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好!”伊莉莎白说。这时他们已经来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好一个晴朗的天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的美好空气,接着说,“车子就停在这个广场的角落边。

你对伦敦熟吗,西尔——先生?““是的,我常常来英国度假,只是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季节来过。”

“如果你没在这个季节拜访过英国,那你就不算真的到过英国。”

“我听说了。”

“你是搭飞机来的?”

“我刚从巴黎飞过来,就像一般美国人一样。巴黎的春天也很美。”

“对啊,我也听说了。”她用同样的语气回答他。这时她发现他的眼睛盯着她看,她继续说,“你是记者吗?不然你怎么认识库尼·维金的?”

“不是,我跟库尼是同行。”

“新闻摄影师?”

“我是摄影师,不过不是拍新闻的。每年冬天我会固定到西岸拍人像。”

“西岸?”

“就是加州,这是我固定的经济来源。另外半年,我就到处旅行,拍一些我真正想拍的东西。”

“这样的生活听起来很棒呢。”伊莉莎白一边打开车门,一边坐进车里说:“的确很不错。”

这是一辆双人座车。就这样的车而言,款式有点过时,可是还蛮耐用。当车子开出广场融进傍晚市区的车流中时,她这样和他解释:“拉薇妮亚阿姨赚到第一笔钱时,她给自己买了一条貂皮围巾。她一直对貂皮围巾情有独钟。而第二个她想买的是一辆双人座车,第二本书的出版使她完成了这个心愿。可是她后来却一次也没用过她的貂皮围巾,因为她嫌身上成天围着一个东西不舒服。至于双人座车呢,真的派上了用场,我们到现在都还在用呢。”

“那貂皮围巾后来呢?”

“她拿去换了一套安妮皇后时代的椅子和羊毛毯回来了。”

当车子抵达旅馆门口的时候,伊莉莎白说:“这里八成不能停车等人,我看我到停车场那边等你好了。”

“可是你不是要跟我一起上去帮我收拾行李吗?”

“帮你收拾行李?哪儿的事?”

“你阿姨说的啊。”

“那只是客气随便说说罢了。”

“我不这么觉得。无论如何,你还是跟我一起上来吧,我需要你帮我在一边打点收拾。麻烦你一下。”最后伊莉莎白还是上去帮他打包行李。他负责从柜子里拿出衣服叠好给她,她再把它们收进两个行李箱里。她发现这些都是价值不菲的衣服,剪裁与质料都是一流的。“你一定很有钱吧?或者只是奢侈成性?”她问他。

“应该说我比较挑剔吧。”

他们离开旅馆的时候,街灯已经亮起来了,交映着傍晚的天光。

“这是我觉得最美的时候,”伊莉莎白说道,“天还没暗,街灯晕晕黄黄的,很有味道。等到天真的黑了,灯光亮起,那种明亮倒让人觉得索然无味了。”

他们开车回布鲁姆斯勃里区去接费奇小姐,抵达的时候她已经离去了,只看到出版社的人累得瘫在椅子上休息。他们很客气地告诉他们,费奇小姐已先行到华特的播音室去找他,因为她可以在他的广播结束后搭他的车子先回去;请盖洛比小姐和西尔先生随她之后开车回莎卡镇。

车子离开伦敦市的路上,西尔沿途都很沉默。伊莉莎白想,这是他对驾驶的尊重吧,她蛮欣赏这态度的。一直到车子开到市郊,两旁开始出现绿野的景象时,他才开始说话。他聊了不少华特,而且听起来库尼似乎常常想到华特。

“那时候,你和库尼·维金一块儿到巴尔干去过吗?”

“没有,我和库尼是在美国认识的。可是他常常写信向我提到你的表哥。”

“他真是不错。不过你误会了,华特并不是我的表哥。”

“他不是你表哥?可是费奇小姐不是你阿姨吗?”

“不是,我其实和他们家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拉薇妮亚的姊姊,也就是艾玛,在我很小的时候嫁给了我爸爸,变成我的继母,就是这样。我妈——就是艾玛,老实说她给了我父亲很大的支助,不然他根本不行。你知道吗?艾玛一手带大拉薇妮亚,可是当拉薇妮亚长大后拥有了一片天,尤其是她一夕之间书本大卖以后,艾玛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重心。然后她发现了我父亲——带着一个稚龄的女儿,她就嫁给了他,变成艾玛·盖洛比太太。我从来没把她当做我的‘继母’看待,因为我对我母亲的印象并不深。我父亲过世后,她就带着我一起到崔宁庄园跟拉薇妮亚阿姨住在一起。学校一毕业,我就回到她身边接下她的秘书工作。好了,这是我们的关系图,向你报告完毕了。”

“那华特呢?他又是谁的儿子?”

