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有两种:一种是就过去所做的事情撒谎,一种是就将来承担的义务撒谎。第一种撒谎的情况是:否认他所做过的事情,或者硬说他做过他没有做过的事情,总而言之,就是他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是那样,却偏偏说成是那样。第二种撒谎的情况是:许出一些他并不打算加以遵守的诺言,总而言之,就是表示一种同他本来的意图相反的意图。有时候这两种谎是合在一起撒的;不过,我在这里只谈一谈它们不同的地方。
一个人如果意识到自己需要别人的帮助,同时又常常领受别人的恩惠,他就绝不会起骗人的念头;反之,他还一心要别人明了事情的真相,以免错误地损害了他。因此,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撒谎的事不是孩子的天性,而是服从的义务使他们不得不撒谎,因为服从别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他们就悄悄地尽可能设法不服从别人,同时,他们还觉得,与其暴露事情的真相要到将来才能得到利益,不如撒一个谎就能免掉一次处罚和责备,得到现时的利益。在自然的和自由的教育之下,你的孩子干吗要向你撒谎呢?他有什么要隐瞒你的呢?你不找他的岔子,你不惩罚他,你不强迫他。他为什么不象告诉他的小伙伴那样天真地把他所做的事情都告诉你呢?他不可能认为向你承认就会比向他的伙伴承认会遭到更大的危险。
由于答应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是双方协定的行为,既逾越了自然的状态,也有损于自由,所以,就义务而撒谎的行为是更不符合自然的。再者,孩子们所做的一切许诺,其本身就是无效的,因为他们的见解有限,只能看到眼前的情形,所以当他许下诺言的时候,他们是理解不到他们所许诺的事情的。他们一会撒谎,他们也就会做这样或那样的诺言,因为他们心里所想到的只是怎样摆脱现时的困难,所以凡是在眼前不会产生什么影响的手段都是可以采用的:他答应在将来做什么的时候,实际上是空话,他的想象力还处在懵懵懂懂的状态,还想象不到他这个人在两个不同的时候的情景。如果叫他答应他明天从窗口跳出去,就可以免掉他一顿鞭打或给他一包糖果,他也会立时答应的。这就是为什么法律不尊重小孩的约定的理由;如果严厉的父亲和老师强要孩子们做他们所许诺的事情的话,也只能是因为这些事情即使他们不许诺也是非做不可的。
小孩在答应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是并未撒谎的,因为在他作出诺言时,他对他所许诺的事情没有什么了解。但是,如果他不履行诺言,情况就不同了,就可以把他的诺言追溯为一种谎言,因为他很清楚地记得他作出过那个诺言;不过,他不知道遵守诺言的重要性罢了。由于他没有观察将来的能力,所以也就预见不到事情的后果;即使他破坏了他的诺言,他的行为也并不违背他那样年龄的理智。
由此可见,孩子的撒谎,完全是老师造成的,他们想教会孩子说实话,结果却教会孩子说谎话。他们巴不得能好好地管教孩子,使孩子循规蹈矩,但是又找不到相当的手段来达到目的。他们认为凭一些空洞的格言和不合理的清规就可以重新约束孩子的心灵,因此,他们宁可让孩子背诵功课和撒他们的谎,也不愿意让孩子保持天真和诚实。
