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早晨

“教堂里早就敲过钟了!真糟糕,等您赶去,人早都走散了!快起来吧!”

“两匹马跑呀,跑呀,……”安娜·阿基莫芙娜说着,醒过来了。她的使女,红头发的玛霞,手里举着蜡烛,站在她面前。“什么事?你有什么事?”

“弥撒已经做完了!”玛霞说,急坏了。“我这是第三次来叫您!要按我的意思,您就是睡到傍晚也不碍事,可是要知道,是您自己吩咐我来叫醒您的啊!”

安娜·阿基莫芙娜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往窗外看一眼。外面还一片漆黑,只有窗框的底边粘着雪而发白。传来低沉的钟声,然而这不是本教区在打钟,而是远处什么地方传来的钟声。小桌上的坐钟指明现在是六点零三分。

“好,玛霞。……过三分钟就起来,……”安娜·阿基莫芙娜用恳求的声调说,拉过被子蒙上头。

她想象门廊上的雪、雪橇、乌黑的天空、教堂里的人群、刺柏的气味,不由得心里害怕,可是她仍旧决定过一忽儿就起来,做早弥撒去。她在床上享受温暖,跟睡意挣扎着。睡意却仿佛故意捣乱似的,偏偏在不该睡的时候显得特别香甜。

在她蒙蒙眬眬地看见山上一座大花园,又看见古兴的那所房子的时候,却又时时刻刻不放心,想着她得马上起床到教堂去。

然而等到她起床,天却已经大亮,时钟指着九点半了。夜里新下了一场大雪,树木披上银装,空气异常明净、清澈、柔和,因此安娜·阿基莫芙娜一看窗外,首先就想深深地呼吸一下。她洗脸的时候,早先儿童时代的感情的残余,那种过圣诞节的欢乐,突然在她胸中颤动了一下,这以后,她的心灵就变得轻松,自由,纯净,仿佛连她的心灵都洗干净,或者浸在白雪里了。玛霞穿着节日的盛装,腰部勒得很紧,走进来拜节;然后她花很长的工夫给女主人梳头,帮她穿好连衣裙。这件精致华丽的新连衣裙的气味和穿在身上的感觉,它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和新洒的香水的气味,使得安娜·阿基莫芙娜兴奋起来。

“今天是圣诞节,”她快活地对玛霞说。“现在我们要算命了。”

“去年我算过命,说是我要嫁给一个老头子。算了三次都是这样。”

“得了吧,上帝是仁慈的。”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安娜·阿基莫芙娜?我是这样想的,象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还不如索性嫁给老头子好,”玛霞悲伤地说,叹一口气。“我已经二十一岁,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这所房子里,人人都知道红头发的玛霞爱上了听差米宪卡,这种深沉热烈而又无望的爱情已经持续三年了。

“得了,别说废话,”安娜·阿基莫芙娜安慰道。“我都快要三十岁了,可是我仍旧准备嫁个青年人。”

女主人换衣服的时候,米宪卡穿一件新燕尾服和一双漆皮鞋,在大厅里和客厅里走来走去,等着她出来,好给她拜节.他走路素来有点特别,脚步又软又轻,谁要是在这当儿瞧着他的腿和胳膊,瞧着他低下的头,也许会以为他不是在简单地走路,而是学着跳卡德里尔舞的第一段舞步呢。尽管他留着精致的、象丝绒般柔软的唇髭,外貌漂亮,甚至带点滑头的味道,可是他为人稳重,小心,笃信宗教,象老人一样。他祈祷上帝的时候老是叩头,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摇动香炉,散出香气。他对有钱有势的人总是恭恭敬敬,十分崇拜,可是见了穷人和各种告帮的人,他却以他那纯粹听差的灵魂蔑视他们。他那浆硬的衬衫里还有一件法兰绒内衣,那是他冬夏常穿,对他的健康十分宝贵的。他的耳朵里塞着棉花。

