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星期过去了,终于,护士长封·米伦冬克把汉斯·卡斯托普列入了透视名单;而他看上去并不急于去作透视。在“山庄”大院里,
到处一片繁忙景象,医生和工作人员简直忙得不可开交。最近几天,又来了新的疗养客:两个俄国大学生,头上长着松软丰厚而又好看的头发,
身上穿着紧身的黑色斜领衬衫,密密实实地盖住了贴身的内衣;一对荷兰夫妇,座位被安排在塞特姆布里尼的桌上;一个驼背墨西哥人,他那可怕的哮喘发作起来使同桌的人胆战心惊。每当他气喘发作,这墨西哥人就用他那长长的像钳子一样的双手抓住他的邻座,不管是先生还是女士,吓得人家魂不附体,只好一面奋力反抗,一面大喊救命。总而言之,
餐厅几乎客满,尽管冬季从十月才开始。汉斯·卡斯托普的病情不怎么严重,所以未必有权要求人家对他特别照顾。拿施托尔太太来说吧,她虽然愚蠢无知,但病情无疑要比卡斯托普严重得多,更不用说布鲁门科尔博士了。在这里,人们似乎只承认疾病造成的等级和距离,所以,像汉斯·卡斯托普这样的轻病号,理应采取谦逊退让的态度,何况这样的态度符合疗养院的精神。他常从人们的交谈中听出来,轻病号是不怎么受人尊重的。人们以鄙夷的态度谈论他们,压根儿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因为此地奉行着另外的准则,既瞧不起那些病情较为严重和非常严重的患者,也瞧不起那些病情“很轻的”人;当然,这些轻病号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可为了捍卫更为重要的自尊心,他们宁愿服从此地的标准。这是合乎情理的。“嘿,瞧这家伙!”他们在一起议论,“他根本没有病,
哪儿有权呆在这里。他连空洞也没有……”这就是“山庄”疗养院里的精神;这就是特殊含义的贵族风范。汉斯·卡斯托普生来就对一切形式的法律和制度都顶礼膜拜,自然欢迎这样的贵族作风,何况这在当地已成为习尚。一个旅行者要是讪笑东道国的价值观和风俗习尚,只能说明他自己缺少教养,何况在东道国确有这样或那样的品质值得人尊重。就拿约阿希姆来说吧,汉斯·卡斯托普对他采取某种恭敬和爱护的态度,
并非因为他住院的时间比卡斯托普长,并且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里的向导,倒恰恰是因为他的病情显然比表弟的“更为严重”。在这种前提下,
疗养客们自然倾向于强调甚至夸大自己的病情,以便跻身或接近“山庄”
的贵族。就拿汉斯·卡斯托普来说吧,每当吃饭时同桌的病友问及他的体温,他总是添枝加叶,谎报情况;而当同桌的病友知道他在撒谎,用手指着他发出威胁的时候,他却感到这是莫大的荣幸。然而,尽管他夸大其词,仍属于等级低下的病人,首先需要的是忍耐和克制自己。
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重新开始了他头三个星期和约阿希姆一同生活时的方式,那种他已熟悉的、有规律的、井井有条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从他来此地的第一天起就顺利地发展起来,仿佛从未中断过。
事实的确如此,从重新与大伙儿同桌用餐的第一天起,他就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当然,约阿希姆为了表示友好和强调重聚的意义,设法让人在病情好转的卡斯托普的餐具前摆上了一束鲜花。然而,这次同桌的其他病友对卡斯托普的欢迎不如前次隆重,显得有些冷淡。这不仅因为,
前次体检结束后的欢迎只相隔三小时,此次却相隔三个星期;也不仅因为,他们对这个平凡而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已不感兴趣,各自都关心着自己的身体;更主要的倒是,在卡斯托普缺席的这段时间里,他似乎已经从他们的意识中消失。汉斯·卡斯托普却对这种情况一点也不在意,照常坐在桌子档头自己介乎女教师和罗宾逊小姐之间的座位上,仿佛他不是在三个星期前,而是昨天晚上还坐在这里一样。
如果说同桌的病友们对他的重新出现已没有小题大做的话,那么,
对其他桌的病友还能期望什么呢?的确,除塞特姆布里尼一人以外,其他桌的病友谁也没有理睬卡斯托普。塞特姆布里尼呢,他是在吃完早饭后为了和卡斯托普开个友好的玩笑,才走近他的。当然,汉斯·卡斯托普还发现一个意外的情况;这一新的情况,我们下面就接着讲吧。他断言,克拉芙迪娅·舒夏特夫人发现了他的重新出现——就在她像往常一样姗姗来迟的时候,说得更正确些,就在她身后的玻璃门哐啷一声摔上的时候,她把自己那双细眯眯的眼睛的视线集中到他的身上,和他对视了一下。刚刚坐定,她再次回过身来,微笑着朝他看了一看。这微笑和三个星期前他去检查身体之前看到的完全一样。她的动作,无论是对卡斯托普还是对其他的病人,是那样的无拘无束和放肆,以致他不知道,
他对她的这种态度是否应该欣喜异常,还是应该把它看做一种轻慢而非常生气。不管怎样,一看到她的这种目光,他的心就紧了;他觉得,她的这种目光以令人眩晕和震惊的方式,推翻了他跟她还是相互陌生的事实,仿佛在说那是欺人自欺——当玻璃门哐啷一响的时候,他的心几乎难受得缩紧,须知他正凝神屏息,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汉斯·卡斯托普对这位“好样儿的俄国人席”
的女病人的心态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他对这位身量中等、步伐轻盈、长着一双吉尔吉斯人眼睛的女病人的真心同情与爱慕,一句话,他对这个女人的迷恋——迷恋这个词虽说来自“下边”,是平原上用的词,但它用在这里可以产生像小曲《啊,你使我多么动心》一样的印象——在他离群索居的期间迅速地加强了。清晨,当他醒来望着渐渐发亮的房间的时候,克拉芙迪娅的形象便浮现在他的眼前;傍晚,当他望着逐渐变浓的夜色的时候——也就是塞特姆布里尼突然开灯进入他的卧室的时候——她的形象同样非常清楚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也许这正是他看到这位人道主义者时觉得不好意思而脸红的原因吧——在他卧床休息期间,他时时想到她的嘴、她的颧骨、她的眼睛,正是这双眼睛的颜色、
形状和位置使得他心如刀割;他想到她的低垂的双肩、她的头的姿势、
她短衫开口上方的颈椎以及被极薄的纱袖掩着而更显得神奇的双臂—
—诚然,卡斯托普正是靠了这些胡思乱想,毫无痛苦地打发走了他卧床休息的时间。不过,我们之所以这样描述他的心态,更多的是出于对折磨着他良心的彷徨不安的同情,虽然他每次想到她的形象,总感到万分的幸福。是的,在幸福的回想中搀和着恐惧、震慑和对某种模糊的、无限的和引人入胜的东西的希望,搀和着不可名状的喜悦和恐惧;在这种时候,年轻人的心——真正的生理意义上的心——会突然收紧,以致他不由自主地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把另一只手放在前额上——用以遮住眼睛——同时低声地说道:
“我的天啊!”
