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彼得·米海洛维奇·伊瓦欣心绪恶劣极了。他妹妹是个姑娘家,却搬到一个已婚的男子符拉西奇家里去住了。为了设法摆脱不论在家里还是在野外老是不肯离开他的那种沉郁沮丧的心境,他就向他的正义感,向他的纯正美好的信念求援:他可是素来拥护自由恋爱的啊!然而这都无济于事。他每次总是违背自己的意志,得出和愚蠢的奶妈同样的结论,那就是,他妹妹行为不端,符拉西奇把他的妹妹拐走了。这真是愁煞人。

他母亲整天都没走出她的房间。奶妈小声说话,长吁短叹;他的姑妈每天都准备动身,时而把她的皮箱搬到前厅去,时而又搬回她的房间。家里,院子里,花园里,都静悄悄的,仿佛这所房子里死了人似的。他的姑妈,仆人们,甚至那些农民,依彼得·米海雷奇看来,都象是带着捉摸不透的困惑神情瞧着他,仿佛想说:“人家勾引你的妹妹,你怎么没有动静呢?”他责备自己无所作为,可是他也不知道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才是。

照这样过了大约六天。到第七天,那是星期日吃过午饭以后,一个骑马的人送来一封信。信封上的字是他所熟悉的女人的笔迹写的:“安娜·尼古拉耶芙娜·伊瓦欣娜夫人收。”

不知什么缘故,彼得·米海雷奇觉得这个信封、这种笔迹、“夫人”这两个字,都有一种挑衅的、逞强的、自由主义的意味。而女人的自由主义总是顽强,不退让,残忍无情的。……“她宁可死,也不肯对她不幸的母亲让步,向她赔罪,”彼得·米海雷奇一面想,一面拿着那封信向他母亲的房间走去。

他母亲和衣躺在床上。她看见儿子,就猛地坐起来,理一下从包发帽里滑下来的白头发,很快地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写信来了,……”儿子说,把信交给她。

在这所房子里,“齐娜”这个名字,以至“她”这个字,都没有人提起。碰到说起齐娜的时候,总是不提名道姓,只说“写信来了”或者“走了”。……母亲认出女儿的笔迹,她的脸色变得难看,不愉快,她的白头发又从包发帽里滑下来了。

“不!”她说,摆一下手,好象那封信烫了她的手指头似的。“不,不,拿走!我说什么也不看!”

母亲放声大哭,又是伤心又是羞愧。她显然想看这封信,可是她的自尊心不容许她这样做。彼得·米海雷奇明白他自己应当拆开这封信,大声读一遍;然而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以前从没体验过的怒火,他跑到院子里,对骑马的人嚷道:“你回去说,没有回信!没有回信!你就这么说,畜生!”

他把那封信撕碎,然后眼泪涌上他的眼眶。他觉得自己残忍,有罪,不幸,就走到野外去了。

他只有二十七岁,可是已经发胖,按老年人的装束,衣服肥大,而且害上了气喘病。他身上已经有年老的独身地主的种种气质。他不谈恋爱,不想结婚,只爱他的母亲、妹妹、奶妈、花匠瓦西里奇。他喜欢吃好菜,睡午觉,谈政治,谈高尚的问题。……他早已大学毕业,不过现在他却把这件事看得象是服满了青年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不得不服的兵役似的;至少,如今每天在他脑子里活动的思想已经跟大学以及他学过的那些科学毫不相干了。

旷野上炎热而安静,下雨以前总是这样。树林里蒸发着热气,松树和腐烂的叶子冒出一股浓重的气味。彼得·米海雷奇时不时地站住,擦一下湿漉漉的额头。他查看他的秋播作物和春播作物,绕过三叶草地,有两次在树林边上赶走一只山鹑和它那些雏鸟。他一直在思忖:这种不堪忍受的局面不能永久拖下去,总得好歹把它了结才成。了结得愚蠢也罢,荒唐也罢,反正非了结不可了。

“可是该怎么了结呢?怎么着手呢?”他问自己,用恳求的眼光望望天空,再望望树木,仿佛央求它们来帮忙似的。

可是天空和树木沉默不语。纯正的信念帮不上他的忙;而常识告诉他,这个恼人的问题除了愚蠢的办法以外不可能有其他的解决办法,今天对待骑马的人的那个场面绝不是这类场面的最后一次。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想一想都可怕!