等到安娜·阿基莫芙娜同玛霞穿过大厅,他就低下头,略微歪着脑袋,用他那好听的、蜜糖样的声调说:“我荣幸地庆贺您,安娜·阿基莫芙娜,愉快地度过基督诞生的极隆重的节日。”

安娜·阿基莫芙娜赏给他五个卢布,可怜的玛霞简直呆住了。他那节日的装束、他的姿态、他的声调、他所说的话,都优美文雅得使她吃惊。她跟着她的小姐往前走去,可是她已经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看不见,光是微笑着,时而笑得快乐,时而笑得辛酸。

这所房子的上面一层叫做上房,或者迎客的正屋,下面一层由姑母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掌管,叫做生意房,老人房,或者干脆叫女人房。楼上照例招待贵族和受过教育的客人,楼下招待普通的客人和姑母自己的朋友。漂亮而丰满的安娜·阿基莫芙娜走下楼去,她身体健康,依旧年轻、鲜艳,感到自己身上穿的那件华丽的连衣裙似乎光芒四射。她在楼下遭到了责难,大家怪她这样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却忘了上帝,睡过了头,错过了弥撒,而且没有下楼来开斋;同时大家又把手一拍,诚恳地说,她非凡漂亮,与众不同。她相信这些话,笑起来,吻她们,给她们钱,有的一个卢布,有的三个卢布,有的五个卢布,要看各人的身份而定。她喜欢楼下。不管你往哪儿看,那些神龛啦,圣像啦,长明灯啦,教士的肖像啦,都有修道院的味道。厨房里刀子玎玸熛欤械姆考*里已经弥漫着一股荤菜的很香的气味。涂过油漆的黄色地板发亮,从房门口到挂圣像的墙角铺着带鲜蓝色花条的窄地毯,象是一条小径。刺目的阳光直射进窗里来。

饭厅里坐着几个陌生的老太婆。瓦尔瓦鲁希卡的房间里也有几个老太婆,另外有个聋哑的少女,老是为了什么事害臊,嘴里嘟哝着:“卜勒,卜勒,……。”有两个精瘦的小姑娘是为了过节而从孤儿院里被领出来的,她们走到安娜·阿基莫芙娜跟前想吻她的手,可是被她那件华丽的连衣裙吓呆,在她面前站住不动了。她发现有个小姑娘眼睛有点斜视,想到这个小姑娘会遭到年轻小伙子们的轻慢,永远也嫁不出去,于是她那轻松欢快的心情起了变化,她的心突然痛苦地缩紧了。厨娘阿加芙尤希卡的房间里,在茶炊旁边坐着五个身材魁伟的乡下人,穿着新衬衫。他们不是工厂里的工人,而是厨娘的亲戚。这些乡下人看见安娜·阿基莫芙娜,就从坐位上跳起来,为了顾到礼貌而停止咀嚼,可是嘴里都装满了东西。厨师斯捷潘从厨房出来,走进这个房间,头上戴着白色厨师帽,手里拿着切菜刀,给她拜节来了;穿着毡靴的扫院人也走进来给她拜节.运水的工人胡子上挂着小冰柱,站在外面往里看,却不敢走进来。

安娜·阿基莫芙娜走遍所有的房间,身后跟着她的全班人马:姑母、瓦尔瓦鲁希卡、尼康德罗芙娜、女缝工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楼下的玛霞。瓦尔瓦鲁希卡又瘦又单薄,身量却高,高过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人。她穿一身黑色衣服,冒出柏树和咖啡的气味,在每个房间里见到圣像都要在胸前画十字,弯下腰深深地鞠躬。人们一看见她,不知什么缘故,总会想起,她已经为自己缝制好白色的寿衣,而且在她放寿衣的箱子里还藏着她的彩票。

“你,阿纽特卡,看在过节的份上发发慈悲吧!”她说着,打开通往厨房的门。“饶了他吧,求主拯救他!去他的吧!”