他头脑里思潮起伏;说实在的,正是这些接二连三的思想活动,赋予她的形象和对她的回忆以夺人魂魄的魅力——他想到了舒夏特夫人的散漫和放肆,想到了她的病情,想到了她因疾病而日益发胖的身体,
想到了她那体现她本质的病容;而所有这一切,据医生的判定,他,我们的汉斯·卡斯托普不久就将尝到。他甚至想到了舒夏特夫人见到他时流露出的那种古怪离奇和非常随便的表情;她向他回过头来,露出一丝微笑,这微笑表明她对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生疏满不在乎,仿佛他们不属于任何同一社交圈子,仿佛他们之间压根儿没有必要作一次交谈……正是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使他感到吃惊;他还想到,在贝伦斯大夫的检查室里,当他顺着约阿希姆的上身猛一抬头看到表兄的眼睛的时候,也曾为之大吃一惊;不过,当时的吃惊纯粹是对约阿希姆的同情和担心引起的,而此次的吃惊,则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
如此这般,“山庄”的生活,那充满深义和秩序井然的生活,照常在与世隔绝的狭小空间里有规律地、从容不迫地进行着。汉斯·卡斯托普静候着透视,继续和好心的约阿希姆分享着“山庄”的生活;每时每刻,只要表兄做什么,他就照着做什么,看来这位邻居对年轻人有着良好的影响。虽说这位邻居即好心的约阿希姆也是一位病人,但他身上具有某种军人的正直精神。约阿希姆觉得,自己有义务以自己的正直影响卡斯托普。当他觉察到自己的正直正不知不觉地对表弟产生作用的时候,心里油然产生一种满足的感觉,仿佛他在疗养院的工作替代了他在平原上履行的义务,变成了他的一种新的职责。至于汉斯·卡斯托普,
他不至于糊涂到连这点也看不出来。事实上,他已经感到这位邻居的正直正对自己的非军人的气质产生抑制作用,也许可以说正是这位邻居即约阿希姆的榜样和监督,才使得年轻人不敢轻举妄动和行为孟浪。因为卡斯托普看到,正直的约阿希姆如何英勇地抗击每天袭击着他的桔子香水味儿,在这种气味儿里,他不仅可以看到圆溜溜的褐色眼睛、小小的红宝石和丰满的胸部,还能听到许多无缘无故的止不住的笑声;正是约阿希姆用以摆脱和逃避这种气味儿的理智和事业心,对汉斯·卡斯托普产生了强烈的影响,迫使他只好循规蹈矩,不敢去向细眯眯眼的女病人“借一支铅笔”——要是身旁没有这样一位遵守秩序、严于律己的表兄,
卡斯托普准保早就去向舒夏特夫人借铅笔去了。
约阿希姆从未提到过爱笑的玛露霞,所以他不允许汉斯·卡斯托普和他谈论克拉芙迪娅·舒夏特。卡斯托普却和吃饭时坐在他右边的女教师偷偷地交换意见,以弥补自己的损失。一有机会,他就借口女教师对那位线条柔和的女病人怀有偏爱而戏弄她,弄得可怜的老姑娘面红耳赤;他自己呢,却学着老卡斯托普的样子支撑着下巴,显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此外,他坚持要女教师告诉他舒夏特夫人的个人情况,诸如她的出身、丈夫、年龄、病情等等新的值得知道的情况。他还想从她那儿打听到舒夏特夫人是否有孩子。没有,她没有孩子。像舒夏特这样的妇人为何要孩子呢?也许,医生严格禁止她生育;另一方面,她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呢?汉斯·卡斯托普不得不同意女教师的看法。说实在的,她要生孩子也许晚了,汉斯·卡斯托普以出人意料的求实态度补充说道。
他有时觉得,舒夏特夫人面孔的侧面轮廓已经显得尖削。她会不会已经三十岁出头?恩格哈特小姐激烈地反对这种猜测。舒夏特夫人已经三十岁?不,她顶多二十八岁。至于她的面孔的侧面,恩格哈特小姐禁止她的邻座去加以议论。在恩格哈特小姐看来,克拉芙迪娅的面孔的侧面不仅非常柔和,而且充满青春的魅力,一点儿也不像健康的愚蠢婆娘的面孔,尽管它看上去有点特别。为了惩罚汉斯·卡斯托普,恩格哈特小姐滔滔不绝地补充说,据她所知,舒夏特夫人常常接待一位来访的先生,
此人是她的同乡,住在离“山庄”疗养院不远的山谷中的疗养区。她常常下午在自己的房间里接待这位来访的客人。
这可是打中了汉斯·卡斯托普的要害。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尽管他竭尽全力使自己保持镇静,并试图用“哪有这等事”和“真难以想象”之类的空话来对付,可是就连这样的空话也说得走了样。他原想对这新的消息采取满不在乎的态度,可是怎么也办不到,只好面对事实,
承认那位同乡的存在。于是,他张开一直抽搐着的嘴,向恩格哈特小姐问道:“是位更年轻的男人?”——“以我所听到的全部情况看来,他不仅年轻,而且漂亮。”女教师回答道。“他也有病?”——“是的,但非常轻!”——“我倒是希望,”汉斯·卡斯托普幸灾乐祸地说,“他随身带来的内衣比他坐在‘差劲儿的俄国人席’的同乡还要多。”为了继续惩罚卡斯托普,恩格哈特小姐完全赞同他这番幸灾乐祸的话。这下子,