当他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这时候他才觉得这个问题无论怎样也没法解决。跟既成事实妥协是不行的,不妥协也不行,而中间的道路却没有。他脱下帽子,用手绢扇着脸,顺着大路走,离家大约还有两俄里路,身后响起了铃铛声。那是配合得很精巧很成功的一串大大小小的铃铛,发出玻璃样的玎玲玎玲声。马车上装这种铃铛的,只有本县警察局长美多夫斯基一个人。他从前做过骠骑兵的军官,荡尽家财,身体虚弱,是彼得·米海雷奇的一个远亲。伊瓦欣家把他当作自己人,他对齐娜怀着父辈的温柔感情,很喜爱她。

“我正好要到您家去,”他追上彼得·米海雷奇,说。“您坐上车来吧,我带您走一程。”

他微微地笑,样子很快活。显然,他还不知道齐娜跑到符拉西奇家里去了。很可能他已经听到这个消息,可是不相信。彼得·米海雷奇觉得自己处境尴尬。

“欢迎您来,”他支吾道,脸红得快要流泪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谎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很高兴,”他接着说,极力做出笑脸,“不过……齐娜走了,我母亲病了。”

“真遗憾!”警察局长说,呆呆地瞧着彼得·米海雷奇出神。“我本来打算在您家里消磨一个傍晚呢。可是齐娜伊达①·米海洛芙娜到哪儿去了?”

“到西尼茨基那儿去了,从那儿好象要到修道院去。我不十分清楚。”

警察局长又谈了一阵,就拨转马头回去了。彼得·米海雷奇走回家,战战兢兢地思忖着警察局长知道真情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彼得·米海雷奇想象着这种心情,体会着这种心情,同时走进了正房。

“帮助我们吧,主啊,帮助我们吧,……”他想。

临到喝晚茶,饭厅里只坐着他姑妈一个人,她的脸上照例表现出这样一种神情:她虽然弱小,无依无靠,可是绝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她。彼得·米海雷奇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他不喜欢他的姑妈),开始默默地喝茶。

“你母亲今天又没吃午饭,”他的姑妈说。“你,彼得鲁希卡②,应该过问一下。挨饿光是苦了自己。这可解不了愁啊。”

彼得·米海雷奇觉得荒唐可笑,因为他姑妈居然出头管别人的事,而且她看到齐娜走了,自己也要走。他本想说几句话顶撞她,可是忍住了。他一面按捺自己,一面感到如今已经到了非采取行动不可的时候,他再也没有力量忍耐下去了。要么马上采取行动,要么就往地上一扑,大嚷大叫,用脑袋撞地板。他想象符拉西奇和齐娜,这两个心满意足的自由思想者,目前正在不知什么地方一棵槭树底下亲嘴,于是这七天当中郁积在他心头的愤恨和怨毒就一齐落到了符拉西奇身上。

“一个人来勾引我的妹妹,把她拐走了,”他想,“另外就会有人来杀死我母亲,还会有人来放火烧房子,或者把这所房子抢劫一空。……所有这些都是打着个人的友谊、高尚的思想、不惜受苦的旗号干出来的!”

“不,这不行!”彼得·米海雷奇忽然大叫一声,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他跳起来,跑出饭厅。马厩里站着总管的一匹马,已经备好鞍子。他骑上去,疾驰到符拉西奇家去了。

他的灵魂里掀起了十足的风暴。他感到有必要做一件泼辣的、非同小可的事,哪怕事后懊悔一辈子也在所不惜。要不要索性骂符拉西奇一声坏蛋,打他一个耳光,然后挑战,跟他决斗?然而符拉西奇决不是那种敢于站出来决斗的人,至于骂他坏蛋,打他耳光,他只会变得更加可怜,更加畏畏缩缩。这班不会反抗的可怜虫都是些最讨厌、最难缠的人。不管他们干出什么事来,都可以不受惩罚。这种可怜虫每逢受到罪有应得的责难,总是抬起深深地负咎的眼睛,露出一脸的苦笑,温顺地低下头去作为回答;看到这光景,就连正义本身都不忍心举起手来惩罚他了。

“那也不管。我要当着她的面用马鞭子抽他,对他狠狠地骂一顿,”彼得·米海雷奇决定。

他骑着马穿过他的树林和荒地,想象着齐娜为了替自己的行为辩护会讲到妇女的权利,讲到个人的自由,讲到在教堂里按规定的仪式结婚和自由结合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会象一般女人那样争论她不理解的事。临了,她多半会问:“这件事跟你有什么相干?你有什么权利管这件事?”

“是的,我没有权利,”彼得·米海雷奇嘟哝说。“不过这就更好。……越是粗暴,越是没有权利,那倒越好。”

天气闷热。下边,靠近地面,有一群群云雾般的蚊子低飞,凤头麦鸡在荒地上发出凄凉的悲鸣声。一切都预告天要下雨,可是天上一点云也没有。彼得·米海雷奇越过他的田界,在光滑平坦的旷野上奔驰。他常骑马走这条路,熟悉这条路上的每丛灌木和每块洼地。眼前,在暮色中,远远看去象一道黑色峭壁的东西,其实是一座红色教堂。他能完全想象它的模样,连一个细节也不漏,甚至想象大门上的灰泥,想象老是到围墙里面去吃草的牛犊。在教堂右边一俄里远的地方有个黑糊糊的小树林,那是柯尔托维奇伯爵的树林。树林后面就是符拉西奇的土地。

从教堂和伯爵的树林后面,有一大块乌云拢过来,乌云里不时现出苍白色的闪电。

“果然要下雨了!”彼得·米海雷奇暗想。“保佑我,主啊,保佑我。”

马跑得太快,不久就乏了,彼得·米海雷奇本人也累了。

带来风暴的乌云愤愤地瞧着他,仿佛劝他回家去。他有点心惊胆战了。

“我要对他们证明他们做得不对!”他鼓励自己。“他们会说这是自由恋爱,这是个人自由。可是自由就是克制,不是听凭情欲摆布。他们这么干,是放荡,不是自由!”