车夫潘捷列跪在厨房中央,他还在十一月就因为酗酒而被辞退了。他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是一喝醉就发酒疯,怎么也睡不着觉,老是在厂房里走来走去,在那儿用威胁的口气说:“我什么事儿都知道!”现在,从他肥厚下垂的嘴唇、浮肿的脸,从他充血的眼睛,可以看出,从十一月起直到眼前这个节期,他一直在喝酒,没有中断过。

“饶了我吧,安娜·阿基莫芙娜!”他用嘶哑的声音说,脑门子砰的一声撞在地板上,露出他那牛样的后脑壳。

“你是由姑母辞退的,那你向她去讨饶吧。”

“姑母怎么了?”她的姑母走进厨房,喘吁吁地说。她很胖,胸脯上满可以放下一个茶炊和一个放茶杯的托盘。“姑母又怎么样?你才是这儿的女主人,该由你管。要按我的意思,他们这些混蛋,死绝了才好。得了,起来吧,猪猡!”她忍不住对潘捷列嚷道。“躲开我远远的!这是最后一次饶了你,要是再出什么事,你就别求人怜恤!”

然后她们走到饭厅去喝咖啡。可是她们刚刚围着桌子坐好,楼下的玛霞就一口气跑进来,大惊小怪地说:“歌手来了!”

说完,她又跑出去了。随后就传来擤鼻子的声音,低沉的咳嗽声,嘈杂的脚步声,仿佛大厅旁边的前厅里,有人牵着钉了马掌的马走进来了。有半分钟光景,一切归于沉寂。……猛然间,那些歌手放声歌唱,声音那么响,吓得大家打了个哆嗦。他们歌唱的时候,养老院的神甫来了,他还带来一个助祭和一个诵经士。神甫一面披上长巾,一面慢腾腾地说,夜里教堂打钟做晨祷的当儿,天下雪了,可是并不冷,将近天明时,却冷起来了,求主保佑,如今大概有零下二十度了。

“不过有许多人认定,冬天比夏天有益于人的健康,”助祭说,可是立刻做出严肃的脸相,随着教士唱起来:“你的诞生啊,基督,我们的主,……”不久,工人医院里的神甫带着一个诵经士来了,随后村社里的护士,孤儿院的儿童也来了,歌唱声几乎不断地响着。

他们唱完,吃了东西,就走了。

工厂里的职工来拜节,约摸有二十个人。他们都是厂里的一流人物,例如机械师和他们的助手、翻砂工匠、会计等。

大家都打扮得很体面,穿着新的黑礼服。这些人都精明强干,仿佛是精选出来的,他们知道自己的价值,也就是说,他们知道今天如果丢掉工作,明天别的工厂就会高高兴兴地把他们请去。他们显然喜欢姑母,因为他们在她面前都自由自在,甚至吸烟。当这群人一起去喝酒、吃凉菜的时候,会计甚至搂住她宽阔的腰。他们所以这样随便,部分地也许是因为瓦尔瓦鲁希卡虽然在那几个老人活着的时候掌握过大权,监督过职工的品行,如今在这所房子里却一点威风也没有了;也许还因为他们许多人都记得从前姑母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被哥哥们严加管束,穿戴得如同普通的村妇,跟阿加芙尤希卡一样,那时候安娜·阿基莫芙娜总是在厂房附近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大家都叫她阿纽特卡。

那些职工吃菜,谈话,瞧着安娜·阿基莫芙娜暗暗纳闷:她长得多么快,出落得多么好看啊!可是这个文雅的、由女家庭教师和学校教师教育出来的姑娘对他们来说却已经变得生疏,不可理解,他们不由自主地与她的姑母比较亲近;而姑母呢,对他们用“你”称呼,不住地劝他们喝酒吃菜,跟他们碰杯,已经喝下两杯花楸露酒。安娜·阿基莫芙娜老是担心他们认为她骄傲,把她看做暴发户,看做装成孔雀的乌鸦。此刻这些职工正围拢来吃凉菜,她就没有走出饭厅而跟他们攀谈起来。她看到昨天才认识的彼梅诺夫,问道:“您的房间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钟表?”

