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夏并没有了不起的绘画才能,只有中等的天分,进工艺美术学校倒是完全够格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通过熟人把他安置到先前的斯特罗甘诺夫斯基工艺美术学校的普通班,从那儿又转到印刷系。他在那儿学习石印术、印刷装订技术和封面设计。

医生和瓦夏同心协力工作。医生撰写论述各种问题的一印张纸的小册子,瓦夏把它们当作考试项目在学校里印刷出来。书的印数很少,在朋友们新近合资开办的书店里出售。

小册子包含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哲学思想、医学见解、他对健康和不健康所下的定义、对转变论和进化论的思考、对作为机体生理基础的个性的思考、对历史和宗教的看法(这些看法接近舅舅和西姆什卡的看法)、描述医生所到过的布加乔夫活动地区的随笔,还包括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所写的小说和抒情诗。

作品是用通俗的文笔写的,但还远没达到通俗作者所提出的目标,因为书中包括引起争议的见解,这些见解是随意发表的,未经过充分的检验,但又永远是生动而独特的。小册子卖得很快。爱好者很赏识它们。

那时一切都成了专业,诗歌创作和文学翻译,一切都有理论研究,开设了各式各样的学校。产生了各类思想宫和艺术观念学院。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半数这样的名不副实的机构中担任医生职务。

医生和瓦夏住在一起,一直很要好。在这段时间内,他们一处接一处地换了很多住房和半倒塌的角落,由于各种不同的原因,这些地方不是无法居住,就是居住不便。

一到莫斯科,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马上打听西夫采夫街上的!日宅,据他所知,他的亲人路过莫斯科时没到那所住宅里去过。他们被驱逐出境改变了一切。属于医生和他家里人名下的房间里住满了人,他自己的和家里人的东西一件也不剩了。他们见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仿佛见到一个可怕的陌生人,连忙躲开。

马克尔飞黄腾达,已经不住在西夫采夫街上了。他到面粉镇当房管员去了。按照职务他应当住先前房管员的房子。但他甘愿住在没有地板但是有自来水和一个大俄国炉子的旧门房里。城市所有楼房里自来水和暖气管道冬天都冻裂了,只有门房里暖和,水没冻上。

这期间医生和瓦夏的关系疏远了。瓦夏有了很大的长进。他说话和思考完全不像佩尔加河边韦列坚尼基镇上那个蓬头赤脚的男孩子了。革命所宣传的显而易见的真理越来越吸引他。医生所说的那些他不能完全听懂的、形象生动的语言,让他觉得是受到谴责的错误的声音,这种错误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虚弱,因此是模棱两可的。

医生到各部门去奔走。他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在政治上为自己的家庭平反,并使他们获准回国;一是替自己申请出国护照,以便去巴黎接妻子儿女。

使瓦夏感到奇怪的是,这两件事他都办得毫不起劲。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过于匆忙并且过早地认定自己的努力是徒劳的,他过于自信而且几乎是毫不介意地声称,自己今后的种种打算是不会有结果的。

瓦夏越来越经常谴责医生。医生并没为他那些不公正的指责生气。但他同瓦夏的关系恶化了。他们终于翻脸分手。医生把他们共同住的房间让给瓦夏,自己搬到面粉镇去住。本领高强的马克尔把斯文季茨基先前住宅顶头的房子隔开让他住,其中包括:不能使用的卫生间,卫生间旁边只有一扇窗户的房间和歪斜的厨房,一条快坍塌的过道,还有一条下陷的黑通道。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搬到这儿来之后便放弃了行医,变成一个邀遏的人,不再同熟人见面,过起穷苦的日子。

一个冬天阴沉的星期日。炉子里往外冒黑烟,但烟往没从屋顶上升起,而从通风窗口溢出。尽管禁止使用铁炉子,可大家照旧安装铁炉子上用的生铁烟囱。城市生活尚未走上正轨。面粉镇的居民都蓬头垢面,肮脏不堪,身上长出疖子,冻得感冒。

每逢星期日,马克尔·夏波夫全家人都团聚在一起。

在凭卡定额分配面包时期,一清早他们便把本区所有住户的面包票在桌子上剪开,分类,点好,按等级卷进纸卷或纸包里,送往面包店,然后,从面包店取回面包,再把面包在桌子上切成碎块,一份份分给本区居民。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传说了。粮食配给制被其他的分配办法所代替。现在,他们正坐在这张桌子前吃午饭。大家围着长桌子吃得津津有味,嚼得耳朵后面的筋不停地动弹,嘴吧略吧喀响。