这时候,他来到伯爵的大池塘边上。由于天空有乌云,池水变成了深蓝色,阴森森的,池子里冒出一股潮气和绿苔的气味。小径旁边有两棵柳树,一棵老的和一棵小的,彼此温柔地依畏着。大约两个星期以前,就是在这个地方,彼得·米海雷奇和符拉西奇一块儿溜达过,低声唱过一首大学生的歌:“要是没有爱情,青春虚度,就等于断送年轻的生命。

……“无聊的歌!

等到彼得·米海雷奇走出小树林,天上已经响起隆隆的雷声,树木发出飒飒声,给风刮得弯下腰去。应当快点走才对。从这片小树称到符拉西奇的庄园,只要穿过一个草场,至多走一俄里路。这儿,道路两旁立着些老桦树。它们,如同它们的主人符拉西奇一样,显得忧伤而可怜,也跟他一样消瘦而细长。大颗的雨点打得桦树和青草沙沙地响。风顿时停了,空中有潮湿的土地和杨树的气味。前边出现了符拉西奇的篱笆以及一棵也是又瘦又高的黄色金合欢。在栅栏坍塌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荒芜的果园。

彼得·米海雷奇不再想耳光,也不再想鞭子,他不知道他到了符拉西奇家里会有什么举动。他心虚了。他为自己,也为他妹妹害怕,想到他马上会跟她见面不由得战战兢兢。她会怎样对待她哥哥呢?他们两个人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呢?要不要趁时机还不算迟,赶紧往回走?他一面这样想,一面策动马匹走上菩提树夹道的林荫路,往正房跑去。他绕过很大的丁香花丛,突然看见了符拉西奇。

符拉西奇没戴帽子,穿着花布衬衫和高统皮靴,在大雨下躬着身子,从房角往门廊走去。他身后跟着一个工人,拿着锤子和钉子盒。大概他们刚修完一块给风刮坏的护窗板吧。

符拉西奇看见彼得·米海雷奇,就站住了。

“是你?”他说,微微一笑。“啊,这真好。”

“是啊,你瞧,我来了,……”彼得·米海雷奇轻声说着,两只手拂掉身上的雨。

“哦,这真好。很高兴,”符拉西奇说,可是没有伸出手来,显然他不敢先伸手而等着对方伸手。“这场雨对燕麦很好!”他说,看一下天空。

“是的。”

他们沉默地走进房子。从前厅往右走,穿过一道门,走进另一个前厅,然后走进大厅,再往左是一个小房间,总管在冬天就住在那儿。彼得·米海雷奇和符拉西奇走进这个房间。

“你是在什么地方遇上雨的?”符拉西奇问。

“不远。差不多就在这所房子附近。”

彼得·米海雷奇在床上坐下。他暗自高兴,因为雨声很响,房间里又黑。这样好一点,不那么可怕,也不必瞧着对方的脸了。他的怨恨已经过去,只剩下恐惧和对自己的气恼。

他觉得自己一开头就做得不对头,觉得他这次跑来不会有什么结果。

这两个人沉默一忽儿,装出听雨声的样子。

“谢谢你,彼得鲁沙,”符拉西奇嗽一下喉咙,开口说。

“你来了,我很感激。这足见你宽宏大量,品格高尚。我明白这一点。请你相信我,我对这一点看得很重。请你相信我。”

他看一眼窗外,在房间里站定,接着说:“事情发生得有点秘密,好象我们要瞒着你似的。这些天来,我们想到你也许会觉得受了我们的侮辱,生我们的气,我们的幸福就显得不圆满。不过请你容许我辩白一下。我们保守秘密倒不是因为我们信不过你。第一,事情发生得突然,象是来了灵感似的,没有仔细考虑的余地。第二,这是一件私事,不好对外人讲,……不便让第三者插手,哪怕象你这样亲近的人也不行。然而主要的是,在这件事上我们始终强烈地指望你会宽宏大量。你是一个极其宽宏大量,极其高尚的人。我对你感激不尽。日后如果你需要我的生命,你自管来,把它拿去就是。”

符拉西奇用平静而低沉的男低音讲话,老是那么个调门,仿佛在嗡嗡地叫。他分明很激动。彼得·米海雷奇觉得现在该由他讲话了,如果光是听人讲话而自己沉默,那在他就无异于真要扮演一个最宽宏大量和最高尚的忠厚人了,然而他到此地来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很快站起来,喘着气,低声说:“你听我说,格利果利,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不能希望我妹妹找到一个比你更好的丈夫了。可是现在发生的这件事太吓人!连想一下都可怕!”

