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近。
一匹红鬃马绝尘而来,马上的人身穿血色官服,幞头纱帽的长翅来回摇摆。他在距客栈三里的地方就下马,踏着黄沙缓慢前行。他有些紧张,想起朝堂上那个人叮嘱的话,额角渗出细小汗珠,他在心里想这里实在太热,没有长安来得舒适。帝都日晷的晃动谁也猜不透将会发生什么,术士离葵观星批注曰:“天狼耀世,摇光灼地,夜尽。”
《开元占经》卷六十八引曰:“狼者贼盗,弧者天弓,备盗贼也。”谁是贼盗,谁又会是弧矢,离葵在推算过后遍离奇失踪,天下竟再无人可窥其端倪。而此时,沉寂多年的玄武楼和天玑阁又有逐渐浮出水面的迹象,乱象之中似毫无章法可循,会是什么引起了这些变动?
他想不通,转身望向巷口,一股无形压迫传来,他摸向腰间的剑。
“林貂寺,大唐的骑兵这下没来?”
“事情还未确定,何必慌张?”
他的声音有些尖细,早在二十年前他就奉命阉割,成为了朝廷的鹰犬。他一直注视着巷口,话音落下,一个人慢慢走了出来。这个人有些驼背,双眼睁着却只有眼白没有瞳仁,他粗糙的左手提着一张破铜锣,右手拿着木棒,破旧的布鞋随意趿拉着,从南方到这遥远的蛮荒之地,这双破布鞋上竟然没有多少灰尘,破旧依然却透出股崭新的色泽。
只听他嗬嗬一笑,整张脸似泛黄的旧纸张揉在一起,道:“也是,大唐的骑兵怎会为了这些小事就出手。”
小事?他眼睛眯了眯,不再说话,转身进了客栈。白眼鬼锣也不再笑,边抠鼻屎边跟了上去。
他想起了师傅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这座江湖,做人和做狗没什么分别。”
沧州。雪。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火光如萌动的生命般在苏衍的脸上跳跃,他一袭白貂锦衣,盘膝坐在火炉边的蒲团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有时眉头紧锁,有时两条眉毛又如龙似凤快要飞舞起来。
兴许是看地倦了,他站起身,打开窗,抬眼望去尽是满眼的白,楼下小店正卖着热气腾腾的粥饭。沧州的冬季清晨还带着些白雾,苏衍深吸一口。
“你还想要什么呢?肚子饿时有白粥可喝,难道还不好么?”
他苦笑一声,转身下楼,向粥铺行去。
粥铺的老头儿早已认得这位生得剑眉星目的客人。他几乎是每天早晨都是这个点来,并且每次都只喝一碗粥就离开。今天远远的看见他来了,早已盛满了一碗放在桌上。
“老余,再盛一碗,添双筷。”
他瞥了眼不远处的那个人,点了点头。
苏衍坐下后,一边喝着粥,一边望着对面自家门前的那个身影,嘴角慢慢翘了起来。她已经在风雪里跪了一天一夜,对于这名出身天宫的女子,刚来时他只是觉得有些头疼,现在细想却越来越有意思了。天宫,这个组织在江湖中总是让人觉得很特殊,既欣羡又忌惮,它的成员竟然全都是女子,并且行事隐秘,只接江湖上的人头悬赏或者高额的护卫任务。因此,对于眼前这名女子的来意,不用问,他也猜透了几分。
她穿着红衣就这么跪在了雪地里,身上的积雪厚地几乎快要把她埋进去,俏脸也冷得惨白。苏衍瞧得越仔细,心里越觉得紧张,倒不是怕她死了,她就是这么冻死了才好,这件事他也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她下的决心越大,事情本身也就越棘手。
虽然隔了好几十步的距离,苏衍仍像和身边的人说话那样问道:“不饿吗?过来喝碗粥吧。”
她睁开眼,轻启朱唇问道:“先生答应了?”
苏衍笑笑,“我可没这样说,现在你也没资格向我提要求,不是吗?毕竟你任务失败,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俯下身,低声道:“请先生救我。”
苏衍想起了多年前的某夜,他也曾说过这句话。这件事一直埋在他心底,无人知晓,但每当想起,眼前仿佛依旧能见漫天火光、断裂的刀剑以及破碎的肢体。他瞬间变得通体冰凉,血液似比四周的温度还低,他握紧了手中的竹筷,差点没忍住就将它折断,他呼出一口气,又恢复了淡然的模样。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艰难地站起身,拂落衣上白雪,有些踉跄地朝他走来。苏衍只顾喝着自己的粥,等到她坐下喝了一小口,才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千玄月。”
“老余收拾收拾,跑路了。”说完苏衍已经放下碗筷朝远处跑了。
粥铺的老余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面前的姑娘笑笑,在桌底下摸出了泛旧的剑匣跟了上去。
千玄月看着他落在桌上的竹筷,开心地笑了,慢慢喝完一碗粥,揉了揉恢复红润的脸颊,起身向相反的方向缓缓离去。
桌上的那双竹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折作了两截。
云梦泽。
此时淡淡的月光倾泻下来,洒在白雾上泛出朦胧的光,这些雾乍离还聚,从中仿佛可以看到凛冽寒风刮过的痕迹。
少珂站在船头,视线仿佛穿越了这些白雾,也穿透了那些巍峨的崇山峻岭,直直落在那些古老的宫殿里。
他一袭白衣,望着北斗所指方向,仿佛看到了她的死地。他的心脏都快被那只手攥裂了,那处的星月明亮,却仍未见到那颗足以让她化死为生的棋子。
不行!他得去找她!
