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空白页。基督教的上帝。我的母亲。

真奇怪,我的脑袋里仿佛留下了一张空白页。我怎么去那儿的,怎么等待的(我知道等过)——这些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没有留下任何声音、面容和动作。仿佛我和世界所有的联系都被切断了。

等我头脑清醒过来时,我已经站在他的面前,战战兢兢低垂着眼,只能看到他那两只放在膝盖上的铸铁般的巨掌。这两只巨掌也重重压着他自己。他慢慢地动了动手指。他脸在高处缭绕着迷雾,因此他的声音也从很高处传过来——声音不像洪钟或巨雷,并不使人感到震耳欲聋,倒很像一个普通的人的声音。

“这么说,您也是?您是一统号的设计师?您有幸成为最伟大的征服者。您的名字本应该在大一统王国历史上开辟新的光辉篇章……您也是参加者?”

热血冲上了我的脑袋和面颊——又是一页没有字的白页。

我只觉得太阳穴怦怦地跳,上面传来低沉的声音,但一个字也听不清。只是当声音停下来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我看见他那千斤重的手慢慢移动起来,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我说:“怎么?您怎么不说话?我是刽子手?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是的,”我顺从地回答说。这以后他的话每个字都清晰可辩了。

“怎么?您以为我害怕这个字吗?难道您不曾去撕下这个字的外壳,看一看它的内容是什么吗?现在让我来告诉您吧。您回忆一下那个场景吧:在阴沉的黄昏时分,一座山丘上竖着一个十字架,下边有一群人。一些身溅血迹的人,在山丘上把一个人钉在十字架上,另一些满面泪水的人在下面观看,您是否觉得,山丘上面的那些人所扮演的角色是最难演的,最重要的呢?要是没有他们,那么这幕伟大庆严的悲剧是演不成的!愚昧的人群嘘他们,向他们喝倒彩。然而,悲剧的作者上帝却应该更慷慨地犒劳他们。基督教的慈悲为怀的上帝自己,把一切不顺从的人都放在地狱之火里慢慢烧死,难道他不是刽子手?而被基督徒捆在篝火上烧死的人,比被烧死的基督徒又少吗?您要明白,就是这位上帝,多少世纪来一直受到人们的赞颂,称他为仁慈的上帝。荒谬吗?不,相反,这是对人的难移的本性——理智——的血写的明证。甚至当人还是野蛮的、满身披毛的时候,他也明白:对人类真正的、代数的爱,必定是反人性的,而真理的必然标志,是真理的残酷。难道有不灼烧人的火吗?好吧,您来论证一下,辩论辩论吧!”

我哪能辩论呢?这些思想以前也曾是我的思想,我哪能辩论呢?只是我从来不会把它们形之于如光彩夺目的坚硬的外部形式。我沉默不语……

“如果可以认为您的沉默就意味着同意,那么我们再往下谈谈。我们要彻底地谈谈,不躲躲闪闪,就像孩子们已经去睡觉,只留下大人的时候那样。我问您个问题:人生下来就开始祈祷,幻想,折磨自己。他企求什么呢?他所希望的,就是能有个人来告诉他一个永恒的真理:什么是幸福,并用锁链把他和幸福拴在一起。我们现在做的不就是这件事吗?古人曾幻想进天堂……您回忆一下吧,在天堂任何人都不知道什么是愿望,什么是怜悯,什么是爱。天堂里的天使是幸福的,他们被摘除了幻想(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幸福),是上帝的奴隶……我们已经追赶上了幻想,已经把它这样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攥住了——如果他手里捏着块石头,大概会从石头里挤出水来),现在只需要把猎获物开膛剥皮,剁成块块,可是正在这个时候,您……”

沉重的铸铁般的说话声突然中断了。我全身红得像一块放在铣砧上的铁锭。锤子默默地又举了起来,我等着,这一下更……可怕……

突然:“您几岁?”

“三十二。”

“可是您比只有您一半年龄的儿童更天真一倍!您听我说,难道您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我确信,从您那儿,我们能知道。他们需要您,只因为您是一统号的设计师,只是想通过您……”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我喊道。

……这就像你用手挡住了自己,向子弹在喊叫,你还听见自己那可笑的“别这么说”,而子弹已经射穿了你,你已经倒地抽搐。

对的,不错,我是一统号的设计师……是的,是的……突然我眼前又浮现出那天早晨Ю那张忿怒的、颤抖的砖红色的鱼鳃腮帮,那时她俩都在我房间里……

现在我又记得很清楚:我笑了,抬起了眼向上看。在我面前坐着一个苏格拉底式的秃顶的人,秃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一切都非常简单。一切都多么伟大平庸,简单得令人好笑。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声团团往外涌。我用手掌堵住嘴,急急忙忙冲了出来。

一级级的台阶,风,湿漉漉的跳动着的灯光和人脸的闪闪光影。我奔跑着:“不,我一定要见她!只要再见她一面!”

到这儿,又是一张空白页。我只记得一双双脚。不见人,而只见他们的脚:它们乱糟糟地走着,马路上不知从哪儿来了这几百双脚,就像落下一阵沉重的脚步的雨点。我听到有人快活地、俏皮地在唱歌,有个声音喊道:“嗨,嗨!过来,上我们这儿来!”大概这是对我喊的。

然后,是空荡无人的广场,广场上急风阵阵,漫天飞舞。广场中央是一台乌蒙蒙的、骇人的、有千钧之重的庞然大物——大恩主的机器。仿佛响起了突如其来的回声,机器使我联想到了一幕情景:雪白的梳头,上面枕着半闭着双眸的向后仰着的头和甜蜜的、尖利的两排牙齿……这一切和机器联想到一起,使人感到荒唐,惶悚。我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但我还不愿正视它,也不想说出来,我不愿意,不能这样啊!

我闭上了眼睛,坐在通向立方体高台机器的台阶上。大概正在下雨,我的脸湿淋淋的。远处隐隐听见有沉闷的喊叫声。但是谁也听不见,谁也听不见我的呼喊:把我从这里救出去吧,救救我吧!

如果我像古代人那样有个母亲,那该多好!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正是我的)母亲。我希望对她来说,我不是一统号的设计师,不是号码Д-503,不是大一统王国的一个分子,而是一个普通的人的躯体,是母亲身上一块被蹂躏、被窒息、被抛弃的一块肉……或者我把别人钉在十字架上,或者别人把我钉上十字架(也许两者都一样),但愿她能听到这些,而别人谁也听不到,但愿她老人家布满皱纹的合拢了的瘪嘴能来亲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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