“他是她们大姊的儿子。华特的双亲在印度过世,15岁左右起他便由拉薇妮亚阿姨带大。”

听完后,西尔沉思了一会儿,他心中的疑问完全清楚了。

为什么她会跟他说这些?伊莉莎白有点不解地想。她为什么会跟他提到她妈妈的占有欲?即使她说的都是这种性格中好的部分。是不是她太神经质了?她并不是个神经质的人,况且有什么好紧张的?在一个漂亮年轻人面前,她没什么好困窘的。

身为拉薇妮亚的秘书,长得好看的年轻人她也认识不少,不过印象深刻的倒是不多起码她记得的)。

这时车子从柏油大马路开进一旁的石子路上去,车轮痕迹变得清晰可见,现在他们已经置身于乡间的景色里。

一条条的小石子路在他们眼前错综地展开,弯弯曲曲的,很复杂。伊莉莎白毫不费力地向着她要去的路开去。

“你怎么记这些路呢?这些小沙石路看起来都差不多!”西尔问她。

“它们看起来是差不多,只是这条路我开了太多次,现在凭的是直觉反应。这些路对我的手而言,就像打字机上的字一样,我总不会在打字的时候还一个字一个字找吧?我的手指知道它们在哪儿。你到过这种地方吗?”

“没有,我第一次见到。”

“我觉得这是非常无趣的乡村,毫无景色可言。华特说这里放眼望去就是一连串‘七’的排列,那就是——六棵树、一个干草堆。他还说在这边行军的军队穷极无聊就发明了一个非常单调的口令,就是‘六棵树、一个干草堆’。”说完后,伊莉莎白还大声唱了起来,“你看路上高起的那个地方,那里就是欧佛锡尔了。那边会比较好。”

欧佛锡尔的确是比较令人满意的地方。随着车子尘土飞扬,他们停在一个小山谷边,一眼望下去,他们看到了一片黑鸦鸦的屋顶、灯光点点的小村庄。

“莎卡圣玛丽镇,一个曾经美丽的英国小镇,现在却被占领了。”伊莉莎白开始介绍这个村庄。

“被谁占领?”

“被一些当地人称做‘那些做艺术的人’,这对他们而言很悲哀,也很可怜。

他们并不把拉薇妮亚阿姨算在他们之列,因为她拥有一个大庄园,并且实际的生活跟他们也不太一样。可是因为她待在这里太久了,久而久之也开始融人了。这个庄园在最近几百年里并不属于这个村庄,所以谁住在里面也无所谓。这个村庄的衰败是从磨坊屋倒闭开始的,一些公司打算把它买下来盖工厂——就是把它改装成工厂的意思。后来玛塔·哈洛德听到了,就决定把它买下来住,大家都很高兴,觉得被拯救了。他们并不特别希望一个女演员搬进磨坊屋来住,可是这总比让一个可怕的工厂进驻他们美丽的村庄好吧。可怜的村民,他们要是能预见这些事就好了!”

她发动车子,沿着山坡与村庄平行的方向慢慢开。

“我记得从伦敦到这里有一条羊肠小径,大概得花六个月左右的时间。”西尔说。

“你怎么会知道?”

“我在西岸的时候,成天在看这些东西。只要有人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在他们还没安顿下来之前,就有人要求他们去投票选市长了。”

“是啊,这里每三栋房子里就住着一个怪物,各式各样、有钱没钱的——从托比·图利斯,一个剧作家,他在村庄正中央街上有一栋非常有名的詹姆斯一世时代的别墅,到索吉·罗道夫——一个穷得只能住在马房的舞蹈家。

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人——比如丁尼·佩丁登,每个周末他家的访客络绎不绝,从来没重复过。还有那个可怜的老亚特兰大·赫伯根巴特·何巴特,统统都是醉生梦死之辈,愿上帝保佑他们。当然也有各种不同才华的人住在这里,从希拉斯·卫克里——他专门写一些描述乡间生活的恐怖小说,比如说蒸发的粪啊、狂暴的雨之类的,到伊斯登·迪克生小姐那种——她每年圣诞节专门帮人家写童话故事书。““听起来很好玩嘛。”

“根本就是肮脏污秽、乱七八糟!”伊莉莎白说,语气比她想的还激动。她不禁又想,怎么这个下午她的情绪会这样。于是她试着把自己拉回来,接着说,“我真怕我说的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会破坏你对这里的印象。不过这里很香,香气会弥漫到明天早上。你可以在这里看到美好的自然景色。”

