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普捷夫家在莫斯科经营服饰用品的批发生意,买卖穗子、绦带、花边、针织品、纽扣等。每年进款总额达到两百万,纯收入有多少,除了老人以外谁也不知道。儿子们和店员们断定这种收入将近三十万,还说,如果老人“不乱扔钱”,也就是说不胡乱放债的话,他本来还可以多得十万,近十年来单是没有希望偿还的债款已经几乎积累到一百万。每逢大家谈到这一点,老店员就狡猾地眫眫眼睛,说出一句不是大家都能听懂的话:“这是时代在心理上造成的后果。”

主要的贸易业务在本城的商场里一所名叫仓库的房子里进行。仓库的门外是一个院子,那儿总是半明半暗,有蒲席的气味,拉大车的马在沥青路上踩出一片响声。仓库的门看上去很不起眼,包着一层铁皮,走进门去就是一个房间,墙壁潮得变成褐色,上面用木炭写满了字,有一扇窄窗子放进亮光来,窗上安着铁栅栏。左面是另一个房间,比较大,也比较干净,有一个铁炉子和两张桌子,然而也有一个监狱样的窗子,这儿是帐房。从这儿有一道窄小的石砌楼梯通到楼上,那儿是主要的堆房。这是个相当大的房间,然而由于长年阴暗,房顶很低,货箱和货包十分拥挤,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个房间就象楼下那两间一样给新来的人留下不顺眼的印象。楼上的房间里和帐房里一样,货架上放着成捆成包的和装在纸盒里的货物,这些货物陈列得既没有次序,也说不上美观;要不是因为这儿那儿的纸包上有些窟窿,有的露出大红线,有的露出流苏,有的露出穗子的末梢,那就不能一下子猜出这儿在做什么生意。看一下那些揉皱的纸包和纸盒,人简直不能相信这一类小玩意能卖几百万,而且这个仓库里每天都有五十个人忙着做买卖,而买主还不计算在内。

拉普捷夫到达莫斯科以后,第二天中午来到这个仓库,搬运工人们正在包装货物,把货箱敲得震天价响,弄得第一个房间里和帐房里的人谁也没有听见他走进来。有一个熟识的邮差从楼上走下来,手里拿着一叠信,被敲打声吵得皱起眉头,也没有注意他。在楼上,头一个迎接他的是他的哥哥费多尔·费多雷奇,他们两个人长得象极了,别人都以为他们是孪生弟兄。这种相象经常使拉普捷夫联想到他自己的外貌,现在他看见眼前这个人身量不高,面色绯红,脑袋上头发稀疏,大腿细弱,模样那么不招人喜欢,不文雅,他就问自己:“难道我也是这个样子吗?”

“看见你,我多么高兴啊!”费多尔说,吻他的弟弟,紧紧地握一下弟弟的手。“我天天都心焦地盼着你回来,我亲爱的。你信上说你要结婚了,好奇心就开始煎熬我,而且我惦记你,弟弟。你想一想吧,我们有半年没见面了。哦,怎么样?你过得怎么样?尼娜病重吗?病得很重?”

“病得很重。”

“这也是上帝的旨意,”费多尔叹道。“哦,那么你的妻子呢?大概是个美人儿吧?我已经喜欢她了,现在她是我的小妹妹了。我们大家都会喜爱她的。”

拉普捷夫看到了父亲费多尔·斯捷潘内奇那他早就熟悉的伛偻的宽背。老人坐在柜台旁边一张凳子上,跟一个买主谈话。

“爸爸,上帝给我们送喜事来了!”费多尔叫道。“弟弟来了!”

费多尔·斯捷潘内奇个子高,体格非常结实,因此尽管他已经八十岁,满脸皱纹,可是从外貌上看,仍然是个健康强壮的人。他用男低音说话,那声音从他宽阔的胸膛里发出来,象是从大桶里发出来似的,深沉,浑厚,有力。他剃掉了胡子,留着剪短的、兵士式的唇髭,吸雪茄烟。他老是觉得热,因此他在仓库里和家里一年四季总是穿着肥大的帆布上衣。不久以前,他动过摘除白内障的手术,目力很差,已经不做买卖,光是跟人谈话,陪人喝加果酱的茶了。

拉普捷夫弯下腰去吻他的手,然后吻他的嘴。

“很久没见面了,先生,”老人说。“很久了。怎么样,要我给你的合法婚姻道喜吗?好吧,遵命,大喜大喜。”

他就努出嘴唇等他儿子来吻。拉普捷夫弯下腰去吻他。

“怎么样,你把你那位小姐也带来了吗?”老人问,他没有等到回答,就转过脸去对那个买主说:“现在我通知您,爸爸,我要跟某某姑娘结婚了。对。至于请求爸爸祝福,听取他的意见,这种章法已经没有了。现在他们自作主张。当初我结婚的时候,已经过四十岁,可是我还是在我父亲跟前跪下,请他老人家指点我。现在可不兴这一套了。”