他只好承认,这是一件需要加以关心的事情。于是,他郑重地委托女教师随时向他报告那位进出于舒夏特夫人房间的同乡的情况,搞清楚他的真正意图。然而,她并没有向他提供他所希望的消息,却向他报告了近日来发生的一个全新的情况。她了解到有人在给克拉芙迪娅·舒夏特画肖像,问汉斯·卡斯托普是否也知道此事。要是不知道,他也用不着怀疑这个消息,因为它的来源非常可靠。好久以来,舒夏特夫人就在此间某人的房里当模特儿,让人家给她画像——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准是宫廷顾问贝伦斯!她几乎每天都到他那里去,在他住宅的房里给他当模特儿。
这个新消息比前一个更加使汉斯·卡斯托普焦躁不安。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他对这个消息开了许多言不由衷的玩笑,比方他对女教师说,
宫廷顾问画油画,这事谁都知道,任何人都可以到他那儿去当模特儿,
为何舒夏特夫人就去不得呢?至于说事情发生在宫廷顾问这位鳏夫的房间里,那也用不着大惊小怪,至少护士长米伦冬克小姐当时总会在宫廷顾问的房间里吧?“这不大可能,她可是大忙人。”“也许是这样,不过贝伦斯未必不如护士长忙。”汉斯·卡斯托普厉声地反驳。虽说这件事看上去已最终了结,但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仍不罢休,继续提出问题,希望知道各种各样的细节,比方是哪种画,是头像还是半身像,多大尺寸,等等。他还向恩格哈特小姐打听作画的时间,但是后者并不知道有关的细节,只好用空话敷衍,答应以后再告诉他进一步调查的结果。
听到这个新闻之后,汉斯·卡斯托普的体温上升到了三十七度七。
舒夏特夫人和朋友们相互拜访一事,百般折磨着汉斯·卡斯托普,令他忐忑不安,使他的体温更加升高。舒夏特夫人的私生活,姑且不谈它的内容,本身就使他痛苦和不安;而一旦他得知它各种各样的内容,痛苦和不安的感觉便随之加剧!当然,那位俄国客人和他的女同乡之间很有可能是一般的和纯朴的关系;然而,汉斯·卡斯托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倾向于把这种关系看做掩人耳目。此外,他难以说服自己和别人,把画油画也仅只看做夸夸其谈的鳏夫和眼睛细长、善于奉承别人的少妇之间的普通关系。宫廷顾问在选择模特儿时所表现出的审美感和汉斯·卡斯托普本人的审美感非常相近,以致他不相信这位鳏夫和舒夏特夫人之间的关系是普普通通的关系,尽管宫廷顾问发青的面颊和充血的眼睛使他没有理由这样猜疑。
此外,汉斯·卡斯托普最近几天还偶然发现了另一个情况,它虽然再次证明卡斯托普的审美观和别人的完全相同,却对他产生了另外的作用。在表兄弟座位的左方,离旁边的玻璃门不远,也就是说在萨洛蒙太太和戴眼镜的饕餮青年坐的那张横放的桌子的旁边,近日坐了一位新桌友。据汉斯·卡斯托普所闻,此人出生在曼海姆,大约三十岁,稀疏的头发,满嘴虫牙,说话木讷。正是此人在晚间娱乐时常为病友们演奏钢琴,而且总喜欢演奏《仲夏夜之梦》中的婚礼进行曲。听人说,此人笃信宗教;而像他这样的人,据汉斯·卡斯托普所知,在此地高山疗养院的疗养客中并不罕见。据说,每逢星期日,他就到下边疗养区的教堂里做礼拜,而在静卧时间里,他喜欢阅读封面上画有圣杯和棕榈枝的宗教书籍。正是这个曼海姆人,汉斯·卡斯托普有一天发现他与自己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舒夏特夫人,还死死盯住她那细腻而柔软的身段,脸上露出死乞白赖的狗一般恭顺的神态。汉斯·卡斯托普不止一次地注意到了他那贪馋的目光。晚上,在牌戏室里,卡斯托普发现他又出现在病友当中,忘情地看着迷人的、萎靡不振的舒夏特夫人。当时她正坐在对面小沙龙里的沙发上,和同桌的毛发蓬乱的塔马拉小姐——人称她为富于幽默感的姑娘——还有布鲁门科尔博士以及那位驼背凹胸的先生聊天。
他还发现曼海姆人转过脸去,企图逃避他的视线,然后却慢慢地回过头来,伤心地撅起上嘴唇,用一双贼眼朝舒夏特夫人那边窥视。他发现,
每当餐厅的玻璃门哐啷一声关上,随之舒夏特夫人轻步走向自己的座位,这时曼海姆人马上脸孔通红,不敢抬头张望;可不久他还是抬起头来,死死盯住刚刚坐定的舒夏特夫人。他不止一次地发现,可怜的曼海姆人吃完饭后故意站在玻璃门和“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中间,期待着舒夏特夫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以便从尽可能近的地方贪婪地看上她几眼。
可舒夏特夫人压根儿不把他放在眼里,使他感到无限的悲伤。
这一新发现同样使卡斯托普感到不安,尽管曼海姆人的贪馋目光跟舒夏特夫人和贝伦斯顾问的私交相比,并没有使他感到惊慌。他清楚地知道,贝伦斯顾问无论在年龄、名声还是在社会地位方面,都优于曼海姆人。克拉芙迪娅对这个曼海姆人压根儿不感兴趣——要是情况不是这样,肯定逃不过卡斯托普敏锐和戒备的目光,醋意肯定会刺伤他的心。