至于我们,我们只主张我们的学生从实践中去学习,我们宁可让他们为人忠厚而不愿他们有一肚子的学问;我们并不勉强他们老老实实,以免他们弄虚作假;我们并不硬要他们作出这样或那样的诺言,以免他们不打算遵守他们的诺言。如果当我不在的时候,他做了什么坏事,而我又查不出是谁干的,我也不归罪于爱弥儿,我也不问他:“是不是你?”因为这样做,除了教他加以否认以外,又会得到什么效果呢?如果他的性情执拗,使我不得不同他订个条约,我的做法也要极其慎重,以便条约的内容全部由他提,而不由我提;当他订下条约的时候,我总要使他觉得履行条约就能获得很大的现实利益;万一他不履行诺言,我也要使他觉得,这样撒谎所招来的痛苦是由于事物发展的必然后果,而不是出自老师的报复。不过,我是根本不需要采取这种如此毒辣的手段的,因为,我几乎可以断定,爱弥儿要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撒谎是怎样一回事情的,而且,他在知道的时候,一定会大感奇怪,想象不出撒谎有什么好处。所以,事情很清楚,我愈是使他美好的生活不受他人的意志和判断的影响,我就愈能使他明白撒谎对他没有好处。
如果我们不是那样急于想教好孩子,我们也就不会那样急于硬要他做这做那的,我们就可以从从容容地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才提出我们对他的要求。这样,只要不采取溺爱的方式,是一定能教好孩子的。但是,一个愚昧的教师由于不知道如何对孩子进行教育,以致时时刻刻要孩子答应做这个做那个,既没有分别,也没有选择,而且数量也过于繁多,弄得孩子十分烦恼,承担了许许多多的诺言,结果使他把那些诺言看得满不在乎,置于脑后,认为不屑于遵守,甚至把它们看做一套空话,觉得作出了诺言又破坏诺言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你希不希望他忠实地遵守他所说的话呢?如果希望的话,对孩子提出什么要求的时候,就一定要十分慎重。
我刚才所讲的关于撒谎的情形,在很多方面都可用来阐明强使孩子们承担种种其他的义务,因为把那些义务加在他们身上,不仅可恨,而且实际上是做不到的。看起来好象是在向他们宣讲道德,实则是使他们去爱种种的恶习:在禁止他们沾染恶习的过程中,反而使他们养成了那些恶习。你想使他们变得虔诚,结果,把他们带进教堂的时候反惹得他们满腹牢骚;你要他们叽叽咕咕不停地祈祷,但他们却认为从今不向上帝祷告才是福音。为了要他们心怀仁慈,你就叫他们向人布施,好象你自己不屑去布施才叫他去布施似的。啊!应当向人布施的,不是孩子,而是老师。不管一个老师多么地爱孩子,他都应该同他的学生争这个荣誉;他应该使孩子认识到,象他那样的年纪,还不配做布施他人。布施,是大人的事情,因为他了解他所布施的东西的价值,他了解别人需要他的布施。孩子是不懂得这些的,所以即使布施了,也不能算作功德,他的布施并不是出于慈悲和善意;而且,他根据他自己和你的例子来看,认为只有小孩子才向人布施,到长成大人的时候就不这样做了,所以,他在布施的时候还感到有些害羞哩。
应当注意的是,叫孩子去布施的,只能是他不知道有多大价值的物品或他衣袋里的金属东西,因为这些东西除了给别人以外,对他并没有什么用处。一个孩子是宁愿把一百个金币而不愿把一块点心给人的。现在,请你试一试,能不能叫这个豪爽的布施者把他心爱的东西、玩具、糖果和点心拿给别人,我们立刻就可看出你是不是使他变成了一个真正大方的人。
还可以找到一个达到这种目的的办法,那就是:隔一会儿就把他已经给人的东西还他,使他习惯于把他认为可以要回来的东西拿给别人。我在孩子们身上只发现这两种大方的情形:他拿给别人的东西,不是对他没有用处,就是别人准会还他的。洛克说:“要使他们从经验中知道,最豪爽的人往往能占很大的便宜。”正是因为这样做,才使一个孩子在表面上显得大方,而在实际上则是非常的吝啬。他还说,这样就可以使孩子们养成慷慨的习惯。不错,高利贷式的慷慨,给人家一块奶油,为的是要他一头奶牛。但是,当你要他真给的时候,这个习惯就没有了;你不还他,他就不给你。重要的是养成心灵的习惯而不是手上的习惯。你教育孩子们的一切道德,都同这种手上的道德差不多,正是由于向他们宣讲这些美德,反而使他们的少年时期过得那么忧郁!难道说这是一种明智的教育吗?
