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陆离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沉心静气,开始进入内修状态。若是旁边有人经过看到此时此刻的他,会发现他气息缥缈,仿佛他身在此处,却又没在此处,盯着他看得久了,会出现他根本就不在这个世界的幻觉,眨眨眼他又分明还在眼前。

此时他一头黑发变作了银白,却是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看上去已是二十来岁。

他此时坐在湖心亭中,面前的黛青湖面在清风的吹拂下波光粼粼,倒映着天上清冷的月辉,远处院外依稀传来男女嬉闹声,有数只孔明灯正冉冉升起。

赵念湄望着湖心亭里那道身影,心里叹了口气,小雪绒球似乎心情也不好,趴在她肩上一动不动。她转身对身旁的尹小凡低声抱怨道: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从那天之后便沉默寡言,问起却又顾左右而言他,就是对那天只字不提,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知道练功练功。”

她见尹小凡像个木头似得杵着,哼道:“都怪你,带着我们到处瞎逛,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都不知道!”

尹小凡咧嘴嘿嘿一笑,并不介意她的任性,说道:“是,都是我的错好了吧?也不知道后来是谁硬拉着我们去玩鬼脸呢?”

赵念湄着急了,嘟着嘴,跺脚道:“我、我那不是一时玩得兴起嘛!”

尹小凡见状,不敢再挤兑她了,朝湖心亭努嘴说:

“他应该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而且恰在那天三步化境,刹那之间白了头,说不得是生死拼杀的险境。”

赵念湄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们这兄弟当得不称职。”

尹小凡沉默,自嘲笑道:“是。他从来就很有主见,有危险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想尽办法不让我们去触碰,很傻。”

赵念湄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对他说的那件事怎么看?”

“什么事?”话题跳跃有点大,尹小凡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过旋即便知道她在说什么,挠挠脑袋,嘶气道:“七天后各大门派势力的募新考核么?我会去的,并且老庄也会去。”

她低下眉,抬手摸了摸肩上毛茸茸的雪绒球,语气幽幽:

“你们……都要走么?”

尹小凡想也没想便答道:

“当然!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必拘泥于一处?虽然我和老庄比不上燕老大,能有幸加入名满天下的西蜀剑阁,但去到次一些的门派或者势力锻炼磨砺也是好的……”

话刚说完,他便觉察到气氛有些不对,即便是他对男女之事再过愚钝,也知道他惹得面前这位姑娘不高兴了,只是心中有些疑惑,问道:

“难道……你不去么?”

“我一个弱女子,什么也不会,还能去哪里?”她又突然嘻嘻一笑,“不过还好有王姑娘留下来陪我~”

“她?”尹小凡神色古怪,联想起王芪可曾在观天高台上说过的话,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她,心里想到:“只怕是这个傻姑娘一时没记起吧?以王姑娘的性情怎么可能会留下,况且……”他看了看湖心亭中的那道身影,摇了摇头。

燕陆离进入内修状态后,灵台空明,天地间白色灵气如同冬日清晨的雾水,脐下三寸的丹田变作小型漩涡,吸收天地间飘荡的灵气强大自身。他此时很难受,真是祸福相依,他三步化境后不仅牺牲了三十年寿命,此时看上去成了二十出头的青年,而且吸收天地灵气变得十分凝涩。他狠下心,拼命催动气旋,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他觉得自己被天地灵气忽而撑得膨胀无比,仿佛下一刻身体就会爆炸,忽而又被天地灵气挤压成一张薄纸,只要风一吹就能粉身碎骨。