然而不管怎样,每当卡斯托普看到别人满怀激情醉心于舒夏特夫人的时候,他心里总产生一种非常奇怪的既厌恶又同情的混杂情绪。不过,为了使叙述不至于就此停步不前,我们不打算作过分仔细的研究和分析。
无论如何,可怜的汉斯·卡斯托普还会继续观察曼海姆人的动静;不过话又说回来,目前的情况他已经感到够受了。
汉斯·卡斯托普透视前的八天就这样过去了;可他并未察觉,直到一天早上,正当他吃头一顿早饭,护士长——她的眼睛上又长了个疣子,
这不可能是原来的那个;显然这只是她身体的一种小毛病,但她却因此破了相——突然来通知他下午到化验室里去透视,他才恍然大悟:等待透视的这八天的确过去了。医生们建议汉斯·卡斯托普在用茶前的半小时同他的表兄一起去,因为他们决定顺便也为约阿希姆再作一次透视—
—上次的透视看来已失效了。
就这样,表兄弟不得不把当天下午的两小时静卧缩短半小时。时钟刚敲过三点半,他们便沿着石级“走下”所谓的地下室,肩并肩地坐在把诊疗室和透视室隔开的小候诊室里——约阿希姆对透视一点也不感到生疏,心安理得地坐着;汉斯·卡斯托普却在紧张地等待,显出有些焦急不安的样子,因为至今还没有医生探索过他肌体的内部情况。来透视的不止他们二人,还有许多别的病友,而且是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坐在小小的候诊室里了。这些早来的病人膝上摊着翻坏了的画报,跟表兄弟一道等待透视。在早来的病人当中有个体格魁梧的瑞典青年,是餐厅里塞特姆布里尼的邻座,据说他四月份来到疗养院,当时病情非常严重,
医生几乎不想收留他;可是现在,他的体重增加了八十磅,看上去已完全康复,医生正打算让他出院。除了这位瑞典青年以外,还有一位来自“差劲儿的俄国人席”的妇女,已是一位母亲,不但自己身体虚弱,还带来一个名叫沙萨的更加虚弱的长鼻子丑孩子。显然,这些病人等的时间比表兄弟要长,按预约顺序,理应在他们俩之前被叫去透视。想必是透视室里出了什么故障,医生迟迟不来叫他们,他们只好坐冷板凳。
透视室里医生们忙个不停。人们可以听到贝伦斯顾问发号施令的声音。大约在三点半或三点半多一点的时间,透视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是由一位在下边工作的助理技师打开的——首先放进去的是瑞典的幸运儿。显然,医生们让前面的病人从另一道门出去了。工作进展越来越快。十分钟后,人们就听到完全康复的斯勘的纳维亚人——这个疗养区、
特别是“山庄”疗养院的活广告——迈着坚实有力的步伐从透视室的过道走了出来。紧接在他之后,俄国母亲连同沙萨被叫了进去。当瑞典人出来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发现透视室里半明不暗,说得更准确些,
里面是人工造成的昏暗;同样,另一端的克洛可夫斯基的分析室里也是如此。所有的窗子都被蒙住了,挡住了阳光,只有几只电灯泡发出的光亮。就在汉斯·卡斯托普目送沙萨和他的母亲进入透视室的时候,过道门同时开了,下一个预约病人走进了候诊室,同样来得过早,因为发生了故障。谁想到,进来的这位病人正是舒夏特夫人。
是的,小小的候诊室里此时突然出现的正是克拉芙迪娅·舒夏特。
汉斯·卡斯托普认出她时不禁大吃一惊,清楚地感觉到血从他的脸上一下子退去,下巴耷拉下来,嘴自然而然地张开了。克拉芙迪娅来得非常突然,仿佛不期然而然地从天而降似的——刚才还不见她,可她一下子就出现在候诊室里,无意中碰到了表兄弟俩。约阿希姆迅速地瞥了表弟一眼,随后不仅低下眼睛,还从桌子上拿起他已经看过的画报来遮住自己的脸。汉斯·卡斯托普缺乏像表兄那样做的决心。他苍白的脸变得绯红,心突突地剧烈跳动。
舒夏特夫人坐在透视室门旁的一张有半截扶手、看上去像个发育不全的人似的小圆形安乐椅里,身子靠在椅背上,轻轻地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两眼直视前方。也许是意识到有人在注意她,她神经过敏地使目光滑向一边,活像是个斜视儿。她身着白色高领绒线衫和天蓝色的裙子,手里拿着看样子是从疗养院图书馆借来的一本书,脚底板不时地轻轻敲打着地板。
一分半钟之后,她改变了自己的姿势,环顾了一下便站起来,露出不知所措和不知该和谁攀谈才好的神色,终于开了腔。她走近约阿希姆,
向他提出问题,而约阿希姆似乎正在专心看他的画报;汉斯·卡斯托普却在一旁坐着,无事可做。她嘴里编出一些话语,然后用干巴巴的喉音把它们送出来——这嗓音不低,但有些沙哑,听起来还算惬意。汉斯·卡斯托普早就听到过这嗓音,有一次,他甚至在很近的地方听到过它,也就是在那天,当它对他说“很高兴!不过你得上完课就把它还给我”的时候。当时,这声音听起来毕竟更加流畅和坚定,如今虽说依然如故,
但听起来总有些冗长和破碎。说实在的,这声音已不再是她天生的声音,
倒像是从别人处借来似的。汉斯·卡斯托普已好几次发现她这种矫揉造作的说话方式,他知道,她想用它表现自己的优越感和见到他对她心醉神迷时的喜悦心情。舒夏特夫人把一只手插到自己羊毛上衣的口袋里,
把另一只放在后脑勺上,然后问:
“请原谅!您约定什么时候透视?”