当这年轻人在浏览傍晚的美景,如黑暗的山影、周围的城垛时,伊莉莎白在一旁静待:“这里最珍贵的建筑是那座哥特式的艺术学校,可惜现在太暗看不清楚。”

“为什么费奇小姐会选择这里?”西尔不解地问。

“因为她觉得那很伟大。”伊莉莎白带着温暖的感情说着,“她是在一个牧师宿舍中长大的,你知道就是1850年代左右盖的那种房子,所以她一直有一种非常维多利亚哥特式的品味。即使到现在,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知道人们常常在揶揄她,可是她并不真的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次带她的出版商可马克·罗思先生到这里的时候,他对她抱怨为什么要用一些不合时宜的名字时,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哦,我并无意批评,我对维多利亚哥特时代的东西也没特别意见。”这个年轻人说,“费奇小姐真的非常好,毫无防备也没有事先调查,就邀请我到这里来住。

这里跟美国完全不一样,在我们那里,要是没有足够的担保,他们是不会这样做的。”

“对英国人来说,担保不是问题。对他们而言,实际上的家务能不能承受才是考虑的重点。拉薇妮亚阿姨心血来潮就邀你到这里做客,因为她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对她而言,家里的被单多得是、食物也多得是,同时也有多余的人力,多一个客人对她根本不造成任何麻烦,她没什么好顾虑的。你介不介意我们直接把车绕到车库停,然后从边门把你的行李拿进去?因为现在前门正好有人在游行,这个庄园刚好在游行路线上。”

“谁发起的?又为了什么?”当他们的车绕到后面的时候,西尔眼睛盯着房子问道。

“据我所知是一个从布莱德佛特来的家伙。这里以前有一栋很美的乔治时代的房子——在武器室还留存了一张它的照片——可是他觉得它很丑,就把它拆了。”

西尔拎着他的包跟伊莉莎白从一个阴暗的走道走上去,一个她说总是让她想起学生时代的走道。

“先把东西放那儿吧,”她指着一个小楼梯说,“待会儿会有人把它拿上去。

我们终于到了一个比较文明的地方了。走吧,进屋子喝些饮料,休息一下,顺便见见华特。”

她推开一道粗尼门,带他从园子的前面走进去。

“你溜冰吗?”当他们经过一大片宽敞的广场时,西尔问她。

伊莉莎白说,她从来没想过,不过这个地方倒是挺适合跳舞的。“本地的猎人每年都会用这里一次。不过你可能想不到,这里其实比威克翰的玉米市场还不通风。”

她打开屋子的门,带西尔进屋里去。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将一路跟随他们的欧佛锡尔的灰蒙蒙夜色与阴暗走道抛在屋外,走进一个充满着温暖与火光、陈设高雅、弥漫着居家气息的房子里。

此时大厅内,拉薇妮亚正深坐在一张沙发椅里,洁净的小脚放在炉架上,一头乱发垂在椅背上。而坐在她对面,眼睛盯着壁炉,一只脚搁在炉架上,姿态轻松的男人就是华特。伊莉莎白用充满感情而放松的眼神看着他。为什么松了一口气?当她听着他们在彼此寒暄的时候她问她自己。她早就知道华特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有松一口气的感觉?是不是因为她现在终于可以将接待客人这个任务转交给华特了呢可是这类事本来就是她每日的工作之一,她早就驾轻就熟了啊。并不是因为西尔让她觉得有负担,她其实很少遇到这样让她轻松而无压力的客人。那么为什么看到华特她会这么高兴?这样荒谬的感觉蛮奇怪的,就好像一个小孩从外面的陌生世界回到了熟悉而安全的家。

她充满爱意地看着华特接待西尔时高兴的表情。他是个平凡的人,不够完美,脸上也有了皱纹,两鬓的头发也开始稀疏——可是这就是华特,一个真真实实的人,而不是那些漂漂亮亮,某一天早晨走出屋子后就消失在我们记忆中的东西。她愉悦地想着。面对华特高挑的身材,眼前这个新访客看起来就显得很矮。还有他的鞋子,不管它们到底多昂贵,就英国人的品味而言,是有点糟的。

“无论如何,他也只是个摄影师。”在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之后她自言自语道。她是不是被西尔吸引了,所以得这样不断地自我保护呢?绝不可能!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这个年轻人只不过是个长得好看的美国人而已,鞋子的品味不太够,可是眼镜的品味很好。如此而已,没什么好激起她心中涟漪的,或者足以让她抵抗他魅力的地方。