诸位老师,你们别那么虚伪了,你们为人要公正和善良,要把你们的榜样刻画在你们的学生的记忆里,使它们深入到他们的心。一切慈善的事情,我不仅不强求我的学生去做,我反而喜欢当着他的面由我自己去做,不仅如此,我甚至还要使他没有模仿我的可能,使他觉得这不是他那样年龄的人可以享受的荣誉;因为,重要的是,不要使他习惯于把只应该是大人做的事情看作是小孩做的事情。如果他看见我帮助穷人的时候问我这些问题,而我又觉得已经到了该向他解答的时候,我就向他这样说:“我的朋友,穷人之所以希望遇到富人,是因为富人答应过要养活所有那些靠自己的财产或劳动都无法生活的人”。“这样说来,你也答应过要养活他们了?”他又这样问我。“当然,正是因为在我手中经过的这些财物附有这个条件,所以我才这样地支配它们。”
听了这一段话(我已经讲过要怎样才能使一个孩子明白这一段话的意思)之后,另外一个孩子--不是爱弥儿--也许就会学我的样子,以富人的姿态行事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至少要防止他做的时候带有夸耀的神气,我宁可让他夺去我的权利,背着我悄悄把东西拿给别人。这是他那样年龄的人可以做得出来的一种隐瞒的行为,也只有这一种隐瞒的行为才唯一无二地能够取得我的原谅。
我认为,所有这些从别人那里模仿来的美德,都是象猴子那样学来的乖,而任何一种良好的行为之所以能够产生良好的道德效果,只是因为在你做的时候就认识到它本来是好的,而不是因为看见别人那样做,你才那样做。不过,象孩子那样的年龄,心灵还处在懵懵懂懂的状态,所以需要使他们模仿我们希望孩子们养成习惯的行为,以便他们最终能够凭他们自己的判断和对善的喜爱去实践这些行为。人是善于模仿的,动物也是一样;爱好模仿,是一种良好的天性,不过,这种爱好在社会中已经变成一种恶习了。猴子模仿它所畏惧的人而不模仿它所轻视的动物;它认为比它优越的人的举动一定是好的。而我们则恰恰相反,我们的各种丑角之所以模仿美好的行为,是为了贬低它们的价值,是为了把它们弄得可笑;由于他们感到自己卑贱,所以就力图使自己能够跟比他们高尚的人列于同等的地位;即使在他们竭力模仿他们所钦佩的行为时,我们也可以从他们所选择的对象中看出这些模仿者的旨趣是虚假的,因为他们的意图是想欺骗别人,是要别人赞赏他们的才能,而不是使自己变得更好或更聪明。我们之模仿别人,其根源就在于我们常常想使自己超越自己的地位。如果我的工作取得成功,爱弥儿就绝不会有这种想法。所以,我们必须消除这种想法可能产生的表面的好处。
把你的一切教育法则都彻底考察一下,你就会发现它们都是错误的,特别是有关道德和风俗的法则更是荒谬。在道德教育方面,只有一条既适合于孩子,而且对各种年龄的人来说都最为重要,那就是:绝不损害别人。甚至教人为善这一条,如果不从属于这个教训,也是虚伪的、矛盾的和有害的。谁不做点好事呢?大家都做一些好事,坏人和其他的人同样做一些好事;他做了一件好事,成百的人就要遭殃;我们的种种灾祸就是从这里产生的。最高尚的道德是消极的,同时也是最难于实践的,因为这种道德不是为了做给人家看的,而且,即使我们做得令人心满意足,也不能因此就在我们心中产生甜蜜的快乐。一个人如果从来没有损害过他的同胞,那他就是对他们做了极大的好事啦!他需要有多么坚贞不屈的心灵和多么坚强的性格才能做到这一点啊!要体会到把这一条做得成功是何等的伟大和艰难,那就不能光是谈它的理论,而必须付诸实践。
这几个一般的观念,我希望人们教育孩子时要预先加以注意,不时刻这样去教育孩子,就必然会使他们或损害自己或损害别人,特别是会染上一些往后就很难纠正的恶习;不过,对受过良好教养的孩子来说,当然就不太需要这样做了,因为在他们的心中没有撒上不良行为的种子,他们是不会变得那么粗野、顽皮、撒谎和贪婪的。所以,我在这一点上阐述的这些看法,更适用于例外的情形而不适用于一般的情形;但是,由于孩子们脱离他们原来状态和沾染大人的坏习惯的机会愈来愈多,所以这种例外的情形就愈来愈常见了。在繁华地方抚养起来的孩子,比较在穷乡僻壤抚养起来的孩子更需要提早受到这样的教育。因此,即使说这种单独的教育仅仅能够使孩子在童年时期就长得很成熟,也是宁可采取这种教育的。
另有一种例外的情形是全然不同的,那就是:有些孩子年龄小而天资特别高。正如有些人永远脱不掉孩子气一样,有些人也可以说是根本没有经历过童年,他们差不多一生下来就成了大人。不幸的是,这种例外的情形很稀有,也难于看出来,每一个做母亲的都以为一个孩子可以成为神童,因此也就相信她的孩子可以成为神童。不仅如此,她们甚至把说话俏皮、动作卤莽和活泼天真这些司空见惯的现象也当作是特异的表征,然而这些现象正是他那样年纪的特点,最能说明孩子毕竟是孩子。你既然使一个孩子说了许多的话,允许他什么都说,一不讲礼节,二不讲规矩,那么,碰巧说几句中肯的话,又有什么奇怪呢?要是他一句中肯的话也不曾说,那才奇怪,甚至比星象家胡说一阵一句预言也没有说准还奇怪哩。昂利四世说:“他们撒了那么多的谎,以至最后终于说出了实话。”谁要是想说几句漂亮话,只要多说傻话就行了。愿上帝保佑那些除了说几句漂亮话以外就没有其他长处值得赞扬的时髦人物吧!