约阿希姆朝表弟瞟了一眼,坐着猛地并拢脚后跟,然后回答:
“三点半。”
她继续说:
“我约好三点三刻。到底出了什么事?已经四点了,可还有人在里边,不是吗?”
“可不是,刚才还进去了两个人,”约阿希姆答道,“他们排在我们之前。显然出了故障。看样子整个得推迟半小时。”
“真糟糕!”她说,同时烦躁地拢了拢自己的头发。
“倒不如说倒霉透了,”约阿希姆赞同地说,“我们已经等了将近半小时。”
他们俩就这样交谈着,汉斯·卡斯托普像在梦里倾听他们俩谈话。
他觉得,约阿希姆与舒夏特夫人谈话跟他本人与她谈话没什么两样,尽管这实在是两码事。“倒不如说倒霉透了”的说法使汉斯·卡斯托普受到极大的委屈;他觉得在当时的情况下,约阿希姆不该这样粗鲁和至少是令人惊讶地冷言冷语。不过,约阿希姆最后表明,他本来就善于和她交谈;看来,他是想用那句粗鲁的话逗一下自己的表弟,就像汉斯·卡斯托普自己也曾经逗过约阿希姆和塞特姆布里尼一样。读者或许记得,
当他们问他打算在疗养院呆多久的时候,他曾自信地回答说“三个星期”。克拉芙迪娅继续主动地与约阿希姆攀谈,尽管后者用画报遮住了自己的脸。她之所以主动求教他,显然是由于他住院的时间比她久,认识的人比她要多。也许还有另外的原因;他们之间的交往,包括言语上的交往,向来采取文明礼貌的形式,看不到任何激动入迷、深奥莫测和神秘可怕的迹象。要是和他们一起在候诊室里等候透视的不是克拉芙迪娅·舒夏特,而是某位长着深棕色眼睛、戴着红宝石戒指、身上发出桔子香味的少女,汉斯·卡斯托普肯定也会开腔,同样自作主张地说出“倒霉透了”这样的话来,不管他对她的态度如何。他也许还会说:“的确,
见到您我很不愉快,尊敬的小姐!”也许还会从上衣胸前的口袋里迅速掏出手帕来擤一擤鼻涕,说:“请耐心点,我们的情况并不比您的好。”
而约阿希姆也许会对表弟的放肆感到惊异——不过,表兄也许不会真的去干涉他。不会的。在当前的情况下,汉斯·卡斯托普也并不妒忌约阿希姆,尽管跟舒夏特夫人说话的不是他而是表兄。他不得不承认,她找约阿希姆谈话是对的,也就是说,她事先考虑过各种情况才去找约阿希姆谈话的。事实证明,她是意识到了这些情况……这么想着,他的心突突地急跳起来。
汉斯·卡斯托普从表兄跟舒夏特夫人谈话时泰然自若的态度中,甚至感到约阿希姆对这位女病友抱着某种敌意;他想到这种敌意的原因,
不禁感动得笑了起来。克拉芙迪娅试图在房间里走一走;可是房间太小,
无地方可走,于是她只好从桌子上拿起一份画报,重新坐回到带有半截扶手的安乐椅里。汉斯·卡斯托普依旧坐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舒夏特夫人,一边学他的爷爷,用手撑住下巴,而且学得挺像挺像。因为舒夏特夫人重新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所以她的膝盖乃至整条腿匀称优美的线条在蓝色料子裙的下面清楚地显露了出来。克拉芙迪娅中等身材——在汉斯·卡斯托普看来,这是招人喜欢的标准的女人身材——可是腿稍长了一点,而胯骨却不够宽。她并没有靠在椅背上,而是向前躬着身,两手交叉搭在上面那条腿的膝盖上,曲背拱肩,以致颈椎骨突出,
在紧身的高领绒线衫下面甚至显出了脊椎;她的胸部不像玛露霞的那样高和丰满,而是像少女的胸部那样又小又紧。汉斯·卡斯托普突然想到,
她也在等透视,而为她作透视的正是宫廷顾问贝伦斯;他曾为她画过肖像,用油彩和其他颜料在画布上再现过她的外貌,现在他将在半明半暗的透视室里把X射线对准她的胸部,窥探她身体的内部秘密。汉斯·卡斯托普一想到这点,便把脸扭开,表情肃然。他觉得在这种时候,摆出这种谨慎而又合乎道德的模样是适当的。
看来,他们三人同时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太久。显然,在透视室里,
医生们不会在沙萨和他母亲身上花很多时间;他们正忙着把失去的时间赶回来。不一会儿,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技师再次打开了门。约阿希姆闻声站起来,把画报扔回到桌子上。汉斯·卡斯托普虽然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朝透视室的门走去。此时,汉斯·卡斯托普受到舒夏特夫人的诱惑,心里油然产生了骑士的感情。他跃跃欲试,想以有礼貌的方式跟她谈话,请她先进去透视,也许甚至用法语,
如果办得到的话。于是,他搜索枯肠,挑选所需的词汇,同时构造句子。