“我干修理钟表的活儿,”他回答说。“我干这活儿是在下班以后,或者在假日,或者睡不着觉的时候。”

“那么,要是我的表坏了,我可以拿给您修理吗?”安娜·阿基莫芙娜笑着问。

“怎么不可以呢?我愿意效劳,”彼梅诺夫说。她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腰带上解下她那个漂亮的怀表来,交给他,他脸上现出感动的神情,默默地瞧了一忽儿,把表还给她。“怎么不可以呢?我愿意效劳,”他又说一遍。“现在我已经不修理怀表了。我的视力差,大夫不准我干细活。不过为了您,我可以破例。”

“大夫们总是胡扯,”会计说。大家都笑起来。“你别信他们的话,”他听到笑声而得意起来,就接着说。“去年大斋期间有一个轮齿从鼓轮上蹦出来,正打在老人卡尔梅科夫脑袋上,打得脑浆都看得见,大夫说他就要死了,可是他到现在还活着,而且在干活,只是经过这场祸事以后,说话有点结结巴巴了。”

“大夫固然爱胡说,但倒也不总是胡说,”姑母叹了口气。

“彼得·安德烈伊奇瞎了眼睛,这个可怜的人现在已经去世了。喏,他跟你一样,整天价在工厂里守着很热的炉子干活,眼睛就瞎了。眼睛可不喜欢热。不过,哎,何必谈这些呢?”

她振作起来,说。“咱们来喝酒!我祝你们过节好,我的好朋友。我从没跟谁一块儿喝过酒,可是现在却跟你们喝起来了,我这有罪的女人。求上帝保佑吧!”

安娜·阿基莫芙娜觉得,自从昨天晚上相会以后,彼梅诺夫看不起慈善家的她,却好象被女人的她迷住了。她望着他,发现他举止很可爱,穿得也体面。不错,他的礼服的衣袖短了点,腰身似乎高了点,裤子也不时髦,不宽大;不过另一方面,他的领结却打得大方,飘洒,而且领带的颜色也不象别人的那么鲜艳。看来他是一个性子随和的人,因为凡是姑母放在他碟子里的菜,他统统顺从地吃下去了。她想起昨天他多么黑,多么困倦;不知什么缘故,这回忆使她深深感动。

那些职工临走的时候,安娜·阿基莫芙娜向彼梅诺夫伸出手去,想对他说,不必拘束,常来坐坐,可是她又说不出口,不知怎么,她的舌头不听使唤了。她怕别人认为她喜欢彼梅诺夫,就也对他的同事们伸出手去。

后来,由她主办的那个学校的学生们来了。他们全都剪短头发,穿着一色的灰色上衣。教师是个高身量的青年人,还没留唇髭,脸上有一些红斑点,神情显然很激动。他让学生们排好队伍,那些男孩就齐声唱起来,可是嗓音很尖,不悦耳。工厂经理纳扎雷奇是个头顶光秃、目光锐利的旧教派信徒,素来跟教师们处不好,对眼前这个忙忙乱乱地挥着手的教师尤其看不起,而且憎恨,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对待这个教师又傲慢又粗鲁,克扣他的薪金,干涉他的教课,为了干脆挤走他,便在圣诞节前的两个星期派他妻子的一个远亲到学校去做看守人,这人是个爱喝酒的农民,不听教师的话,当着学生的面顶撞他。