正如孩子们的手上可能戴有最珍贵的钻石一样,他们的脑子里也可能有最美妙的思想,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他们的口中也可能有最美好的语句,但不能因此就说这些思想和钻石是他们的;就他们那样的年龄来说,没有哪一种财产真正是属于他们的。一个孩子所说的事情,在他们理解起来和我们理解起来是不同的,其间没有相同的观念。这些观念--如果他有这些观念的话--在他的头脑中是不连贯的;在他的思想中没有任何固定的和明确的东西。就拿你所谓的天才来说吧,有时候你发现他的思想极其灵活,宛如一个喷泉,清澈得可以反照天上的云彩。然而更多的时候,这同一个人又是那样迟钝,好象陷入了浓厚的烟雾。有时候,他走在你的前面;有时候,他又呆在那里不动。一会儿你说:“他是一个天才。”过一会儿,你又说:“他是一个傻瓜。”你这两种说法都说得不对。他是一个孩子,他是一只幼鹰,时而飞入云霄,过一会儿又要回到它的窠巢的。
因此,不管他的外表如何,都应该按他的年龄对待他。不要使他做过多的运动而耗尽了他的气力。如果他的头脑已经发热,如果你看见它已开始沸腾,就让它自由自在地思维,而不再刺激它,以免它全都消散了;当他初生的精华快要挥发掉的时候,就马上把余下的精华保留起来,以便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变成活命的热和真正的力量。不这样做,你就会白费你的时间和苦心,毁掉你自己的成绩;你用热腾腾的烟雾把自己糊里糊涂地陶醉一阵之后,将只剩下失去精华的渣滓。
有了愚笨的孩子就会有平庸的大人,我想,这条法则是最普遍和准确不过的了。最困难的是要在一个孩子的童年时期看出他是真正的笨还是表面上显得笨,这种表面上的笨实际上往往是坚强性格的表征。乍看起来是很奇怪的:这两种极端情形的征象是极其相似的,而且是应该相似的,因为当人们还处在没有真正的思想的年岁时,有天才的人和没有天才的人之间的区别在于,后者光接受虚假的观念,而前者能看出它们是假的,因此就一个也不接受;所以两者都如同傻子:一个是样样都不懂,而另一个是觉得样样都不称他自己的心。只是偶而才能发现区别他们的唯一征兆,因为在这种时候,向有天资的儿童灌输某种观念他就能够了解,反之,没有天资的儿童却始终是那个样子。小卡托在童年时候被他家里的人看成是一个蠢孩子。他沉默寡言,性情执拗:这就是人们对他的全部评价。有一次在苏拉的客厅里,他的叔父才发现他是很聪明的。要是他不走进那间客厅的话,也许一直到他长到有理智的年龄他都会被别人看成是一个粗野的人。如果那时不出现凯撒也许人们始终会把这个卡托当作一个幻想家,然而正是他看出了凯撒的阴险,老早预料到他的计谋。轻率地对孩子们下断语的人,是往往会判断错误的!这种人反而比孩子们还更加幼稚。我和一个人的友谊使我感到很光荣,然而这个人到年岁已经相当大的时候还被他的亲友当作是一个头脑很简单的人;这个睿智的人不声不响地一天天成熟起来,突然,大家才看出他是一个哲学家;我深信,后世的人将在当代最出色的思想家和最渊博的形而上学家中给他留一个很光荣和崇高的位置。
要尊重儿童,不要急于对他作出或好或坏的评判。让特异的征象经过一再地显示和确实证明之后,才对它们采取特殊的方法。让大自然先教导很长的时期之后,你才去接替它的工作,以免在教法上同它相冲突。你说你了解时间的价值,所以不愿意有分秒的损失。可是你没有看到,由于错用时间而带来的损失,比在那段时间中一事不做的损失还大,一个受了不良教育的孩子,远远不如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孩子聪明。你看见他无所事事地过完了童年的岁月,就感到惊奇!唉!难道说让他成天高高兴兴的,成天跑呀、跳呀、玩呀,是一事不做、浪费时间吗?柏拉图的《理想国》一书,大家都认为是写得很严肃的,然而他在这本书中完全是通过节日、体操、唱歌和娱乐活动来教育孩子的;当他教他们玩耍的时候,他把其他的东西也一起教给他们了;塞涅卡谈到古罗马的青年时说:“他们总是站着的,从来没有学过什么坐着干的活儿”。难道说他们长到年富力强的时候会因此就跌落了身价?所以,你对这种所谓的懒怠状态不要那样耽心害怕了。要是一个人为了把一生的时间全都拿来利用,就不去睡觉,你对这个人怎样看法?你会说:“这个人是疯子;他不但没有享受他的时间,反而损失了他的时间,因为抛弃睡眠的结果,是奔向死亡。”所以,你要了解到这里的情况恰好相同,要了解到儿童时期就是理性的睡眠。
