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师显然变得爱生气,小题大作,把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都看成盗窃或者侵占行为。他的大门甚至白天也上锁,夜里有两个看守在花园里巡行,敲着铁板,他再也不雇用奥勃鲁恰诺沃村的人做短工了。好象故意捣乱似的,有人(也不知是农民还是流浪汉)从一辆大车上卸下新的车轮,换上旧的,后来,过了不久,有两个笼头和一把钳子给人拿走了,连村子里的人也开始有怨言了。大家纷纷说,雷奇科夫家里和沃洛德卡那里应该搜查一下,正在这个时候,钳子和笼头却在工程师的花园的篱笆下找到了,不知是什么人偷偷丢在那儿的。

有一次农民们成群地从树林里走出来,又在大道上碰见工程师。他站住,没有向大家打招呼,只是气冲冲地瞧瞧这个人,又瞧瞧那个人,开口说:“我请求过你们不要在我的花园里和院子附近采菌子,留给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去采,可是你们的女孩子天一亮就来了,后来连一个菌子也没有剩下。请求你们也好,不请求你们也好,反正都是一样。请求也罢,亲热也罢,劝告也罢,我看都没什么用处。”

他把愤怒的目光停在罗季昂身上,接着说:“我和我的妻子把你们当人看待,看成跟我们一样的人,可是你们呢?哎,说这些有什么用!大概到头来总要弄到我们看不起你们了事。也只能这样了!”

他极力控制自己,压住心头的怒火,免得说出什么不得当的话来,就转身走了。

罗季昂回到家里,祷告一下,就脱了靴子,在一条长凳上挨着他的妻子坐下来。

“是啊,……”他叹口气,开口了。“刚才我们走啊走的,迎面遇见库切罗夫老爷。……是啊。……他在天亮的时候看见一些女孩子。……他说:”为什么不送菌子来?‘……他说:“为什么不送给我的妻子和孩子?’后来他瞧着我,又说:”我跟我妻子要周济③你们。‘我想对他跪下,可是又胆怯。……求上帝赐给他健康。……求主给他赐福。……“斯捷潘尼达在胸前画个十字,叹一口气。

“这是位好心的、厚道的老爷,……”罗季昂接着说。“‘我们要周济你们’,这话他是当大家的面应许的。……我们到了老年……真要这样倒不错。……我要永生永世替他祷告上帝。

……求圣母给他赐福。……“

九月十四日举荣圣架节是本地教堂的节日。雷奇科夫父子一清早就到对岸去了,回来吃午饭的时候已经喝得大醉。他们在村子里游荡了很久,时而唱歌,时而用难听的话相骂,后来打起架来,他们就到庄园里去告状。先是老雷奇科夫走进院子,手里拿着一根山杨木的长棍子。他犹豫不决地站住,脱掉帽子。这当儿工程师和他家里的人正坐在凉台上喝茶。

“你有什么事?”工程师叫道。

“老爷,大人,……”雷奇科夫开口说,哭起来。“求您发发慈悲,给我做主。……我儿子弄得我没法活下去了。……我儿子花光我的钱,打我,……大人。……”小雷奇科夫也走进来。他没戴帽子,手里也拿着木棒。他站住,抬起醉眼呆呆地瞧着凉台。

“我不管你们争吵的事,”工程师说。“去找地方自治局或者警察局。”

“我到处都去过,……状子也递过,……”老雷奇科夫说,放声大哭。“现在我能到哪儿去呢?莫非他现在能把我打死吗?

莫非他什么事都能干吗?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吗?自己的父亲?“

他举起木棒,打他儿子的脑袋,那一个也举起木棒,照准老人的秃顶使劲打下去,弄得那根木棒甚至倒绷起来了。老雷奇科夫连身子也没有摇晃一下,又打他儿子,打他的头。他们就这么站在那儿,打彼此的脑袋,这不象是打架,倒象是玩一种游戏。大门外围着些农民和村妇,默默地瞧着院子里,大家的脸色都挺严肃。这些农民是来拜节的,可是看见雷奇科夫父子都觉得难为情,就没有走进院子里来。

第二天早晨叶连娜·伊凡诺芙娜就带着孩子们到莫斯科去了。传说工程师正在卖他的庄园。……五大家早已看惯那座桥,很难设想那个地方的河没有桥了。

造桥工程留下来的碎石堆上早就长满青草,至于那些流浪汉,人们倒把他们忘掉了。现在大家不再听到《杜比努希卡》的歌声,却几乎每个钟头都能听到过路火车的隆隆声了。

新别墅早已卖掉。现在它归一个文官所有,这个人每到假日就带着全家从城里来到这儿,在凉台上喝茶,然后又回到城里去。他的帽子上有一个帽徽,他讲起话来,嗽起喉咙来,好象一个大官,其实论官位他只不过是个十品文官罢了。每逢农民们对他鞠躬,他一概不理。

奥勃鲁恰诺沃村里的人都老了;柯左夫已经死了,罗季昂的小木房里的孩子越发多了,沃洛德卡的脸上生了一把火红色的长胡子。他们依旧象先前那么穷。

这年早春季节,奥勃鲁恰诺沃村的人在火车站附近锯木柴。这时候他们做完工,正在走回家去,一个跟着一个,不慌不忙;宽锯子呈弓形横在他们的肩膀上,在阳光底下闪光。沿岸的矮树丛里夜莺在歌唱,天空中的云雀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叫声。新别墅里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些金黄色的鸽子在房子上空飞翔,说它们呈金黄色,是因为被阳光照耀的缘故。所有的人,包括罗季昂,雷奇科夫父子,沃洛德卡,都想起那些白马,矮马,焰火,那条有灯的小船,想起工程师的妻子,那个相貌漂亮、装束考究的女人,怎样来到村子里,对他们十分亲切地说话。这一切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这一切象是一场梦或者一个童话。

他们身体疲乏,一步一步地走着,暗自寻思。……他们想:他们村子里的人都善良,安分,通情达理,敬畏上帝,叶连娜·伊凡诺芙娜也安分,心好,温和,谁看见她那模样都会觉得可怜,然而为什么他们处不来,分手的时候象仇人似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雾遮住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不见最重要的事情,而只看见踏坏的草地、笼头、钳子以及现在回想起来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的种种小事呢?为什么他们跟新的房主人倒能相处得和睦,跟工程师却合不来呢?

大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些问题才好,都沉默着,惟独沃洛德卡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罗季昂问。

“我们当初没有桥也过下来了,……”沃洛德卡阴沉地说。

“我们当初没有桥也活下来了,我们又没有要求造桥,……我们用不着它。”

谁也没有答理他,大家搭拉着脑袋,沉默地往前走去。

「注释」

①即库切罗夫的妻子,带有戏谑的意味,下同。

②在俄语中,音译沃罗诺夫,可用作人的姓,亦可作“乌鸦的”解

③在俄语中,“瞧不起”和“周济”两词词形相似,只有一个字母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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