然而,他不知道这类殷勤的话此地是否时兴;也许,在这里按规定的顺序行事要比骑士的奉承更加高尚。约阿希姆想必知道这一点,因为他压根儿没有表现出让舒夏特夫人先进去的样子,尽管他的表弟用询问的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他。汉斯·卡斯托普别无他法,只好跟着表兄经过舒夏特夫人身旁走进透视室,而舒夏特夫人呢,依旧躬着身子,只是抬起头来匆匆看了他一眼。
汉斯·卡斯托普被最后十分钟里发生的意外弄得神魂颠倒,以致跨进透视室后不能马上清醒过来。在人工造成的昏暗中,他什么也分不清,
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门内的舒夏特夫人正在用沙哑然而悦耳的声音说话:“出了什么事啦?怎么现在还有人进来……真讨厌……”一听到这娇媚动人的声音,他就不寒而栗。他仿佛看见她用呢子裙裹着的膝盖,
看见她那弯曲的颈项上被一绺绺淡红色的卷曲的短发遮盖着的突出的颈椎;一想到这些,他再次打了个寒颤。他看到贝伦斯顾问背朝着门站在一张柜子或类似架子的装置前面,伸手把一张浅黑色的底片对准从天花板上的灯发出的暗光,仔细地观察着。表兄弟经过贝伦斯身旁走进房间的深处,赶上正在为透视准备各种器具的技师。房间的深处充满奇怪的气味。一种残留的臭氧气味充满这狭小的空间。架子形的装置突出在用黑布遮住的两扇窗子之间,把化验室分成大小不同的两半。在半明半暗中,人们仍能分清各种植物仪器、玻璃制成的凹形器皿、开关板、竖立着的测量仪器,甚至还有一个类似照相机的安装在可以滚动的支架上的匣子。放幻灯用的玻璃底片一排排地放在增设的墙架里;人们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是在摄影师的工作室即显影用的暗房里,还是在发明家的工作室或药剂师神秘的配药室里。
约阿希姆马上就脱掉外衣,露出自己的上身。助理技师,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年轻、矮胖结实、脸色绯红的本地人,叫汉斯·卡斯托普也脱去外衣。“赶紧脱掉外衣,马上就轮到你透视了。”助理技师催促道。
正当汉斯·卡斯托普脱去背心的时候,贝伦斯从小的那半间房间里走出来,朝大的那半间走去。
“喂!”贝伦斯说道,“这可是我们的狄俄斯库里!卡斯托尔和波吕丢刻斯……请别唉声叹气!不要着急,马上我们就给你们二位透视。您,
卡斯托普,好像怕我们看您的内脏,是吗?请放心,这里的场面非常雅观。您不是看到过我私人的绘画陈列馆吗?”话音刚落,他一把抓住汉斯·卡斯托普的手,把他拖到一排发黑的玻璃底板前面,然后在这些玻璃底板后面啪的一声打开了电灯。玻璃底板顿时明亮起来,显出各种各样的图像。汉斯·卡斯托普看到人体的各个部分:手、脚、膝盖骨、大腿和小腿、手臂和骨盆。不过,人体的这些部分的丰满的软组织只显出模糊不清的轮廓,透过这些像雾和淡白色光的软组织,可以清楚而细致入微地看到骨架。
“很有趣,”汉斯·卡斯托普说。
“是的,的确很有趣!”宫廷顾问随声附和道,“对年轻人来说,这可是非常有用的直观教学。您知道,这是电光解剖术,新时代的胜利。
瞧,这是女人的前臂,它的外表多么赏心悦目。幽会的时候,她就是用这样的前臂拥抱情人的,您知道吗?”说罢,贝伦斯笑了起来,同时向上撅了一下他那长着小胡子的上嘴唇。汉斯·卡斯托普回头向约阿希姆那边看去;他看到,医生已为约阿希姆作好了透视前的所有准备工作。
透视是在一台机器前面进行的。约阿希姆走到它的前面,宫廷顾问则和最初一样站到它的后面。约阿希姆就坐在一把类似鞋匠用的椅子上,把胸部紧贴着一块板,同时用双臂搂着它;助理技师则在一旁用按摩的动作帮助他纠正身体的姿势,一会儿把约阿希姆的双肩朝前推推,
一会儿按按他的脊背。然后他走到照相机的后面,躬身撇腿,像摄影师那样察看了一下焦距,随之露出满意的神色,继而走到一旁,叫约阿希姆作深呼吸,屏住气,直到事情结束为止。约阿希姆遵照技师的吩咐,
挺身作了深呼吸,然后一动不动地屏息坐着。就在这一瞬间,技师在开关板上做了必要的操作。有两秒钟光景,为了穿透物质而必不可少的射线释放出巨大而可怕的能量;汉斯·卡斯托普拼命地想,可能释放出上千到上万伏特的电吧。这些巨大而可怕的射线,一部分按照规定的用途透过约阿希姆的身体,一部分通过旁边的通道向四处散去。放电声犹如短促刺耳的枪声。测量仪上爆发出蓝色的火花。长长的闪电沿着墙壁发出劈啪的回响。不知在什么地方,一只看上去像眼睛一样的发出深红色光线的灯泡静静而又带有威胁地窥视着房间;约阿希姆身后的一只灯泡则散发出绿光。然后一切平静了下来;奇异的光现象消失了,约阿希姆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透视和拍片就此结束。
“下一名囚犯!”贝伦斯说,并且用胳膊肘轻轻地撞了一下汉斯·卡斯托普。“别装样,来吧!您可以免费得到一张底片,卡斯托普。这样,
您还能为您的子子孙孙在墙上显示您体内的秘密!”