教育孩子,在表面上看来好象很容易,而这种表面的容易,正是贻误孩子的原因。人们不知道,这样的容易其本身就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学到的证明。他们的光滑的头脑可以象一面镜子似地把你给他们看的东西都反射出来,但并没有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孩子记住了你所说的话,但是把观念却反射掉了;听他说话的人都能明白他那些话的意思,而不明白那些话的意思的,恰恰就只是他自己。
尽管记忆和理解是两种在本质上不同的本能,然而两者只有互相结合才能得到真正的发展。在达到有理智的年龄以前,孩子不能接受观念,而只能接受形象;但是,两者之间有这样的区别:形象只不过是可以感知的事物的绝对的图形,而观念是对事物的看法,是由一定的关系确定的。一个形象可以单独地存在于重现形象的心灵中,可是一个观念则要引起其他的观念。当你在心中想象的时候,你只不过是在看,而你思索的时候,你就要加以比较。我们的感觉纯粹是被动的;反之,我们所有的理解或观念都是产生于能进行判断的主动的本原。这一点,我在以后还要加以阐述。
所以我认为,孩子们因为没有判断的能力,因此也就没有真正的记忆。他们记得声音、形状和感觉,然而却很少记得观念,更不用说记得观念的联系了。反对我的人看见他们学会了一些初级几何,就以为可以拿这点来证明我的看法是错误的;恰恰相反,他们正好证明了我的论点,表明孩子不仅不能自己推理,甚至还记不住别人的论证;你们把这些小几何学家所用的方法拿来考察一下,马上就可以看出,他们所记得的,只不过是例题的精确图形和术语罢了。稍一反驳,他们就不懂了;把图形一颠倒过来,他们就会莫明其妙的。他们的全部知识都停留于感觉,没有哪一点是透彻地了解了的。他们小时候已经听人讲过的事情,到长大以后总得要重新学过,可见他们的记忆力是并不比他们的其他能力强的。
然而我并不认为孩子们是一点理解力都没有的。恰恰相反,我认为他们对一切同他们眼前可以感觉得到的利益有关的事物却理解得非常好。不过,我们所不明白的是他们究竟知道些什么东西,因此,他们本来是不知道的,我们却以为他们知道,他们本来是不懂的,我们却要他们讲一讲其中的道理。我们还有一个错误是,要他们去注意那些同他们没有一点儿关系的问题,例如他们将来的利益啦,成年人是多么幸福啦,长大时别人将对他们多么尊敬啦;这些话对没有一点儿远虑的人来说,是绝对没有什么意义的。硬要可怜的孩子们去研究这些东西,往往会使他们把心思用到同他们毫不相干的事情上去。所以,要请你判断一下能不能叫他们去注意这些事情。
大事夸耀怎样怎样地教诲学生的冬烘先生,得了人家的束修,所以他们的说法就完全不同;其实,根据他们自己的行为就可以看出,他们的看法同我的看法完全是一样的。因为,他们教给学生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呢?辞句,辞句,还是辞句。在他们所吹嘘的各种学科中,对学生真正有用的,他们反而不教,因为它们是事物的科学,他们就不会教好;他们所选教的是他们知道其中的一些术语、谱系、地理、年代和语言等等的科学,以此显示他们精通这些学科;然而所有这些学问,对成年人来说关系已经不大,对孩子来说关系就更小了,所以,只要他一生当中能把它们拿来用上一次,就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了。