房间当中,宽大的俄国炉子占了门房的一半,高木板床上,红过的被子的被角搭拉下来。

入口处前面墙上没上冻的自来水龙头竖在盥洗池上。门房两侧摆着两排凳子,凳子底下塞满装着零碎用品的口袋和箱子。右边放着一张厨桌。桌子上方的墙上钉着一个小橱柜。

炉子生着。房里很热。马克尔的妻子阿加菲姬·吉洪诺夫娜站在炉子前面,袖口挽到胳膊肘,用一根长得够得着炉壁的炉叉倒动炉子里的罐子,一会儿放在一堆,一会儿又放得很开,什么时候需要往哪儿放就往哪儿放。她的脸上出了一层汗,一会儿被炉子照亮,一会儿又被菜汤的蒸气蒙住。她把罐子挪到一边,从炉子深处夹出馅饼,放在一块铁板上,一下子把它翻了一个个儿,再放回去把另一面烤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提着两只桶走进门房。

“祝你们胃口好。”

“欢迎您。坐下跟我们一块吃吧。”

“谢谢。我吃过了。”

“我们知道你吃的是什么。坐下来吃点热乎的,别嫌弃。土豆是用小罐子烤的。馅饼加粥,肉馅的。”

“真不吃,谢谢。对不起,马克尔,我老来打水,把你们屋里的热气都放跑了。我想一下子多打点水。我把斯文季茨基家的锌浴盆擦得错亮,想把水盛满,再把大桶盛满。我再进来五次,也许十次,以后便会很久不来打搅你们。对不起,我到你们这儿来打水,除了你们这儿我没地方可去。”

“爱打多少打多少,我不心疼。糖浆没有,可水随你要。免费供应,不讨价还价。”

坐在桌子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进来第三次,打第五桶和第六桶的时候,马克尔的声调已经有些变了,说出另一种话来。

“女婿们问我那个人是谁。我说了,可他们不相信。你打你的水,别介意。可别往地上洒水,笨家伙。你瞧门槛上都洒了水。一冻上,你可不会拿铁钉凿下来。把门关严点,蠢东西。从院子里往里灌风。不错,我告诉女婿们你是什么人,可他们不相信。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念书呀,念书呀,可有什么用?”

等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进来第五趟、第六趟的时候,马克尔皱起眉头:

“好啦,再打一次就算了。老弟,你该懂点礼貌。要不是我小女儿马林娜护着你,我才不管你是什么高贵的共济会员呢,早把门镇上了。你还记得马林娜吗?那木是她吗,坐在桌子顶头那个,皮肤黑黑的。瞧,脸红了。‘别欺侮他,’她说,‘爸爸。’谁能碰你呢?马林娜在电报总局当电报员,会说外国话。‘他多可怜呀!’她说。她可怜你极啦,愿意为你赴汤蹈火。你没出人头地,难道该怨我不行?不该在危险时候把家扔了跑到西伯利亚去。怪你们自己。你瞧,我们在这儿挨过了饥饿和白军的封锁,没动摇,全家没事儿。自己怪自己吧。东尼姐没保护住,让她到国外流浪。关我什么事。你自己的事儿。我问一声,请别见怪,你要这么多水干什么?没雇你在院子里泼溜冰场吧?你呀,怎么能生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少爷羔子的气呢。”

桌子旁边的人又哈哈大笑起来。马林娜不满意地扫了大家一眼,发火了,说起家里人来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听见她的声音,感到声音奇怪.但没法弄清其中的奥妙。

“家里有很多东西要洗,马克尔。得打扫干净。擦地板。我还想洗点东西。”

桌子旁边的人惊讶不已。

“你说这种话不害臊吗?你开了中国洗衣店吧!”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请您允许我女儿上您那儿去。她上您那儿去,帮您洗衣服擦地。有穿破的衣服也能帮您缝补。闺女,你别怕他。你不知道,像他这样好的人少有,连苍蝇都不敢欺侮。”

“不,您说什么呀,阿加菲娜·吉洪诺夫娜,不用。我决不答应马林娜为我弄得一身脏。她又不是我雇的女工。我自己能对付。”

“您能弄得一身脏,怎么我就不能呢?您可真不好说话,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您干吗拒绝呢?要是我非上您那儿去做客,您难道把我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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