约阿希姆退出了透视室;技师换上了底片。贝伦斯顾问亲自教卡斯托普这位新手怎样坐和应该干些什么。“拥抱它!”他说道,“拥抱荧光屏!您可以把它想象为别的东西!把胸部好好地贴紧荧光屏,这样您或许会感到莫大的幸福!就这样。吸气!保持不动!”贝伦斯命令道。“要显得快活一些!”汉斯·卡斯托普屏息而坐,肺里充满了空气,眨巴着眼等着。就在此时,他身后雷电大作,响起了劈劈啪啪、咔咔嚓嚓的爆裂声,然后一切又平静了下来。物镜摄下了他的内心世界。
卡斯托普张皇失措、惘然若失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尽管他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射线的影响。“好极啦,”宫廷顾问说,“现在我们亲自去看看。”一听到这话,在这方面已有经验的约阿希姆赶紧朝门那边走去,
然后站在一个三角架的旁边,背朝一台构造复杂的设备;在这设备后面齐背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盛有一半水的玻璃蒸馏瓶,里面插着一个蒸发管;在它前面齐胸高的地方,有一块装有框架的荧光屏悬挂在滑车上;荧光屏的左方,在一个开关板和一整套器具中间,耸立着一只红色的小灯泡。顾问跨坐在悬垂的荧光屏前面的一张凳子上,然后打开了这只红色的小灯。天花板上的电灯灭了,只有小灯发出的深红色光线照射着整个场面。然后,大师啪的一下关上了小红灯,实验室中的人们顿时淹没在黑暗之中。
“首先得让眼睛习惯一下。”他们听到宫廷顾问在黑暗中说话的声音。“得像猫那样睁大瞳孔,才能看到我们想要看的东西。你们应该明白,在此地的条件下,用我们平常的白天的眼睛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的。
我们首先必须忘却白天的各种快活情景。”
“那当然。”汉斯·卡斯托普说。此时,他站在宫廷顾问的身后,
而且闭上了眼睛;反正他周围一片黑暗,睁着还是闭着眼睛都无所谓。
“当然首先得用黑暗冲洗一下我们的眼睛,以便看清我们想要看的东西。”卡斯托普继续说,“我甚至认为,我们首先应该集中思想,更正确点说,默默地祈祷。我闭着眼站在这里,不仅感到愉快,还想睡觉哩。
可是,这里有什么气味?”
“氧的气味。”顾问答道,“您在这里的空气里感觉到的正是氧气。
这是小屋里的雷电引起的大气反应,听懂我的话了吗?……睁开眼睛!”
顾问吩咐道。“现在我就要用咒语召唤鬼神啦!”汉斯·卡斯托普立即听从顾问的话。
他听到拧转开关的声音。一只马达猛然一震,突突地尖声号叫,然而立即被新的操作制服,单调地咕咕作响。脚下的地板随即均匀地震颤起来。小红灯像一种无声的威胁把稍显长形的光垂直地照射过来。不知在什么地方响起了咔嚓咔嚓的闪电声,紧接着,荧光屏的淡白色四角形犹如黎明时的窗子,随着乳白色的亮光渐渐从黑暗中显露出来。此时此刻,贝伦斯顾问在荧光屏前面,骑坐在他的鞋匠矮凳上,大腿分开,两只拳头支撑在膝盖上,塌鼻子贴着荧光屏,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约阿希姆体内的情况。
“年轻人,您在看吗?”他问……汉斯·卡斯托普向顾问的肩膀俯下身去,朝荧光屏看了一眼,但马上又抬起头来,朝黑暗中约阿希姆在的地方看去,仿佛看到了他充满温存和忧郁的目光,就像当时在检查室里看到的一样。然后,他问约阿希姆:
“你准许我看吗?”
