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年的尽头的深夜中,整理了这一年所写的杂感,竟比收在《热风》里的整四年中所写的还要多。意见大部分还是那样,而态度却没有那么质直了,措辞也时常弯弯曲曲,议论又往往执滞在几件小事情上,很足以贻笑于大方之家(1)。然而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我今年偏遇到这些小事情,而偏有执滞于小事情的脾气。
我知道伟大的人物(2)能洞见三世,观照一切,历大苦恼,尝大欢喜,发大慈悲。但我又知道这必须深入山林,坐古树下,静观默想,得天眼通,离人间愈远遥,而知人间也愈深,愈广;于是凡有言说,也愈高,愈大;于是而为天人师。我幼时虽曾梦想飞空,但至今还在地上,救小创伤尚且来不及,那有余暇使心开意豁,立论都公允妥洽,平正通达,像“正人君子”(3)一般;正如沾水小蜂,只在泥土上爬来爬去,万不敢比附洋楼中的通人(4),但也自有悲苦愤激,决非洋楼中的通人所能领会。
这病痛的根柢就在我活在人间,又是一个常人,能够交着“华盖运”。
我平生没有学过算命,不过听老年人说,人是有时要交“华盖运”的。这“华盖”在他们口头上大概已经讹作“镬盖”了,现在加以订正。所以,这运,在和尚是好运:顶有华盖,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华盖在上,就要给罩住了,只好碰钉子。我今年开手作杂感时,就碰了两个大钉子:一是为了《咬文嚼字》,一是为了《青年必读书》。
署名和匿名的豪杰之士的骂信,收了一大捆,至今还塞在书架下。此后又突然遇见了一些所谓学者,文士,正人,君子等等,据说都是讲公话,谈公理,而且深不以“党同伐异”(5)为然的。可惜我和他们太不同了,所以也就被他们伐了几下,——但这自然是为“公理”(6)之故,和我的“党同伐异”不同。这样,一直到现下还没有完结,只好“以待来年”(7)。
也有人劝我不要做这样的短评。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创作之可贵。然而要做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恐怕也还要做这样的东西,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8)吃黄油面包之有趣。
然而只恨我的眼界小,单是中国,这一年的大事件也可以算是很多的了,我竟往往没有论及,似乎无所感触。我早就很希望中国的青年站出来,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地加以批评,因此曾编印《莽原周刊》(9),作为发言之地,可惜来说话的竟很少。在别的刊物上,倒大抵是对于反抗者的打击,这实在是使我怕敢想下去的。
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凡有自己也觉得在风沙中转辗而生活着的,会知道这意思。
我编《热风》时,除遗漏的之外,又删去了好几篇。这一回却小有不同了,一时的杂感一类的东西,几乎都在这里面。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记于绿林书屋(10)东壁下。
(1)大方之家见识广博的人。《庄子·秋水》:“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2)伟大的人物这里指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约前565—前486)。佛经说他有感于人生的生、老、病、死等苦恼,在二十九岁时出家,苦行六年,仍未得解脱的途径。后来坐在菩提树下苦思七日,终于悟出了佛理。下文的三世,佛家语,指过去、现在、未来。天眼通,也是佛家语,所谓“六通”(六种广大的“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