老人见到儿子很高兴,可是又认为跟儿子亲热,露出高兴的样子是不成体统的。他的声调、他说话的口吻、“小姐”的称呼,都在拉普捷夫心里引起每次到仓库里来总要体验到的那种恶劣心绪。这儿每一件小东西都使他回想起过去他挨打、吃斋的情况,他知道就连现在学徒们也挨打,鼻子被打出血,等到这些学徒长大,他们自己也会打人。他只要在仓库里待上五分钟,就会觉得马上要有人来骂他,或者打他的鼻子了。

费多尔拍拍买主的肩膀,对弟弟说:

“喏,阿辽沙,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坦波夫的老乡格利果利·季莫菲伊奇。他可以给现代青年做个榜样。他已经五十多岁,却还有吃奶的孩子呢。”

伙计们笑起来,买主,一个白脸的瘦老头儿,也笑了。

“这是超过一般效能的天赋,”伙计们的头儿说,他也站在柜台里面。“既然里边有,就总会冒出来。”

伙计们的头儿是个高身量的男子,五十岁上下,留着黑胡子,戴着眼镜,耳后插着一管铅笔,他照例旁敲侧击、意义不明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同时从他那狡猾的笑容又可以看出他赋予他的话以一种特殊而微妙的意义。他喜欢用书上的句子把自己的话弄得晦涩难懂,而且总是按自己的方式理解那类句子,有许多普通的字眼经他一用,常常不符合它们原来的意义。例如“此外”这两个字。每逢他坚决地表达一种想法而不愿意别人来反驳,他总是把右手往前伸出去,说一声:“此外!”

最惊人的是别的伙计和顾客们都能听清楚他的意思。他名叫伊凡·瓦西里伊奇·波恰特金,原籍是卡希拉。现在,他向拉普捷夫道喜而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从您这方面来说,这是勇敢的功劳,因为女人的心是沙米尔①。”

仓库里另一个重要人物是一个姓玛凯伊切夫的伙计,他是个丰满、壮实的金发男子,留着络腮胡子,整个头顶都秃光了。他走到拉普捷夫跟前,恭恭敬敬地向他小声道贺:“恭喜恭喜,先生。……上帝听见了令尊的祷告,先生。

感谢上帝,先生。“

然后别的伙计陆续走过来,庆贺他的合法婚姻。他们都装束入时,外貌十分正派,彬彬有礼。他们说话的时候,把“O”念重音,把“Г”念成拉丁语的“g”,他们几乎每隔两个字就加一个“先生”,因此他们的贺词说得象绕口令,例如“祝您,先生,如意,先生”这句话听起来象是有人在半空中抽了一鞭子,发出“夫希希希”的声音。

所有这些很快就弄得拉普捷夫厌烦,打算回家去了,可是走掉是不合适的。为了顾到礼貌,至少得在仓库里逗留两个钟头才行。他就离开柜台,走到一旁,开始问玛凯伊切夫今年夏天过得是否顺利,有什么新闻没有,那一个就恭恭敬敬地回答,眼睛不看着他。有个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学徒给拉普捷夫送来一杯茶,茶杯下面没有茶碟。过了一忽儿,另一个学徒走过这儿,绊在货箱上,几乎跌一交,威严的玛凯伊切夫就突然做出吓人的凶狠脸色,恶魔似地对他大喝一声:“要用脚走路!”

伙计们看到少东家结了婚,终于回来了,都挺高兴,他们带着好奇心亲切地瞧着他,每个走过他身边的人都认为有责任对他恭恭敬敬地说一句好听的话。然而拉普捷夫相信这都不是出于真心,他们在奉承他,因为他们怕他。他怎么也忘不了,大约十五年前,有一个伙计得了精神病,只穿着衬里衣裤,光着脚跑到大街上,朝老板家的窗子威胁地摇拳头,喊着说他受了虐待。后来这个可怜的人病好了,大家还拿他开了很久的玩笑,告诉他说当初他想骂老板“剥削者”却骂成“剥血者”了。总之,职工们在拉普捷夫商行里生活得很糟,关于这一点整个商场早就议论纷纷。最糟的是老人费多尔·斯捷潘内奇在对待他们的态度上保持着野蛮专横的作风。比如,谁也不知道他所宠信的波恰特金和玛凯伊切夫挣多少薪金;他们一年连赏金在内各拿到三千,不会再多了,可是他装出一副样子,好象他给了他们每人七千。赏金倒是所有的伙计每年都有份,然而是在私下里拿到的,因此拿得少的人为了面子不得不说拿得多。没有一个学徒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升为伙计,没有一个职工知道老板对自己是不是满意。没有一件事是明令禁止伙计们做的,所以他们也就不知道究竟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谁也没有禁止他们结婚,然而他们都不结婚,生怕结了婚会惹得老板不满意,丢掉饭碗。他们可以有朋友,也可以到朋友家里去做客,可是晚上九点钟就关大门,而且每天早晨老板总是怀疑地打量所有的职工,考察他们嘴里有没有酒气:“喂,吐一口气!”