“当然,请看吧!”约阿希姆在黑暗中豁达地答道。于是,在地板颤动、各种起作用的力量劈劈啪啪、嗡嗡作响的情况下,汉斯·卡斯托普弯着身子,透过淡白色的“窗子”窥探约阿希姆·齐姆逊的光秃秃的骨架。他看到,胸骨和脊椎相连,形成发黑的节状的支柱。前面的肋骨与后面跟椎骨相连的肋骨相重叠,前者的线条要比后者的清楚。在肋骨的上方,锁骨呈弧形向两边分开,在被柔和的光包裹着的肌肉中,约阿希姆的肩部骨骼和前臂上的尺骨清楚地显现出来。胸腔里呈现出浅色,
但人们仍可区分出网状的血管、深黑色的斑点和浅黑色的像线团一样的神经系统。
“画像清楚,”顾问说,“青年军人就该这么瘦削。我在这里曾为一些大肚子病人做过透视——射线透不过去,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看来,
人们还得发现一些能穿透如此厚的脂肪层的射线……我在这里从事的是一种干净精细的工作。您看见横隔膜了吗?”顾问问道,同时用手指指向荧光屏下方均匀地上下起伏的暗黑色的弧线……“您看到这里左上方处的结节,那些隆起的地方了吗?那是他十五岁时害胸膜炎留下的痕迹。深呼吸!”顾问命令道。“再深一些!对您说再深一些!”于是,约阿希姆拼命吸气,以致他的横隔膜颤抖起来。肺的上半部分还算清晰,
可顾问并不感到满意。“还不够令人满意!”他说道,“您看到肺门腺了吗?看到黏连体了吗?看到这里的空洞了吗?就是由这些病灶产生的毒性物质,弄得他昏昏沉沉的。”然而,汉斯·卡斯托普并没有看这些病灶,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一个袋状的东西上;这东西看上去像一个无定形的动物,位于胸肋骨的后面,若是从观察者的角度看,位于右肋骨的后面。这个袋状物均匀地一伸一缩,类似游动着的水母。
“您看到他的心脏了吗?”顾问问道,同时再次把他那只巨手从大腿上拿下来,用食指指着跳动的悬垂物……万能的上帝,卡斯托普看到的竟是心脏,而且是约阿希姆富于进取精神的心脏!
“我看见了你的心!”卡斯托普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
“没关系,请看吧。”约阿希姆再次说道。也许,他对卡斯托普还感激莫名,在黑暗中暗暗微笑呢。可是,贝伦斯顾问要求他们俩住嘴,
停止这类多愁善感的话。他照旧聚精会神地观察约阿希姆胸腔内的斑点、线条和浅黑色的纵横交错的神经网络;而同他一道进行观察的人,
即我们的卡斯托普,则不厌其烦地观察约阿希姆死后会有的形象和骨骼。这光秃秃而又干瘦的骨架使人想到死亡的东西。他油然生出恐惧和敬畏之情。“是的,是的,我看到了。”他一再这样说。“我的天啊,我看到啦!”他有一次听人谈起一位太太——他的舅公迪纳倍尔方面早已去世的一位亲戚——据说这位太太具有一种使她痛苦的本能:要是她看到行将就木的人,眼前就会出现一具骷髅。汉斯·卡斯托普此时正是带着这样一种心情在观察可敬的约阿希姆,尽管观察是通过光学仪器进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毫无任何隐秘,也没有发现什么坏兆头,而且他是得到了约阿希姆的完全同意才这样做的。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他此时突然意识到,在他那位能预见未来的老亲戚的命运中,毕竟包含着许多令人忧伤的东西。他为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更正确地说,为了约阿希姆身上的病灶,感到极为不安,暗中的怀疑像针一样刺痛着他的心:
他怀疑事情整个儿有些蹊跷,怀疑在劈劈啪啪、嗡嗡作响的黑暗中能否真正进行观察。在他的胸中,弄清楚生与死的秘密的渴望和同情、虔诚的感情混杂在一起。
但是,几分钟之后,他本人就同样站在耻辱柱旁,置身于雷电之中;
约阿希姆呢,却重新缄默无声,正在穿上衣服。宫廷顾问再次细看乳白色的正方形,不过这次看的是汉斯·卡斯托普的内脏。从他低声的嘀咕、
断断续续的骂声和感叹声中,可以猜到展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完全证实了他的推测。他还欣然同意患者的恳求,允许他通过荧光屏看一看自己的手。于是,汉斯·卡斯托普得以看到他现在期望看到、而别人本来可以不让他看、他本人过去从来也没想到要看的东西:他自己的坟墓。多亏射线的力量,他预见到了自己将来腐烂的情况:整个肉体开始崩溃、瓦解,化为黑糊糊的幽灵般的东西;在肌肉的里面,他右手像是精心旋制的骨骼清楚可见;在这手的无名指的上段指节上,悬浮着祖父传给他的印章戒指,看上去像个小黑箍儿;这是尘世上的一件硬东西,人们用它装饰自己的身体,可一旦这身体开始腐烂,它就会从手指上脱落,被继续传递给另一肉体,这肉体又可以把它戴上一段时间。卡斯托普用他那早已去世的能预见未来的老阿婆的目光,观察自己身体的这一熟悉的部分,平生第一次意识到他不要很久也将死去。对此,他做了个听音乐时喜欢做的痴傻、失神和虔敬的表情,半张着嘴的头朝肩部低垂下去。贝伦斯顾问说:
“有点像幽灵,是吗?是的,有点像幽灵,一点也不奇怪。”
然后,顾问关掉了劈啪作响的力量。地板归于平静,光学现象不见了,神秘的“小窗”重新隐没在黑暗之中。天花板上的灯重新亮了起来。
在汉斯·卡斯托普急急忙忙穿上衣服的同时,贝伦斯顾问就这两个外行青年的理解所及,向他们讲述了自己所观察到的情况。谈到汉斯·卡斯托普的时候,贝伦斯特意指出,透视结果与听诊结果完全相符,这算得上医学的一大光荣。他不仅看到老的病灶,还看到了新的,“条索状组织”从支气管一直延伸到了肺的深处——“带小结的条索状组织”。将来,汉斯·卡斯托普还可以通过片子亲自核实这一点,而片子据说不久就将交到他的手里。总之,应保持安静、耐心、军队一般的纪律、量体温、吃饭、卧床和耐心等候,而现在就该去喝茶了。贝伦斯冲表兄弟转过身去。他们只好走了,约阿希姆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汉斯·卡斯托普。
在出门的当儿,汉斯·卡斯托普回头一瞅,正好看见技师放舒夏特夫人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