我把教授语言当作一种没有用处的教育,你也许对这一点会觉得奇怪;不过你要知道,我在这里说的只是童年时候的教育;所以不管你们怎样说,我不相信哪一个孩子(有天才的儿童除外)在十二岁或十五岁以前是真正学会了两种语言的。
如果说语言的学习只不过是学习一些辞,也就是说学习表达这些辞的符号或声音,那么,我也认为这种学习可能是适合于孩子的,不过,语言在改变符号的同时,也就把它们所表达的观念改变了。知识是由语言形成的,而思想则带有观念的色彩,只有理性是共同的,每一种语言的精神都有它独特的形式,这个差别可能是民族性格不同的一部分原因或结果;可以用来证明这种推断的是:世界上各个民族的语言都是随着它们的风俗而几经变化的,它们也象风俗那样,或者是保持下去,或者是有所改变。
孩子们在使用的过程中便可学会那些形式不同的语言中的一种语言,而这也就是他在达到有理智的年龄以前所能记得的唯一的语言。为了学会两种语言,就需要懂得比较它们的概念,然而现在他们连概念都不知道,怎么能进行比较呢?每一种东西在他们看来都有成千种不同的符号,然而每一个概念却只能有一种形式,因此他们只能学会一种语言。有人说他们的确学会了几种语言;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对的。我曾经看见过几个据说是能讲五、六种语言的神童。我听见他们讲了德语,接着又用拉丁语、法语和意大利语的辞来讲;他们确实能用五、六种辞汇,但他们始终是讲的德语。总之,不管你愿意教孩子多少同义语,然而你变换的是辞而不是语言,所以他们还是只能学会其中的一种语言。
正是为了掩盖他们在这方面的无能,所以你才偏偏教他们去学那些已经死了的语言,因为现在是再也找不到人来评判对这些语言的教法是不是合乎文规了。由于这些语言的通常用法早已失传,你就摹仿书上所写的辞句,而且还说这些就是口语哩。如果老师的希腊文和拉丁文就是这样的话,我们也就可以想见孩子们所学的希腊文和拉丁文了。他们才刚刚记得一点语法入门,还根本不懂得怎样用法的时候,你就要他们把一篇用法文写的文章译成拉丁文;当他们学得高深一点的时候,你就要他们把西塞罗的句子写成散文,把维吉尔的一些诗篇写成韵文。这样一来,他们就以为是能够讲拉丁语了,谁又去说他们讲得不对呢?
在任何一门学科里,代表事物的各种符号如果不具有它们所代表的事物的观念,那就是毫无意义的。而你使孩子所学到的,也就是限于这种符号,而不能使他们明白它们所代表的东西。你以为你已经教他明白了地球是什么样子的,其实仅仅使他看到了一些地图:你教他的城名、国名和河名,而他则认为这些地方除了在图上指给他看一下以外,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我记得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一本地理书,它开头就这样说:“什么是世界?世界是一个用纸壳做的球。”孩子们所学的地理正是这个样子。我敢说,你拿地球仪和世界志教他们学了两年之后,还找不到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够按照你所教的法子说出从巴黎到圣丹尼镇应该怎样走法。我敢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能按照他爸爸的园林示意图走过其中曲曲折折的道路而不迷失方向的。请看,知道地图上哪里是北京、伊斯帕亨、墨西哥和地球上所有一切国家的博士,就是如此。
我听见有些人说,最好是让孩子们去学那些只用眼睛学的东西;如果确实有什么东西只凭眼睛就能学会的话,那当然是可以的;不过,这样的东西我根本还没有见过。
更加可笑的是,你叫他们学习历史:你在想象中以为历史是可以被他们理解的,因为它搜集的全是事实。但是,“事实”这个辞应当怎样理解呢?你认为决定历史事实的种种关系是那样容易理解,以至在孩子们的心中可以毫无困难地形成相应的观念吗?你认为对事件的真正了解可以同对事件的原因和结果的了解相分开;认为历史涉及道德的地方是非常少,以至不懂道德的人也可以学会历史吗?如果你在人的行为中只观察外部和纯肉体的活动,那么,学了一阵历史又能学到什么东西呢?那是绝对学不到什么东西的;学习历史既索然寡味,就不能使我们得到快乐,也不能使我们获得教益。如果你愿意拿那些行为的道德关系来衡量它们的话,就请你试一试,看你的学生能不能了解那些关系,然后你就明白象他们那样年龄的人适合不适合学历史了。