“这有什么可怕的呢?”符拉西奇用发颤的声调问道。“假如我们做了坏事,那才可怕,可是这并不是坏事啊!”

“你听我说,格利果利,你知道,我是没有成见的。可是原谅我说句老实话,依我看来,你们俩的行为太自私了。当然,这话我不会对齐娜说,那会伤她的心,不过你得知道,我母亲难过到了没法形容的地步。”

“是的,这事是叫人难受的,”符拉西奇说,叹了口气。

“这一点我们事先已经料到了,彼得鲁沙,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你的行为使得一个什么人伤心,那还不能说这种行为不好。有什么办法呢!你所采取的每个严肃步骤总难免要伤别人的心。假如你去为自由战斗,那也会惹得你母亲难过的。有什么办法呢!谁要是把亲人的安宁看得高于一切,谁就得全盘放弃思想生活。”

窗外闪过一道明亮的电光,这道闪光仿佛改变了符拉西奇的思路。他挨着彼得·米海雷奇坐下,讲出些完全不必要的话。

“我,彼得鲁沙,是崇拜你妹妹的,”他说。“往常我到你家去,每次我都有一种感觉,仿佛是去朝圣似的,而我也真的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我这种崇拜还在一天天增长。在我的心目中,她比妻子高得多!高得多!”符拉西奇把双手一挥,说。“她就是我的神。自从她在我这儿住下的那天起,我走进这所房子就象走进一座神殿。她是个天下少有的、不同寻常的、最最高尚的女人!”

“嘿,他胡扯起来了!”彼得·米海雷奇想。他不喜欢“女人”这两个字。

“为什么您不正式结婚呢?”他问。“你妻子要多少钱才肯离婚?”

“七万五.”

“数目不小。不过要是跟她讨价还价呢?”

“她连一文钱也不肯让。老兄,她是个糟透了的女人!”符拉西奇叹了口气,说。“我以前从没对你讲过她,我想起她来就讨厌,可是现在机会来了,我就说一说吧。当初我是在一种优美纯正的思想的影响下跟她结婚的。要是你想知道详情的话,那就要从头说起。我们团里有个营长,跟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同居,那就是说,随随便便把她弄上手,跟她同居两个月,又把她丢掉了。她的处境非常可怕,老兄。她不好意思回到父母那儿去,再者他们也不会收留她。她的情人又抛弃了她,她简直只好到营房里去卖淫了。团里的军官们都感到愤慨。他们自己也并不是圣徒,可是这种卑鄙的行为实在太刺眼了。再者,团里的军官们本来就受不了这个营长。你知道,为了跟他捣乱,气愤的准尉和少尉们就一齐开始为不幸的姑娘募捐。好,我们这些低级尉官坐在一起开了个会,这个人拿出五个卢布,那个人拿出十个,忽然间,我的头脑发热了。我感到这个局面正是干一桩英雄事业的大好机会。我就赶紧到姑娘那儿去,用热烈的言词对她表白我的同情。我一路去找她的时候以及后来我对她讲我热烈地爱她的时候,我一直把她看成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女人。是啊。……结果,这以后过了一个星期,我向她求婚了。我的长官和同事们认为我的婚姻同军官的尊严不相容。这反而给我火上加油。

我,你知道,写了一封长信,在信上证明我的行为应该用金字写在团史上,等等。这封信寄到团长那儿去了,我还抄出许多份,分发给同事们。嗯,当然,我心情激动,难免写了些尖刻的话。团里就要求我退役。这封信的草稿我不知收藏在哪儿,将来我设法拿给你看一看。信写得很有感情。你会看出我经历过多么正直而光明的冲动。我退役后,带着我妻子到这儿来。我父亲死后只留下一些债务,我自己也没有钱,可是我妻子从头一天起就应酬朋友,喜好打扮,玩牌,我只好把田产抵押出去。你知道,她过一种很糟糕的生活,我所有的邻居当中只有你一个人没有成为她的情夫。过了大约两年,我把我当时所有的钱都送给她,算是赔偿费,她就住到城里去了。是啊。……就连现在我也每年给她一千二百卢布。

糟透了的女人!老兄,有的苍蝇把卵下在蜘蛛的背上,弄得蜘蛛无论如何也抖不掉它。卵就在蜘蛛身上生长,吸它心里的血。这个女人就是照这样在我身上生长,吸我心里的血。她憎恶我,看不起我,因为我做了蠢事,也就是娶了一个象她这样的女人。她压根儿没有把我的宽宏大量看在眼里。她说:“聪明人丢掉了我,而傻瓜捡起了我。‘依她看来,只有可怜的白痴才会干出我这样的事。老兄,我痛心得不得了。总之,老兄,顺便说说,命运总是折磨我。它把我折磨得好苦啊。”