少珂刚想动身,却望见水的那一边人影幢幢,他知道,这次的计划恐怕已经失败。不过他也不急了,转过身来唤道:
“子陵。”
船内一名童子探出头来,或许是因方才他叫了自己的名字而高兴,宛如白瓷的脸上晗着一抹缓慢融化的笑,“少爷?”
“把船内的火炉拿出来吧,温一坛酒,待会儿就有客人来了。”
“喏。”
那名叫子陵的童子动作麻利,钻进船内找到了火炉,装了一袋木炭拿回船头,再抱出一坛酒放在火炉上,然后把两个蒲团一个恭谨地放在少珂身边,另一个则放在对面。他对着火炉轻轻吹动,找来一根木棍把炭火翻了几下,火红色渐渐地映满了他的脸,结束后他用抓过木炭的手擦过额头上渗出来的细密汗珠。
少珂看着他做完这些,似有所悟,微微一笑索性就坐了下来。
子陵皱着眉头问,“少爷,待会儿我们怎么跑?”
“不跑。”
“可是他们那么多人,我们也打不过呀。”
少珂看着火炉上的酒,那酒已经慢慢地温热,香味散发出来让人通体舒爽。
“我的意思是,我留下,你把消息带给洛阳的十三先生。”
“可是……”
“快走吧。”
子陵童子眼眶通红地望着他,显然是很担心他的安危,但在少爷的催促下,最终还是没再停留,一脸不舍地下了船,钻进了茂密的芦苇荡。
过了一会儿,酒已温热,木炭也快燃尽,少珂取了两个竹杯,先斟了一杯放在对面,再斟了一杯给自己。
“张大人,来了就来了,何必躲躲藏藏?不如与我痛饮几杯?”
“哈哈,想不到先生早就知晓是老夫了,不愧是被称为最年轻的秘道家。”话音刚落,四周就哗啦啦响起了水声,七八艘小船已将他团团围住,少珂瞥了一眼,端起酒杯独自一饮而尽,“我只是好奇,张大人一介文官怎也做起带兵抓人的事情来了……”。
那位张大人穿着一身官服,走上船来,在他对面坐下,尤自感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在宫里的那位太强,将军们都抽不开身,唉,这件事也就只有落到在下肩上了。”
少珂低垂着眼,放在膝间的手不由得握紧,那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仿佛感同身受,那无妄的火烧尽了一切。
千玄月,你一定要等着我!
张大人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竟然感到莫名的恐惧,想起那场精妙的布局,若不是最终国师的玲珑塔将那少女幽禁在内,恐怕如今的王朝又换了一代了,然而谁也想不到,密谋这一切的人竟会是秘道家少珂。
“今夜月明风清,你和我,谁能活?”
张大人也喝了一杯,不禁赞道,“好酒!可惜啊,你或许再也喝不到了,世间也将少去一位青年才子。”
少珂不置可否,“月朦胧,风凛冽,喝酒饮血,张大人带这么多人来,不就是置在下于死地么?却也奇了,我最擅长的便是化死为生。”
“哦,是这样……”
突然四周浓雾翻滚,长刀自上而下带起一抹月色,却经寒风一吹就断作了两截,金色丝线从面前掠过,一朵朵血花竞相绽放,月光依旧明亮,却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那些晶体落在那些人的身上,也渗进了他们的衣物里。
少珂轻声的笑笑,抹掉嘴角的血,白衣已有多处被染成了红色。他回到船上,收拾了一下,然后踉跄着独自踏上了去往长安的路。
这片沼泽忽然就变得安静了,那木炭燃尽最后一点火光,在风中一点一点被带走。浓雾不会因这些人的到来而散,也不会因这些人的消逝而散。
“我说过,我最擅长的便是化死为生……”
红幔千丈,暖阁焚香,丝竹声声入耳,身姿妙曼,可谁知这一曲舞为谁而动。
玉手纤纤接过天空飘落的雪,眨眼间便消失不见。她站在庭中的一株冬梅前,身上的朱锦雪貂裘在跟着静立,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小姐,纱织来了。”
她停下拨弄花心的手,似幽幽叹了口气:“我知晓了。”
金铃轻摇,人未近,声音却很远就传了进来。忽然深庭中琴声铮铮,一名腰间佩剑头戴黑纱的女子落席而坐。有侍女端来水果清茶,她独自坐在一旁品茶,直到琴声渐缓。
千玄月双手搭在琴弦上,停下心中的颤动。
“你是来杀我的?”
