墙的右角上有一个塔楼,那是很久以前,远在农奴制时代建成的。塔楼下部是石砌的,上部用木头搭成,有一个小平台、一个圆锥形的房顶、一个很长的塔尖,塔尖上安着一个黑色的风向标。下面有两道门,从花园里穿过这两道门就可以走到田野上去。从下面到上面的小平台有一道楼梯相通,人走在那道楼梯上,它就会嘎吱嘎吱地响。楼梯下边堆着几把旧的破圈椅,这时候月光射进门来,照亮那些圈椅,它们翘起弯曲的椅腿,仿佛到了夜间就活过来,在寂静中埋伏着,等待什么人似的。

波德果陵顺着楼梯走到小平台上,坐下来。围墙外面就是一道标明地界的沟和土堤,再过去就是辽阔的田野,浸沉在月光里。波德果陵知道从这儿一直往前走,离庄园三俄里的地方有树林,现在他仿佛看见远处有一道乌黑的林带。鹌鹑和长脚秧鸡在叫,有的时候从树林那边传来一只杜鹃的叫声,它也没有睡觉。

脚步声响起来。有一个人在花园里走动,靠近这个塔楼。

一条狗吠起来。

“茹克!”一个女人的声音轻声招呼道。“茹克,回来!”

可以听见下面他们走进塔楼的声音;过一忽儿土堤上就出现波德果陵熟识的一条黑毛老狗。它站住,往上看,瞧着波德果陵坐着的那一边,好意地摇尾巴。随后,过了一忽儿,从那道黑沟里,象幽灵似的升起一个白色的人影,也在土坡上站住。这人是娜杰日达。

“你在那儿看什么?”她问那条狗,她也开始往上看。

她没有看见波德果陵,可是大概感到他就在附近,因为她微微笑着,她那被月光照亮的白脸显得很幸福。塔楼的黑影顺着地面伸展到远处的田野里,这个不动的白色人影以及她那张苍白的脸上的幸福笑容、那条黑狗、他们的阴影,所有这些合在一起好象梦境似的。……“那儿有人吧,……”娜杰日达轻声说。

她站在那儿等着他走下楼来或者招呼她上去,终于吐露他的爱情,于是他们在这安静美丽的夜晚就双双幸福了。她穿着白色的衣服,肤色也白,身材消瘦,在月光下显得十分美丽,正在等着爱抚;她那种对幸福和爱情的执著追求已经使得她心力交瘁,她再也没有力量掩盖她的感情了。她的整个身形、她眼睛的亮光、她常挂在脸上的幸福笑容,都泄露了她那些秘藏在心底的思想。他觉得很不自在,缩起身子,不出声音,不知道该开口说话,照往常那样开个玩笑把这种事敷衍过去呢,还是该沉默;他感到烦恼,心里暗想:在这儿,在这个庄园里,在这个月夜,在这个美丽的、钟情的、好幻想的姑娘身旁,他竟象在小勃朗纳亚那样冷淡;因为对他来说,这种诗如同那种粗俗的散文一样,显然已经过时了。而且,月夜的幽会也好,腰身很细的白色身形也好,神秘的阴影也好,塔楼也好,庄园也好,象谢尔盖·谢尔盖伊奇那样的“人物”也好,也都过时了。就连他波德果陵自己这样的人,这种老是感到冷冷的沉闷,经常气恼,不善于适应现实生活,不善于从现实生活中取得它所能给与的东西,却难忍难熬地苦苦渴求着世界上没有,也不可能有的东西的人,也过时了。如今,他坐在这儿,坐在这个塔楼上,只希望看一场好烟火或者月光下的一个什么行列,要不然就听瓦丽雅再一次朗诵《铁路》,或者看另一个女人站在土堤上,站在眼前娜杰日达站着的地方,听她讲一些有趣而新鲜的话,跟爱情和幸福都没有关系的话。即使她讲到爱情,那也该是号召人们去过一种高尚而合理的新型的生活,说不定我们已经生活在它的前夜,这是有的时候可以预感到的。……“没有人,”娜杰日达说。

她又站一忽儿,就低下头,慢吞吞地往树林那边走去。那条狗跑到前头去了。很久很久波德果陵还可以看见一个白色的斑点。

“哎,这都是怎么搞的啊,……”他心里又说一遍,就回到他的厢房里去了。

他不能想象明天他会对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对塔契雅娜说些什么,他会怎样对待娜杰日达,后天也是这样,总之他预先感到慌张、恐惧、烦闷了。怎样来度过他答应在这儿盘桓的漫长的三天呢?他回想关于大彻大悟的谈话,回想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所说的那句话:“他没来得及喊一声哎呀,熊就扑到他的身上来了,”又想到明天为了讨塔契雅娜的好而不得不对她的饱足的胖姑娘们微笑,于是决定一走了事。

五点半钟,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从大房子里走出来,站在露台上,穿一件布哈拉式的长袍,戴一顶带缨子的圆锥形平顶帽。波德果陵一刻也不耽搁,走到他跟前,向他告辞。

“我得在十点钟以前赶到莫斯科去,”他说,眼睛没有瞧着对方。“我完全忘了有人要在公证人那儿等我。请您务必放我走。等您家里的人起来,请您替我对她们赔罪,说我非常抱歉。

……“

他没有听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对他说了些什么话,就匆匆地走了,老是回头看正房的窗子,仿佛生怕那些女人醒过来,留住他似的。他为自己的慌张害臊。他感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到库兹明吉来,以后不会再到这儿来了。他临走的时候,好几次回过头去看他从前度过许多美好岁月的那个厢房,然而他的内心却冷冷的,并没有感到忧郁。……他回到自己家里,首先看见桌子上放着昨天他收到的那封信。“亲爱的米沙,”他读道,“您把我们完全忘记了,赶快来吧,……”不知什么缘故,他想起娜杰日达在跳舞中旋转,她的连衣裙鼓起来,露出她那双穿着肉色袜子的脚。……过了十分钟,他已经坐在桌子旁边工作,不再想到库兹明吉了。

「注释」

①指上帝。

②引自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诗《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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