彼得·米海雷奇听符拉西奇讲话,大惑不解地问自己:这个人究竟在哪方面使齐娜如此钟情呢?他年纪不轻了,已经四十一岁,长得又瘦又干瘪,胸脯很窄,鼻子挺长,胡子花白。他说话好象在嗡嗡地叫,脸上现出病态的笑容,一面说话,一面难看地挥着手。他既谈不到健康,也没有漂亮的、男子汉的风度,更没有上流社会的气派,连欢欢喜喜的样子也没有,从外表来看,总显得没有光彩,不知道是个什么路数。

他的装束不雅致,环境单调乏味。他不赞成诗歌和绘画,因为它们“没有回答当代的问题”,也就是说他不理解它们。音乐不能打动他的心。他在务农方面能力很差。他的田产让他管理得乱七八糟,已经抵押出去,后来又被第二次抵押,按照第二次抵押契约,得付一分二的利息。此外,由于期票未曾清偿,还欠下一万卢布的债务。每逢到了付利息或者给他妻子汇钱的日子,他总是到处求人借钱,从他的神情看来,好象他的房子起了火似的;同时,他冒冒失失地把存着过冬用的全部干柴卖掉而只换来五个卢布,把一大垛干草卖掉而只换来三个卢布,到后来就吩咐人拆掉果园的篱栅或者旧的温床架子,用来生火炉。他的草场给猪踩坏,树林里的幼林地段任凭农民的牲口践踏,老树每过一冬就少一些,菜园里和果园里丢着养蜂的木箱和生锈的水桶。他既没有才能,也缺乏天赋,甚至没有普通的生活能力。他在实际生活中是个天真而软弱的人,容易上当和受气,无怪农民们称他为“傻大爷”了。

他是个自由思想者,在县里被人看做赤色分子,可是就连这一点,在他身上也表现得枯燥乏味。他的自由思想缺乏独创精神和热情。不管愤慨也好,盛怒也好,高兴也好,他老是一个样子,毫不动人,显得疲疲沓沓。就连激昂慷慨的时候,他也不抬起头来,仍旧拱起后背。不过最乏味的是,他的优美纯正的思想,经他一讲,也显得平庸而落后了。每逢他慢腾腾,带着沉思的样子,讲起他纯正而高尚的时刻,讲起最好的岁月,或者每逢他称赞青年,说他们素来走在社会前面,现在也是如此,或者他斥责俄国人,说他们一到三十岁就穿上家常长袍,忘了他们的almaematris③的原则,他的话总是使人不由得想起早已读过的旧书。遇到有人在他家里过夜,他就在那人的床头小桌上放一本皮萨列夫或者达尔文的作品。如果那人说这些书已经读过,他就走出去,拿一本杜勃罗留波夫的著作来。

在这个县里,这就叫自由思想。许多人把这种自由思想看做一种没有害处的、无伤大雅的怪癖,然而这种思想却害得他深深地不幸。这种思想对他来说无异于他刚才讲过的蝇卵:它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吸他心里的血。过去,他那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古怪婚姻,他那些笔迹很糟、叫人认不清楚可是感情丰富的长信和副本,那些无穷无尽的误会、解释、幻灭,还有他的债务、第二次抵押、给妻子的津贴、每月的借贷,所有这些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总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就连现在,他也跟从前一样,仍旧忙这忙那,追求英雄事业,过问别人的事。一有适当的机会,他照旧写长信,抄副本,发表使人厌烦的陈词滥调,讲村社,讲加强家庭手工业,讲创办干酪制造业,这些话千篇一律,仿佛不是活的脑筋里想出来,而是用机械方法制造出来的。最后还有他跟齐娜闹出来的这件丑事,谁也不知道会怎样结束!

然而,齐娜却年轻,刚二十二岁,长得好看,风度优雅,心绪欢畅。她喜欢笑,喜欢谈天,喜欢争吵,热烈地喜爱音乐。在装束,读书,布置良好环境方面,她都在行。象这种有皮靴气味和廉价白酒气味的房间,她在自己家里就受不了。

她也是自由思想者,然而在她的自由思想里人却可以感觉到充沛的力量,可以感觉到年轻、强健、胆大的姑娘的自尊心,可以感觉到她热切地巴望做一个比别人好、比别人更有独创精神的人。……那她怎么会爱上符拉西奇的呢?

“他无异于堂吉诃德,固执的空想家,狂人,”彼得·米海雷奇暗想,“她却象我一样意志薄弱,没主心骨,随和。……我和她都容易很快就毫不抵抗地让步。她爱他,然而我自己岂不也喜欢他,尽管他……”彼得·米海雷奇认为符拉西奇是个优秀、正直,然而狭隘、偏激的人。他在符拉西奇的激动和痛苦里,以至他的全部生活里,根本就看不见最近期的或者遥远的崇高目标,却只看见烦闷无聊和缺乏生活能力。他的自我牺牲以及凡是符拉西奇称之为英雄事业或者正直的激情的一切,依他看来都是毫无益处地浪费精力,就好比白白消耗很多的弹药,不必要地放一些空枪。符拉西奇狂热地相信自己的思想异常正直,绝对正确,他却觉得这种看法未免天真,甚至病态。至于符拉西奇这一辈子不知怎么竟能把琐屑无聊的事和高尚的事混在一起,他愚蠢地结了婚而又认为这是英雄事迹,后来他跟一个女人同居却从中看到某种思想的胜利,那就简直叫人无法理解了。