读者诸君,你们经常要记住,同你们讲话的人既不是学者,也不是哲学家;他是一个普通的人,是真理的朋友,既不抱什么成见,也不信什么主义;他是一个孤独的人,他很少同别人一块儿生活,因此沾染他们偏见的机会也就不多,也就有富裕的时间思考他同他们交往的时候使他有所感受的事物。我的论点,其根据与其说是原理,不如说是事实;我想,为了使你们能够评判我的论点,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常常向你们举几个使我产生这些论点的事例。
我曾经到一个乡下人家去住了几天,这家人的可敬的主妇对孩子们的生活和他们的教育是极为关心的。有一天早晨,大孩子上课的时候我也在场;他的老师曾经详细地教过他的古代史,这一次讲亚历山大的故事时,又谈到了医生菲力浦的著名的轶事;书上有这个故事的插图,的确,这个故事是值得讲一讲的。这位老师是一个可敬的人,不过,他对亚历山大的勇敢行为发表的几个看法我是不赞成的,当时,我没有同他争论,为的是免得降低他在他学生的心目中的威信。在吃饭的时候,照法国人的习惯是免不了要叫那可爱的小孩瞎说一阵的。由于他那样年龄的活泼的天性和准可受到一番称赞的信心,遂使他讲了无数的傻话;当然,在这些傻话中时而也碰巧有一两句是说得中肯的,因此也就使人把其余的傻话忘掉了。最后,他就谈到医生菲力浦的故事;他把这个故事叙述得很简要和优美。大家照例地称赞(做母亲的巴不得人家这样称赞,而孩子也是等着人家这样称赞)一番之后,就开始议论他所讲的这个故事了。大多数人都责备亚历山大太冒失,有几个人则跟着老师说他们佩服亚历山大的果断和勇气,所有这些,使我认为在场的人没有哪一个是看出了这个故事的美究竟是美在什么地方。“至于我,”我向他们说,“我觉得,如果说在亚历山大的这个做法中有点儿勇敢和果断的表现的话,那也不过是一种蛮头蛮脑的行为罢了。”于是大家都赞同我的看法,说那是一种蛮头蛮脑的行为。我跟着就想解释和热烈地论述一番,这时候,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妇人(她到现在还没有开过口哩)侧过身来在我的耳朵边上轻轻地说:“别说了,让?雅克,他们是听不懂你的意思的。”我望她一眼,我吃了一惊,我马上就闭嘴不讲了。
由于有几个现象使我怀疑我们这位小小的博士对他讲述得那么好的历史并没有真正了解,所以晚餐以后就拉着他的手,同他到花园中去散了一会步;我随便问了他几个问题之后,发现他比任何人都更钦佩被人们所吹嘘的亚历山大的勇敢;不过,你可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看出亚历山大的勇敢的呢?原来,唯一无二地是因为亚历山大毫不犹豫,毫无难色地把那难吃的药一口就吞下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在不到十五天以前还吃了一次药,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把药吃下去了,而至今口上还有药的余味咧。死亡和中毒,在他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一些不愉快的感觉罢了,而他所能想到的毒药就是旃那。然而,必须承认的是,亚历山大的果断对他幼稚的心灵确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使他下定决心,以后吃药的时候一定要做一个亚历山大。我没有进行解释,因为这显然是他不能理解的,所以我只告诉他说这种想法很值得称赞。我回去的时候,暗中好笑有些做父亲的和作老师的也真是高明,竟想到了拿历史来教育孩子。