这些事安娜·阿基莫芙娜都知道,可是她无能为力,因为她自己就怕纳扎雷奇。眼下她很想至少对这个教师表示一点好感,对他说一句她很满意他的话,可是唱完歌以后,他显得十分慌张,为一件什么事道歉,姑母呢,对他用“你”称呼,毫不拘礼地拉着他走到饭桌那边去,这时候她就觉得心里烦闷,不自在,吩咐人拿些糖果、点心给孩子们,然后独自走回楼上房间去了。

“这些节日的规矩,实际上,有许多残忍的地方,”过了一忽儿,她瞧着窗外的孩子们,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这时候,他们正成群地从房子里出来,往大门口走去,一路上冻得身子瑟缩着,穿上皮袄和大衣。“在节日,人都想休息一下,跟亲人一块儿待在家里,而这些可怜的孩子、这位教师和那些职工却不知什么缘故,必得冒着严寒走来走去,然后拜节,表示自己的敬意,弄得自己心慌意乱。……”这当儿米宪卡正好站在大厅门口,听见这话,就说:“这种规矩不是由我们开的头,也不会由我们结束。当然,我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人,安娜·阿基莫芙娜,不过我是这样理解的:穷人应该永远尊敬阔人。俗语说得好:上帝给坏蛋打上了记号。监狱里也罢,夜店里也罢,小酒店里也罢,总是只有穷人。正派人呢,您看得明白,永远都是阔人。关于阔人有这么一句俗话:深渊召唤深渊。”

“您,米宪卡,老是说些乏味而难懂的话,”安娜·阿基莫芙娜说,走到大厅另一头去了。

时钟刚刚敲过十一点。这个大房间的寂静使得她不住地打呵欠,只有楼下偶尔传来的歌声才打破这种寂静。这儿的铜器,照片簿,墙上那些画着海洋和大船、草场和牛群、莱茵河风光的图片,都已经一点也不新奇,她的眼光只在上面滑过而没有注意它们。过节的心情变成了厌烦无聊。安娜·阿基莫芙娜仍旧觉得自己漂亮,善良,与众不同,可是她已经觉得这对谁都不需要,她觉得就连自己身上那件贵重的连衣裙也不知道是为了谁,为了什么缘故穿的。跟节日里经常出现的情况一样,她开始寂寞得难受,有一种赶也赶不掉的想法折磨着她,她觉得她的美丽、健康、富足纯粹是骗局,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多余的人,谁也不需要她,谁也不爱她。她走遍所有的房间,嘴里哼着歌,不时瞧一眼窗外。她在大厅里站住,忍不住跟米宪卡攀谈起来。

“米沙,我不知道您对自己是怎么个看法,”她说,叹一口气。“真的,连上帝都要为这件事惩罚您。”

“您说的是什么事,小姐?”

“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对不起,我干涉您的私事了,不过我觉得您的固执正在毁坏您自己的生活。您会同意,您现在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了,她又是个满好的、有出息的姑娘。

比她更好的姑娘您再也找不到了。她是个美人儿,聪明,温柔,热诚。……瞧瞧她的相貌吧!……要是她出身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或者更高的阶层,人家单看她那一头漂亮的火红色头发,就会爱上她。您瞧,她那头发跟她脸上的肤色多么相称啊。哎,我的上帝,您什么也不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安娜·阿基莫芙娜伤心地说,眼泪涌上了她的眼眶。

“可怜的姑娘,我多么替她难过!我知道您想娶个有钱的女人,不过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会给玛霞一笔陪嫁钱的。”