可是彼得·米海雷奇仍旧喜爱符拉西奇,感到他身上有一种力量;不知什么缘故,他从来也没有勇气反驳他的话。

符拉西奇找了个离他非常近的地方坐下,以便在黑暗里,在哗哗的雨声里讲话。他已经嗽过喉咙,准备讲述他的结婚经过这一类冗长的故事,可是彼得·米海雷奇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一想到马上要跟他妹妹见面就感到苦恼。

“是的,你在生活里不走运,”他柔声说,“不过,对不起,我们的话离开正题了。我们谈的不是正事。”

“对了,对了,真是这样。那么我们回到正题上来吧,”符拉西奇说,站起来。“我对你说,彼得鲁沙,我们的良心是清白的。我们没有举行婚礼,可是我们的婚姻完全合法,这是用不着我来证明的,你也用不着再听我解释。谢天谢地,你跟我一样思想解放,在这方面我们不可能有什么分歧。讲到我们的将来,也不应该使你担惊受怕。我要让齐娜幸福,为此工作到筋疲力尽,连晚上也不睡觉,总之使出全部力量来。

她的生活会过得很好。你要问:我能做到这一点吗?我能,老兄!一个人时时刻刻只想着一个目标,那么他的愿望就不难达到。不过我们到齐娜那儿去吧。应当叫她高兴一下才对。“

彼得·米海雷奇的心开始急剧地跳动。他站起来,跟着符拉西奇走进前厅,从那儿走进大厅。在这个高大而阴森的房间里只有一架钢琴和一长排古老的、镶着铜饰的椅子,这些椅子从来也没有人坐过。钢琴上点着一支蜡烛。他们从这个大厅默默地走进饭厅。这儿也宽敞而不舒服。房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桌面由两块板镶成,下面有六条粗腿,这儿只点着一支蜡烛。一架时钟装在红色的大框子里,象是神龛,时针指着两点半。

符拉西奇推开一扇通到隔壁房间的门,说:“齐诺琪卡,彼得鲁沙到我们这儿来了!”

立刻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齐娜走进饭厅来了。她身量高,长得丰满,脸色十分苍白,就跟彼得·米海雷奇在家里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一样。她穿黑色的裙子和红色的短上衣,腰带上有一个大扣环。她伸出一只手搂住哥哥,吻了一下他的鬓角。

“好大的暴风雨!”她说。“刚才格利果利一出去,整个房子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了。”

她并不慌张,瞧着哥哥,诚恳而爽朗,就跟在家里一样。

彼得·米海雷奇瞧着她,也不再感到慌张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是素来不怕暴风雨的,”他说,在桌子旁边坐下来。

“不错,可是这儿都是大房间,房子又老,天一打雷就震动得乱响,好比一个装着食具的柜子。一般说来,这是一所挺可爱的房子,”她接着说,在哥哥的对面坐下来。“这儿不论哪个房间都有一段生动的历史。你想想看,格利果利的祖父就是在我那个房间里开枪自杀的。”

“八月里我们就会有钱,我要修好果园里那间小屋,”符拉西奇说。

“不知什么缘故,打雷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他的祖父,”齐娜接着说。“在这个饭厅里,从前有个人给活活打死。”

“这是实在的事,”符拉西奇肯定道,他那对大眼睛看着彼得·米海雷奇。“在四十年代,有个姓奥里威尔的法国人租下了这个庄园。他女儿的肖像如今还丢在我们的阁楼上。她长得很好看。据我的父亲告诉我说,这个奥里威尔看不起俄国人,嫌俄国人愚昧,而且残忍地耍弄他们。例如,他硬要教士走过庄园的时候,相距半俄里远就得脱掉帽子。又如,每逢奥里威尔一家人坐车穿过村子,教堂就得敲钟。他对待农奴,对待那些地位低下的人,当然更不客气。有一次,一个俄国流浪汉的儿子路过此地,他心地善良,很象果戈理笔下的神学校学生霍玛·布鲁特④。他要求留宿一夜,管事们很喜欢这个人,就留下他在帐房里工作。这件事有种种不同的说法。有人说这个神学校学生煽动农民,又有人说,似乎奥里威尔的女儿爱上了他。我不知道哪一个说法实在,总之,有一天傍晚,奥里威尔把他叫到这儿来,盘问他,然后吩咐人打他。你知道,奥里威尔本人坐在这个桌子旁边,大口喝着波尔多酒⑤,瞧着那些养马的打神学校学生。他大概是在逼口供。神学校学生经不起酷刑,将近早晨给打死了,他们就把他的尸首藏起来。据说那尸首被丢在柯尔托维奇的池塘里。这引起一场官司,可是那个法国人塞给当局几千卢布,他自己离开此地,到阿尔萨斯去了。正巧租期已满,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好一个坏蛋!”齐娜说,打了个哆嗦。