他不得不停下来,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出神。他想起了三天前的那场大战。

三天前。

燕陆离把剑抛给慕白公子后,彻底惹怒了对方。慕白公子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人,从未如此礼贤下士地对一个刚刚出道的平民说话。他三岁识字,五岁作诗,古文兵书倒背如流,七岁入玄门,此后画皮、炼骨,畅通无阻地冲到了化境,而这三个阶段,普通的修士得花上十几二十年,他则短短三年就达到了,被家族誉为千年才出一个的妖孽天才。尽管如此,他却并没有停下自己攀爬的脚步,又过去四年,他一举突破通玄,实力突飞猛进,成为家族里年轻第一人,在青琉郡已经能排进十大高手之列。

他享受了太多的荣华富贵,那些认识他的人,哪一个不是对他毕恭毕敬阿谀奉承?要不是为了国之大计,他根本连大唐都懒得来,不会为了一个并不爱自己,自己也不爱的人奔波万里,更不会与眼前的这个白发年轻人多说一句话。

一步之遥,便是天壤之别。

慕白公子眸子一沉,神色登时垮下来,他实在是没有多少耐心了,冷哼道:

“还以为靖安喜欢的人会与众不同,看来真是个笑话。”

他右手微抬,众骑兵拔出长枪,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能一下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捅成血葫芦,毕竟他们久经杀伐,杀过的人太多了,战术配合得亲密无间,即使是多年前被无数人称作战神的那个人,最后还不是倒在了他们青琉铁骑的长枪之下。

长枪所指,一往无前。

燕陆离并没有露出绝望,因为他知道今天他不会死。绘灵显现在他身侧,红色长绫围在纤腰,和她的主人一样神色平静,在和燕陆离签订生死契约后,血液融合,心神相通,她也因此成为少数知道燕陆离真实身份的人之一。

她侧目看了一眼高出自己一个肩膀一个头的他,眼中没有丝毫担心,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呢?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变成了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宛如不可摧毁的神祗,对于这一种转变,她单纯幼小的心里并没有发觉。

慕白公子的手还在举着,便再也不好落下去,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满腔怒火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

不知什么时候,远处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慕白公子并不认识,燕陆离也不认识,所有人都不认识。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慕白公子一句话也不说。

慕白公子脸色十分难看,艰难地挤出一个字:

“回!”

众骑兵不甘地瞪了燕陆离一眼,收回长枪,跟随慕白公子离开。

男人也离开了,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过燕陆离一眼。

燕陆离松了口气,低下头喃喃自语道:

“密宗……还真是深不可测。”

燕陆离回过神来,此时月影西移,院外大街上的嬉闹声已经渐渐隐去,那千万只孔明灯火仿佛已经飞离了这个世界,去到那遥远的不可知之地。他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袍,准备回屋歇息,路过一座小院时,若有所感,看见那株没有主人照料的花丛已没有原来鲜艳,苦笑一声,长叹道:

“外物即使再强,可终究不属于你啊。”

他转过头,看见管家急匆匆地向他走来,不禁问道:

“徐伯,发生了什么事?”

徐伯是观天阁外院的头号管家,此时他擦擦头上的汗,说道:

“阁主,总算找到您了,太守府主雷倧求见,在会客厅等您。”

燕陆离疑惑地皱眉,这太守是想闹哪样,放着好端端的白天不来,偏偏选择这深更半夜,好似知晓他今夜未睡一样。他倒想看看这太守究竟想玩什么幺蛾子,于是点点头,说道:

“领路。”

会客厅。

太守雷倧正着急地转圈,时而在椅子上坐下,喝几口茶水,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来,椅子似乎坐得也不太舒服,又站起来回走动。

他心里盘算着几天前的那件事,虽说自己处置得还算不错,但就怕那高贵的公主殿下想不通其中关节,责备他出兵太少,万一真的惹她不高兴了,恐怕自己这太守也做到头了,这几天他越想越不得劲,心里惴惴不安,到今天再也坐不住,连夜来到观天阁。

还有据手下人汇报,并未找到那步伍队正的尸体,这让他提心吊胆,连忙增加了两支精干护卫。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道年轻的身影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注意到年轻人的白色流云发,愣了一下,随即堆上笑脸,哈哈笑道:

“阁主果然年轻有为,日后必是人中龙凤!”