纱织一只手依旧端着茶盏,另一只手却从未离开过那柄剑,“你应该明白的,为何不咬破胭脂血?犹豫不决,死于他手,终归不值。”
千玄月放在琴弦上的双手起伏不定,纱织是天宫里排名十二的杀手,而她,只不过是被安放在这暖阁里的一枚棋子而已。
“棋子,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
千玄月惨淡一笑:“可我却还是如此执着。”,话音刚落,似有朱鸟清鸣,和着手上琴声并作一线直奔黑衣女子而去。庭院中无由来隐现数道气旋,皆凝成一道道白刃,这白刃眨眼间便汇聚成一根银丝袭向女子眉心。
铃声。黑衣女子依旧在品茶,可她腰间的金铃此刻却颤抖不止。它的声音起初还很小,后来就如雨落荷面,叮叮咚咚,她的周身显现出阵阵涟漪,银丝在涟漪上刺出一个诡异的尖锐,但却再也难以推进一毫,甚至慢慢地将原本笔直的银丝挤压出一个巨大的弧度,似那拉满的弓,发出难以承受的噼啪声。
千玄月心思却早已不在此间杀伐上,她拨动手指,时而连托,勾动,声起之时右手一抹复又低沉,声涩时一剔一挑,有如夜深人静时偶尔响起的犬吠划破沉闷,又如那枝头昏睡的鸟忽的展翅高飞。而此时的庭院狂风呼啸,一个接一个的气旋成型,三千七百四十一道白刃汇聚成一根根银丝前赴后继地冲向对面的那层涟漪。
而那金铃急剧晃动,在这连绵不绝的攻势下,不知何时表面有了一道裂痕。这道裂痕带动涟漪也出现了一瞬的凝滞,而那千百道银丝抓住机会,几息间便在金铃上留下了更多的裂痕,待琴音渐远,金铃已经碎成几块,从黑衣女子腰间落下。
此时,她终于停下,右手拿剑起身。千玄月依旧静立冬梅下,只是那经檀色注过的双唇被她紧紧抿着,鲜艳得似要滴下血来。
“你以为,这仅是琴声?”
被唤做纱织的黑衣女子眼前一阵恍惚,看着眼前一望无垠的花海。似海的花在风中不停颤抖,花瓣一片片地不断脱落,脱落的花瓣一反向下落的常态,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向她弹射而来,眨眼间,她就要被成千上万的花瓣牢牢困住。
然而黑衣女子依旧毫不慌张,就如她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至始至终,她就像静默独立在花海中的唯一黑色花朵,它不会凋落,不会颤抖,也不会四处弹射,但它却有剑,这剑很快,眨眼间便斩出上千道,在它周围形成一片无花地带。
“本来,”黑衣女子虽然看不见庭院,也看不见千玄月,但却自顾自说道,“以你的资质,任务不失败,安安心心地做个三五年,那蔷薇皇冠必定有你一顶,可惜……,既然你这么喜欢花,那我今日就来葬花!”
在她说话的时间,剑光并未停歇,上万片花瓣,上万次出剑,她的脚下叠满一层又一层被剑气绞烂了的花瓣,等到所有花瓣全都斩尽,花海逐渐褪去,她依旧站立在庭院中。只是,上万次出剑几乎耗费了她的全部气机,提剑的秀手不断颤抖,最后竟然再也握不住,剑身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千玄月抿着的嘴唇再也抿不住,但觉一口腥气冲上喉头,张口吐了滩血。此时她的脑袋就像被千万道剑气划过,就要碎裂成无数块,她的脸上没有了丝毫血色,气机耗尽,她现在动一下就觉得五脏六腑撕裂般疼痛。
千玄月嗤笑一声,缓缓跪坐下来,望着那株冬梅发呆。
过了良久,黑衣女子走到她面前,说道:
“花已葬尽。”
一剑气眨眼间便逼近她的脖颈,她轻轻闭上眼。
纱织提起颤抖的剑,向她斩去。然而还未等剑气临身,却被一道白光拨开,她瞳孔微缩,惊叱道:“谁?!”。
一袭白衣,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庭中,他的身边跟着一位抱剑的老头。
那男子微微摇头道:“在下苏衍。”
“西蜀剑阁?”
白衣男子微笑道:“正是。”
纱织眉头紧皱,含怒的双眸紧紧盯着那位剑侍,面前的男子她感觉平淡无奇,然而他身后那位抱剑的老头却给她极大的压迫。此时虽然她还有一战之力,但却明白实已失去此次行动的良机。
念及此,纱织冷哼一声,几个腾跃间便消失在暮色中。与此同时,苏衍转头看见远方阁楼上站着一人,身形狼狈,胸前沾满了鲜血,但还未等他细看容貌,此人便向后一退隐于黑暗中他轻咦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苏衍叹口气,自觉麻烦上身,但却不觉有多惧怕,他转头正好看见一身红衣的她正呆呆地望着他。
“遇见你,注定我此生无法安宁。”
千玄月听见这句话,轻轻地笑了,转头望见那株冬梅枝头。
冬梅枝头,不知何时,花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