“不管奥里威尔也好,他女儿也好,我父亲都记得很清楚。

他说那个美人儿俊极了,同时又性情古怪。我猜想,神学校学生把两件事都做了,既煽动了农民,也打动了女儿的心。说不定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神学校学生,而是一个隐姓埋名的人呢。“

齐娜沉思了。神学校学生和法国姑娘的故事显然把她的幻想引到远处去了。在彼得·米海雷奇看来,这个星期她的外貌一点也没改变,只是脸色显得更苍白了一点。她神态安详,平平稳稳,好象跟她哥哥一块儿到符拉西奇家来做客似的。可是彼得·米海雷奇却感到自己起了点变化。真的,以前她住在家里的时候,他什么话都敢跟她说,现在呢,他却连‘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这样简单的问题都问不出口了。这么问,似乎不妥当,也不必要。大概她自己也起了这样的变化。她并不急着把话题转到她母亲,转到她家里,转到她跟符拉西奇的爱情上去。她并不为自己辩白,也不说自由结合比合法婚姻好,更不激动,而是平静地思考奥里威尔的事情。

……可是他们为什么忽然谈起奥里威尔的事情来了?

“你们两个人的肩膀都给雨淋湿了,”齐娜说,快活地笑了笑。她哥哥和符拉西奇这种小小的相似,使得她感动了。

彼得·米海雷奇却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可悲,十分可怕。

他想起他的空荡荡的家、那架关着的钢琴、齐娜那个如今再也没有人走进去的明亮的房间;他想起花园里林荫路上从此再也不会有那双小脚的足迹,喝晚茶以前再也不会有人大声笑着,跑出去游泳了。凡是他从小时候起就越来越留恋不舍的东西,凡是当初他坐在闷热的中学教室或者大学讲堂里喜欢想念的东西,例如明朗、纯洁、欢乐,一切使那所房子充满生命和亮光的东西,都已经悄然离去,一去不复返,跟一个什么营长、宽宏大量的准尉、淫荡的女人、开枪自杀的祖父等等粗鄙恶俗的故事混淆在一起了。……再要提起他的母亲,再要认为过去的事可以挽回,那就是不理解已经变得很清楚的事。

彼得·米海雷奇的眼睛里满含泪水,他那只放在桌上的手颤抖起来。齐娜猜出他在想什么,她的眼睛也发红,发亮了。

“格利果利,到这儿来!”她对符拉西奇说。

他们两人走到窗前,开始小声讲话。凭符拉西奇低下头凑近她的样子,凭她看着他的样子,彼得·米海雷奇再一次体会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地定局,没有必要再谈什么了。齐娜走出去了。

“是啊,老兄,”符拉西奇沉默了一忽儿,开口说,搓着手,微微地笑。“我刚才说我们的生活幸福,那只是顺应所谓文学的要求罢了。实际上幸福的感觉还没有。齐娜始终在想你,想她母亲,心里难过。我瞧着她,心里也难过。她生性爱好自由,勇敢,然而你知道,不习惯这局面,却是件苦事,再说,她年轻。仆人称呼她太太,这似乎是小事,可是惹得她不痛快。就是这样的,老兄。”

齐娜端来满满的一盘草莓。她身后跟着一个矮小的使女,带着驯服、畏缩的神情。她把装着牛奶的高水罐放在桌子上,深深地一鞠躬。……她跟那些古老的家具倒有共同之处,也那么麻木而乏味。

雨声已经听不见了。彼得·米海雷奇吃着草莓,符拉西奇和齐娜默默地瞧着他。那种不必要而又无法回避的谈话就要开始了。三个人都感到它的沉重。彼得·米海雷奇的眼睛里又含满泪水,他推开面前的盘子,说他现在该回家,要不然就会太迟,说不定要下雨了。这就到了齐娜出于礼貌必须谈一谈家里人,谈一谈自己新生活的时候了。

“我们家里怎么样?”她很快地问,她那苍白的脸颤抖起来。“妈妈怎么样?”

“你知道妈妈的脾气,……”彼得·米海雷奇说,眼睛没看她。

“彼得鲁沙,关于已经发生的事,你已经想得很多了,”她说,拉住她哥哥的衣袖,他明白,她讲话的时候心里是多么难受。“你想了很久,那么告诉我,是不是可以指望妈妈日后容得下格利果利,……一般地说容得下这种局面?”