可是即使如此,当她母亲在餐桌上问他在英国有没有亲人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掀起了一阵暖昧的情绪——在他身上竟然也会有像亲戚关系这样世俗的东西!他有一个亲戚在这里,他回答,就这一个。

“可是我们并不太喜欢对方,她是画画的。”

“是因为画画的关系吗?”华特问。

“哦,我非常喜欢她的画——凡是我看过的。只是我们不太容易相处,所以我们谁也不会去打扰谁。”

拉薇妮亚接着又问,“她是画什么的?人像吗?”

当他们在交谈的时候,伊莉莎白心里又开始乱想,那她可曾画过他?能够拿着画笔、带着一整盒的颜料愉悦而满足地画下一个美丽的东西——那可能不属于任何人的美丽的东西,应该是很美好的吧。日后将它挂起来,一直到死去为止,随时想看就看。

“伊莉莎白·盖洛比!”她再一次提醒自己,“你根本没有时间可以去挂什么美丽男人的照片!”

可是,不是这样的,一点都不是这样。爱情有什么好自我谴责的?就像欣赏一幅蒲拉克西特利斯(Praxiteles,公元前四世纪希腊雕刻家,所做雕像精美无比,且能表现女性之优柔及其强烈的内心生活。——译者注)的作品,这有什么错呢假如蒲拉克西特利斯曾经想创造一个跳栏选手的形象,这个跳栏选手应该就是像莱斯里·西尔这样的形象吧。她一定要找个时间问问他,他上哪个学校的?有没有参加过跳栏的运动?她妈妈不喜欢西尔,她觉得有点遗憾。当然没有人可以这样草率地猜测,可是伊莉莎白实在太了解她妈妈了,她可以从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的细微反应,就能够猜测她妈妈的内心秘密和她的好恶。她可以感觉到此时在她妈妈殷勤的外表下,强烈的不信任感正在熊熊燃烧——就像维苏威火山滚滚沸腾的熔岩和熔岩沸泡。

她的猜测完全正确,毫无误差。趁着华特带着他的客人去参观他房间、伊莉莎白在收拾晚餐的时候,盖洛比太太终于开始盘问她妹妹为什么毫不知情就带个陌生人回来。

“你怎么知道他真的是库尼·维金的朋友?”她问她妹妹。

“如果他不是,华特马上就会识破的。”拉薇妮亚理所当然地说,“别再烦我,艾玛,我很累了。那是一个很可怕的派对,大家闹得已经够疯的了。”

“这弄不好是一个有预谋的抢劫案,等明天醒来,华特才发现他根本不是什么库尼的朋友,那就后悔莫及了。

每个人都可以说他是库尼的朋友啊,假如这样可以成立,任何人都可以说他们认识他,然后拍拍屁股离开。库尼的事迹早就是人尽皆知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他这么防备?我们家不是经常有一些我们一无所知的陌生人来住吗?也没有事先……”

“没错,的确有。”艾玛绷着脸说。

“他们也从来没欺骗我们他们是谁啊,你为什么单挑西尔先生怀疑呢?”

“他的好看让人难以相信。”

这是艾玛惯有的含蓄用词,她会选择一个次一级的“好看”取代她想说的“美貌”。拉薇妮亚这时指出西尔先生只是暂住到星期一,她幻想的威胁性发生率很低,请她不要担心。

“如果你担心他是个有预谋的江洋大盗,那他可能要失望了。因为当他翻遍整个庄园后会发现,根本什么也没有。就算这样,我也实在想不出来这里有什么和威克翰一样价值的东西值得去偷。”

“我们这里有一些贵重的银器啊。”

“太离谱了,我无法相信有人会为了这个,不辞劳苦跑到可马克·罗思的派对里,假装认识库尼,说要找华特,然后只是为了到我们家来偷一堆银汤匙、银叉子的,那你不会半夜把它们锁进柜子里吗?”

盖洛比太太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如果有人存心想要闯入别人的家庭,利用死去人的名义是再方便不过的。因为根本死无对证。”

“拜托,艾玛!”拉薇妮亚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过这是因为她说的这句话,而非这句话背后的涵义。

最后,盖洛比太太假装镇定地坐着,一肚子的不满与恼怒。她并不是在担心庄园的银器是否会被偷,她是在忧虑这个年轻人的“好看”——她就是不信任这个东西,她心里正在憎恨它将为这个家所带来的无名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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