燕陆离坐上主座,伸手示意太守雷倧不必客气,问道:

“不知太守大人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雷倧摆摆手,说道:

“燕阁主说笑了,今日一观阁主,只觉得我雷倧白活了二三十年,对阁主的才干佩服不已。若是燕阁主不嫌弃鄙人,不若以兄弟相称如何?”

燕陆离不说话,端过徐伯沏上的茶,这雷倧都四十多岁了,让自己叫他老哥?太天真了吧大叔。

雷倧见他沉默不表态,似乎觉得有些尴尬,但毕竟久混于官场,早已学会了圆滑狡诈,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金片镶嵌的木盒,抱歉道:

“来的匆忙,也没准备什么礼物。这把山河碎玄扇是我早年机缘巧合之下寻得,一直舍不得用,多年来一直存放于宝库中,算得上鄙人最喜爱之物,据说这扇中自成世界,很是奇妙。只是鄙人不是修道之人,拿着也没什么用,而它又是世间仅此一件的绝世宝物,不如送给投缘的晚辈以发挥其价值,使宝物不至于在鄙人手中蒙尘。”

燕陆离心中一动,不禁暗骂真是个老狐狸,知道他只有一柄素王剑在身,此时正缺少宝物护体,此番送礼正中自己下怀。尽管燕陆离心里十分火热,但毕竟在红尘里也摸爬滚打了几年,早已不是当初刚下山时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了,他知道,这老狐狸这般屈尊自己,必定是有所求,若是自己露出破绽被他抓住,会对自己十分不利。于是他神情不变,波澜不惊地示意徐伯收下,说道:

“太守大人这是做什么呢,我也不是贪财之人,作为一个晚辈,自当毫无余力地帮助前辈,前辈还是快说正事吧?”

雷倧见他收下了自己的礼,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一半,至于燕陆离说的什么“毫无余力地帮助前辈”,久混于官场的他根本就不信。雷倧说道:

“哈哈,那好,燕阁主诚实,我也不用绕来绕去的了,”他顿了一下,神色严肃,“不知那天公主殿下是否无恙?唔……我是说……有没有特别不悦?”

燕陆离嘴角一勾,喝了口茶,或许是大半夜的感觉有些累了,将双脚搁在木桌上,震得茶盏“哐当”一声,他让自己躺在椅子内,舒服地呼出一口气。太守雷倧见到他如此无礼的举动并不敢表现出丝毫不满,他依旧正襟危坐,身体保持微微前倾,他在等待燕陆离的回答。

燕陆离打开那条金片镶嵌的木盒,满室竟然闪过一抹金光。他眼中一亮,那柄山河碎玄扇似乎被五彩气晕包裹,显得好不华丽。他登时认出这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上品宝物,这老狐狸为了自己的前途可真舍得下血本。

这柄山河碎玄扇似乎已经通灵,懂得隐藏自己,等燕陆离伸出手刚触碰到它时,顿时指尖一痛,一滴心血渗出被它吸收,眨眼间便华光内敛,待燕陆离完全将他握在手中时,已和普通折扇无异。

他很满意,反问道:

“太守大人,若是你出行之时被人刺杀,身边却只有十来个愣头青保护自己,你会很开心?”

雷倧脸色白了几分,连忙道:“这事儿和我没关系!是典标擅做主张布局不力!而且现在畏罪潜逃,本官正想办法捉拿他!”

燕陆离点点头,说道:

“我知道,这事儿放在谁身上都很难做,如果我是你,说不得也会这般?只是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也太简单了,其实你出不出兵,结局还不都是一个样儿?殿下在秦州停留,在秦州遭遇刺杀,你觉得皇上会找谁的麻烦?难道去找一个连名字都未曾听过的小小队正?太守太守,一方之守,你不掉脑袋谁掉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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