她站得离她哥哥很近,脸对着脸,他暗暗惊讶她长得美极了,以前他似乎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他想到他妹妹长得象妈妈,娇柔,文雅,却住在符拉西奇家里,跟符拉西奇同居,身旁有一个神情麻木的使女,有一张六条腿的桌子,住在一所以前活活打死过人的房子里;想到她目前不会跟他一起回家,却留在这里过夜,他就觉得这简直荒唐极了。

“你知道妈妈的脾气,……”他说,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依我看来,应当遵守……应当做点什么事,请求她原谅什么的。……”“然而请求原谅就等于装出我们做了坏事的样子。为了叫妈妈得到安慰,我倒也准备说谎,可是要知道,这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知道妈妈的脾气。哎,听天由命吧!”齐娜说着,快活起来,因为最不愉快的话已经说出口了。“我们等它五年或者十年,我们要有耐心,到那时候再看上帝的意旨吧。”

她挽起哥哥的胳膊,当她穿过幽暗的前厅时,她的身子紧贴他的肩膀。

他们走到门廊上。彼得·米海雷奇告辞,骑上马,缓步走去。齐娜和符拉西奇步行送他一程。四下里安静而温暖,弥漫着干草的美妙的香气;天上那些浮云中间,有些星星在明亮地放光。符拉西奇那个历年来目睹过许多惨事的老花园,笼罩在昏暗中,睡熟了;不知什么缘故,人骑着马穿过这个花园,心里就会觉得忧伤。

“我和齐娜今天吃过午饭以后度过一段真正愉快的时光!”符拉西奇说。“我给她朗诵一篇关于移民问题的精采论文。你该看一遍,老兄!你务必要看一遍!这篇文章写得十分实在!我忍不住写了封信给编辑部,托他们转交作者。我只写了一行:”我感激您,紧紧地握您诚实的手!‘“彼得·米海雷奇本来想说:”请你不要去管那种跟你不相干的事吧!“可是他没有说出口。

符拉西奇靠着他右边的马镫走,齐娜靠着他左边的马镫走,两人仿佛忘记应该回家去了。天气潮湿,他们离柯尔托维奇的小树林不远了。彼得·米海雷奇感到他们在等他说出一些话来,至于究竟是什么话,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于是他可怜起他们来了,替他们难过得不行。现在他们带着温顺的神情,沉思不语,在马旁边走着,他这才深深地相信他们并不幸福,也不可能幸福。他们的爱情,依他看来,是一种可悲的、无可挽救的错误。他满腔怜悯,又感到自己没有办法帮助他们,于是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为了摆脱沉重的怜悯心情,他简直情愿作出任何牺牲。

“我将来要到你们家来住一夜,”他说。

不过,这象是他在作出让步似的,他心里感到不满意。可是,当他们在柯尔托维奇的小树林旁边停下来告别之际,他却向齐娜弯下腰去,碰到她的肩膀,说:“你,齐娜,是对的。你做得好!”

为了避免多说话,避免哭出来,他就用鞭子抽马,跑进小树林里去了。他钻进幽暗的小树林,回过头来,看见符拉西奇和齐娜正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他迈开大步,她挨近他,踩着急促的、一颠一纵的步子,两个人正在活跃地谈着什么。

“我简直成了老婆婆,”彼得·米海雷奇想。“我原是来解决问题的,可是反而把问题弄得更加复杂了。哎,随它去吧!”

他心头沉重。等到小树林走完,他就让马的脚步放慢,然后在池塘旁边勒住马。他想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马上,想一想。

月亮升上来,映在远处的水面上,象是一根红柱子。雷声在什么地方闷闷地响着。彼得·米海雷奇目不转睛地瞧着池水,想象他妹妹的绝望心情,她那痛苦、苍白的脸容,她那双为了把自己的委屈瞒住外人而不流泪的眼睛。他想象日后她会怀孕,想象他母亲会去世,想象葬礼,想象齐娜的凄惨。……那骄傲的、迷信的老太太临了一定会死掉。在他眼前,一幅幅未来的可怕画面在乌黑平滑的水面上升起来,他在那些脸色苍白的女人身影当中看见了他自己,战战兢兢,软弱无能,带着惭愧的脸色。……池塘右岸,百步开外,立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一动也不动:那是人呢,还是高树桩?彼得·米海雷奇想起那个神学校学生,他被人打死以后就是丢在这个池塘里的。

“奥里威尔做事惨无人道,可是话说回来,他好歹总算把问题解决了,我呢,却什么也没解决,反而把问题弄乱了,”他暗想,凝神看着那个幽灵般的黑影。“他按他自己的想法说话和办事,可是我所说和所做的都不是我自己所想的。再说,我所想的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他往黑影那边走过去,原来那是从前某个建筑物残存下来的一根朽烂的旧柱子。

从小树林里和柯尔托维奇的庄园上飘来铃兰和带蜜的花草的浓香。彼得·米海雷奇在池塘边上走来走去,悲怆地瞧着池水,想起自己的生活,暗自相信到目前为止他所说的和所做的都不是他所想的,别人对他也是如此;因此,如今在他眼里,全部生活就象映着夜晚的天空、纠结着许多水草的池水那样黑。而且他觉得,这是无法补救的。

「注释」

①上文的齐娜和下文的齐诺琪卡均为齐娜伊达的爱称。

②彼得鲁希卡和下文的彼得鲁沙都是彼得的爱称。

③拉丁语:养我育我的母亲(高等学校的古称)。

④果戈理的小说《地精》的主人公。——俄文本编者注

⑤一种红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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