米宪卡暗地里总是把他的未来的配偶想象成又高又胖、气派庄重、笃信宗教的女人,走起路来好似一只骄傲的孔雀,而且不知什么缘故,肩膀上必得披着一条长披巾,玛霞却又瘦又娇,腰身扎得很细,走起路来脚步细碎;而主要的是她过于迷人,有时候惹得米宪卡十分喜欢,可是依他看来,这样的女人不宜于结婚,只宜于私姘。当初安娜·阿基莫芙娜答应给陪嫁钱,他曾动摇过一阵,可是有一天,一个贫穷的大学生,制服外面套一件棕色的大衣,拿着一封信来见安娜·阿基莫芙娜,却给玛霞迷住,忍不住在楼下衣帽架旁边搂住她,她轻轻地惊叫一声,米宪卡正好站在楼梯上边,看见了这件事,从那时候起,他就对玛霞抱着嫌恶的感情。穷大学生!谁知道呢,如果搂住她的是个有钱的大学生或者军官,结果就会另一个样子了。……“为什么您不愿意?”安娜·阿基莫芙娜问。“您另外还有什么要求呢?”

米宪卡没有开口,扬起眉毛,呆呆地瞧着一把圈椅。

“您爱着另外的女人吗?”

沉默。红头发的玛霞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来信和名片。她猜出他们在讲她,脸孔涨得通红,窘得快要流出眼泪来了。

“邮差来过了,”她嘟嘟哝哝说。“有个叫恰里科夫的文官来了,在楼下等着。他说您曾吩咐他今天为一件什么事来一趟。”

“多么厚颜无耻!”安娜·阿基莫芙娜说,生气了。“我什么也没有吩咐过他。您去叫他滚,就说我不在家!”

响起了门铃声。这是本教区的教士们来了,他们素来是在迎客的正屋,也就是在楼上,受到接待的。教士们走后,工厂经理纳扎雷奇和厂医前来拜访,随后米宪卡通报,国民学校的督学官光临。接见客人们的工作开始了。

每逢有一点点空闲时间,安娜·阿基莫芙娜总是在客厅里一张很深的圈椅里坐下,闭起眼睛,心里想:她感到寂寞是十分自然的,因为她没有出嫁,而且永远也不会出嫁。然而这不能怪她,这是命运的播弄。如果她能相信自己的记忆的话,那么,当初在普通工人的生活环境里,她觉得倒挺舒服,挺自在,后来命运却硬把她抛到这些大房间里来,弄得她怎么也想不出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了什么缘故有那么多的人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在她看来,当前发生的种种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不必要的,因为这并没有给她一分钟的幸福,也不可能给她什么幸福。

“是啊,要能爱上一个什么人才好,”她伸着懒腰,心里想。单是这个想法就弄得她心里热乎乎的。“要能丢开这个工厂才好,”她思忖着,想象那些沉重的厂房、工人宿舍、学校怎样从她的心头落下去。……随后她想起她的父亲,想到如果他多活几年,他大概就会把她嫁给一个普通人,例如嫁给彼梅诺夫。他会命令她嫁给他,事情就办成了。那样倒好,工厂就会落在一个能干的人的手里了。

她想起他那卷曲的头发,浓眉大眼的侧影,带几分嘲笑的薄嘴唇,还想起他的体力,他肩膀上、胳膊上、胸脯上显示出来的惊人的体力,还想起他今天看她怀表的时候流露出来的感动神情。

“可不是!”她说。“那倒也不错。……我愿意嫁给他。”

“安娜·阿基莫芙娜!”米宪卡悄没声儿地走进客厅,叫她一声。

“您把我吓了一跳!”她周身打了个哆嗦,说。“您有什么事?”

“安娜·阿基莫芙娜!”他又说一遍,把手按在心上,扬起眉毛。“您是我的女主人和恩人,只有您才能够在婚姻方面指教我,因为您在我的心里完全跟我的亲娘一样。……可是求您吩咐一下,叫楼下的人别笑我,别挖苦我。他们简直不容我消停!”

“他们怎样挖苦您呢?”

“他们说我是玛宪卡①的米宪卡。”

“呸,简直是胡说!”安娜·阿基莫芙娜愤慨地说。“你们这些人多么愚蠢!您多么愚蠢啊,米沙!您惹得我厌烦透了!

我都不想看见您了!“

「注释」

①玛宪卡和玛霞都是玛丽亚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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