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孟街一直走到“五幢房”。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故意绕开上面的布来登街,这样就可以不用一次又一次地向熟人脱帽打招呼。他穿着一件温暖的灰黑色皮领大衣,走在冻硬的、透明发亮的积雪上。积雪在他的靴子底下吱吱作响,他仿佛在沉思着什么事情。他要到哪儿去没有人知道……天空蔚蓝、蔚蓝的;空气新鲜、砭人肌骨,有一股清新的味儿……是一个晴朗无风、零下五度、寒气凛人的天气。在这个城市,二月的天气都是这样。

托马斯来到“面包房巷”,再从一条狭窄的横街走过去,就到了“渔夫巷”。这条和孟街平行的街,笔直地通到下面特拉夫河。在一幢小房子的前面,托马斯停下了脚步。这是一家非常小的鲜花店,一扇狭门和一个小得可怜的厨窗,几盆球茎植物并排的摆在窗户里面的一块绿玻璃板上。

他走进去,门上边的一只铅铁铃马上像个看家小狗似地响起来。屋里边一个披着土耳其披肩的有了一把年纪的矮胖妇人正在柜台前边和年轻的女店员说话,她要在几盆花中间选择一盆。她又用手摸,又用鼻子嗅,挑来拣去,嘴里也唠唠叨叨,弄得自己不得不直用手帕擦嘴。托马斯很客气地向她行了个礼就走到一旁去……她是朗哈尔斯家的一个穷亲戚,一个好脾气、爱多嘴、终身未嫁的老姑娘。她虽然出身于一个有资格列入本城第一流社会的家庭中,但是她自己却不属于这一社会。

她没有机会参加豪华的宴会和舞会,只是偶尔有人请她喝喝咖啡。在本城中,除了少数几个人外,大家一致称呼她“洛特新姑姑”。她拿起一盆用报纸裹好的花向门外走去,托马斯又一次向她行过礼以后,才高声对卖花的女孩子说:“请你给我……几朵玫瑰花……好,随便吧……就要法国的吧……”

当老太太在大街上消失之后,他才轻轻地说:“到我这儿来吧,安娜……你好啊,小安娜!是的,今天我到这儿来心情很沉重。”

安娜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女衣,外面罩着白围裙。她像天使一样美丽。她的面型有一些像马来人:颧骨略高,黑色眼睛显得有些狭长,泛着柔和的光彩,皮肤呈淡黄色,这在欧洲人中是非常少见的。她的手也是同样颜色,非常娇小,与她店员的身份相比,这双手简直过于美丽了。

他们来到人们从橱窗外面望不到的柜台后边,托马斯把身子探过去,吻着她的嘴唇和眼睛。

“你都快冻僵了,你这可怜的人!”她说。

“今天是零下五度,”汤姆说……“现在考虑不了那么多了,我来的时候一路上只顾发愁了。

他坐在柜台上,握住她的手,继续说:“啊,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安娜?……面对现实吧。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哎呀,上帝……!”她凄凄惨惨地说,又害怕又忧虑地把围裙提到眼睛上。

“今天我们要理智一点,安娜……好了!不要哭了!我们要理智一点,不是吗?……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什么时候……?”安娜呜咽着问道。

“后天。”

“啊,上帝……难道不能再多呆几天?为什么那么快……我求求你!……哪怕五天呢!……”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亲爱的小安娜。一边都定规下来,都安排好了……他们在阿姆斯特丹等着我……我一天也不能多拖延了,虽然我心里想的是和你在一起!”

“这个地方离得多么远啊……!”

“阿姆斯特丹么?哪里话,一点也不远!如果我们心里能够彼此有对方的话,不是吗?而且我还要写信!你听着,我一到那儿,马上就会给你写信……”

“你不会忘记我们初次见面的情形吧?……”她说,“一年半以前,在射击大会上?……”

他兴奋地打断了她的话……“上帝,是的,那次射击大会上!……我还以为你是意大利人呢……我买了一朵石竹花插在钮扣孔里……那朵花到现在我还存着呢……我会永远保留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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