每到节日职工们都得去做晨祷,而且在教堂里得站在老板看得见的地方才行。持斋是严格遵行的。遇上庆祝日,例如老板或者他的家属的命名日,伙计们就得签名,合送一份福列商店的甜馅饼或者一本纪念册。他们住在皮亚特尼茨基街上那所房子的楼下房间里或者侧屋里,一个房间住三四个人,吃饭时候虽然每人面前放一个盘子,可是大家凑着一个公用的大钵吃东西。如果在吃饭时候老板家里有人到他们这儿来,他们就全都站起来。

拉普捷夫体会到,在他们当中,只有受老人教育毒害很深的人才能认真把他看做恩人,其他的人都把他看做敌人和“剥血者”。现在,拉普捷夫出去半年以后回来,没有看出什么好的变化,倒是出现了一种新的、不是什么吉兆的现象。他哥哥费多尔从前文静,好深思,非常谦和,现在却现出热心办事的忙人的样子,耳朵后面插着一管铅笔,在仓库里跑来跑去,拍顾客们的肩膀,对伙计们喊叫:“朋友们!”显然他在扮演一种什么角色,这种新角色使阿历克塞认不出他来了。

老人那低沉的语声不停地响着。他闲得没事做,就教导顾客们应当怎样生活,怎样做买卖,同时老是拿自己做榜样。

这种夸耀,这种以权威自居盛气凌人的口吻,拉普捷夫在十年前,十五年前,二十年前就已经听熟了。老人崇拜自己,从他的话听来,好象他让他那已故的妻子和亲人获得了幸福,给予孩子们奖励,是他的伙计们和职工们的恩人,使得所有的街坊和熟人都永远为他祷告上帝。不管他做什么事,总是正确无误,如果别人把事情办坏了,那也只是因为他们不肯跟他商量。不要他出主意,那是任什么事也办不成的。在教堂里,他总是站在大家前面,甚至在神甫们主持弥撒之际,要是他认为他们做得有不对头的地方,他也要指出,而且认为这样做会使上帝满意,因为上帝爱他。

下午将近两点钟,仓库里所有的人都忙着做生意,只有老人除外,他仍旧在叽叽咕咕地说话。拉普捷夫不便于闲着站在那儿,就从一个女工手里接过花边来,让她走掉,然后听一个买主,沃洛格达商人讲话,并且吩咐伙计张罗生意。

“T,B,a!”从四面八方传来喊叫声(在仓库里,字母是用来表示商品的价钱和号码的)。“P,и,т!”

拉普捷夫临走时,只跟费多尔一个人告别。

“我明天带着我妻子一同到皮亚特尼茨基街来,”他说,“可是我预先声明,要是父亲对她哪怕只说出一句粗鲁的话,我就会立即走掉,在那儿连一分钟也不待。”

“你还是老样子,”费多尔说,叹了口气。“你结了婚也没改变脾气。弟弟,得迁就老人一点。那么,好,明天十一点钟来吧。我们会急切地等着你们。那么做完日祷就直接到这儿来吧。”

“我不去做日祷。”

“哦,那也没关系。要紧的是别过十一点再来,好赶上祈祷,然后跟我们一块儿吃早饭。替我问小妹妹好,吻她的小手。我有个预感,我会喜欢她的,”费多尔十分诚恳地补充道。

“我羡慕你,弟弟!”他看着阿历克塞走下楼去,大声说。

“为什么他老是畏畏缩缩,有点害羞的样子,好象觉得自己赤身裸体似的?”拉普捷夫想,顺着尼柯尔斯克街走去,极力想了解费多尔所起的变化。“连他的谈吐中也有点新东西,什么弟弟啦,亲爱的兄弟啦,上帝赐给我们恩惠啦,让我们祷告上帝啦,好象是谢德林的犹独式加②似的。”

「注释」

①沙米尔(约1798—1871),高加索山民的民族主义宗教运动的领袖,曾对俄国作战二十五年。

②俄国作家萨尔蒂科夫-谢德林(1826—1889)的长篇小说《戈罗夫略夫一家》中的主人公,一个奸诈恶毒、假情假意的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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