使他们在口头上学会国王、帝国、战争、征服、革命和法律这些辞,是很容易的;但是,当问题是要赋予这些辞以明确的观念时,也许就不可能象我们同园主罗贝尔谈话那样来解释了。
有些读者对“别说了,让?雅克”这句话是不很满意的,我早已料到,他们会问在亚历山大的行为中究竟哪一点在我看来是值得称赞的。可怜的人啊!如果要我告诉你们的话,你们怎么懂得呢?亚历山大的行为之所以值得称赞,是因为他相信德行;是因为他敢于拿他的头胪,拿他自己的生命来证实他的信念;是因为他的伟大的心灵配得上这个信念。啊,他所吞的那一剂药正是这种信念的真实表白!还没有哪一个人对自己的信念做过这样庄严的表白哩。如果谁是当今的亚历山大的话,那就请他照样把他的信念表白给我看一看。
如果孩子们还不懂得你所讲的字眼,就不宜于拿你的功课去教他们。如果他们没有获得真正的观念,他们就不会有真正的记忆,因为我认为仅仅保留一些感觉是不能叫做记忆的。他们在脑子里记上一迹串莫明其妙的符号,对他们有什么用处呢?在学习事物的过程中,他们岂不也就学会了那些符号吗?为什么要他们浪费气力学两次呢?而且,你要他们拿一些根本不懂得的话作为他们的学问,岂不会使他们产生极其危险的偏见!正是由于孩子所学的第一个辞,由于他所学的第一件事物,全是照别人的话去了解,而自己根本就不明白它的用途,所以才丧失了他的判断的能力:他也许可以在傻子面前炫耀一个很长的时期,但是他不可能弥补他这样的一个损失。
不,纵然说大自然使一个孩子的头脑具备了这种能够接受种种印象的可塑性,那也不是为了让你记住什么国王的名字、年代、谱系、地球仪和地方名称,或者记住那些对他这样年纪的人来说既毫无意义,而且对任何年纪的人来说也没有一点用处的辞句;把这些东西压在他的身上,是必然会使他的童年过得十分忧郁和没有趣味的;所以,孩子的头脑之有可塑性,是为了让那些能够为他所理解和对他有用处的观念,这些观念关系到他的幸福和日后指导他履行其天职,早已以不可磨灭的印象记在他心中,使他一生当中能按照适合于他的天性和才能的方式过他的生活。
即使是不读书本,一个孩子可能有的记忆力也不会因此而闲着没有用处;他所看见的和他所听见的一切,都会对他产生影响;他将把它们记下来,他将把大人的言语和行为都记在心里;他周围的事物就是一本书,使他在不知不觉中继续不断地丰富他的记忆,从而增进他的判断能力。为了培养他具备这种头等重要的能力,真正的好办法是:要对他周围的事物加以选择,要十分慎重地使他继续不断地接触他能够理解的东西,而把他不应该知道的事物都藏起来,我们要尽可能用这个办法使他获得各种各样有用于他青年时期的教育和他一生的行为的知识。是的,这个办法既不能培养出什么神童,也不能使他的保姆和教师得到人家的夸耀,但是,它能培养有见识、有性格、身体和头脑都健康的人,这样的人,小时候虽没有谁称赞,到长大后是一定会受到人人尊敬的。
爱弥儿是绝不背诵什么课文的,即使是寓言,即使是拉?封登的寓言,不论它们是多么简单和动人,他都是不背诵的,因为寓言中的话并不就是寓言,就象历史中的文字并不就是历史一样。人们怎么会这样糊涂,竟把寓言也称为孩子们的修身学,毫不考虑寓言固然可以使他们高兴,但同时也会使他们产生谬误,毫不考虑他们受了杜撰的事情的迷惑,就必然会遗漏真理,毫不考虑这样教法虽然可以使他们觉得有趣,但也妨碍了他们从其中得到益处?寓言可以用来教育大人,但对孩子们就应该直截了当地讲真理;你用幕布把真理盖起来了,他就不愿意花力气去把它揭开。
大家都要孩子们学拉?封登的寓言,但是没有哪一个孩子是真正学懂了的。要是他真正学懂了的话,那就更加糟糕了,因为其中的寓意对他那样年龄的人来说,是那样的拐弯抹角和不相适应,以致不仅不能使他学到良好的德行,反而使他学到了许多的坏毛病。你也许会说:“瞧,又在发怪论了。”不错。但是让我们看一看这番怪论说的是不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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