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齐民又是最后一个离开图书馆，一出门就被薇拉堵住。齐民本能地拔腿就跑，
薇拉喝令：“站住！”
齐民只好站住，背对薇拉。
薇拉走到他身后，厉声责问：“你究竟又怎么啦？又动摇了？象你这样反复不定的动摇分子，一点革命意志都没有，不和你来往也罢。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不用怕，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转身大步走开，留给齐民一阵急促而震撼的脚步声。
齐民猛地意识到薇拉这一走就不会再回头了！高傲的红色公主，谁都看不上眼，偏偏非得和他这个来自中国的有妇之夫交往，他有多大的造化呀！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要拯救他？她拿什么拯救？这个问题她从来都没说过，他也从没认真思考过，只是乐得不明不白地和她交往。这样交往就是拯救？不，这是惹大事惹大麻烦！何苦来？上回早就该让她走的，谁叫你又鬼迷心窍了？别再撞鬼了，让她走吧，往后就清静了！齐民头脑里不无坚定地这么想着，但那震撼的脚步声却无比沉重地踩踏他的心，就在心将要彻底坠落之前他猛回转身喊：
“薇拉！”
拉站住，但没回身。齐民走到她面前，说：“不是我动摇，而是……是……”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向薇拉解释，结舌了。
“是什么？”
“是……是……总之不是关于我婚姻的事。”
“不是你婚姻的事？那是什么事让你动摇？还有比你婚姻更大的事吗？”
“是更大！”齐民镇定一下自己，理出了逻辑，决定把真实情况告诉薇拉。上回他试图拿自己的婚姻掩盖不得已的现实，结果越遮掩越糟糕，这回没什么能再遮掩了，就全都摊开吧！于是他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不敢跟你来往，是因为受到我们组织上的警告！”
薇拉好生奇怪：“你们组织上不让你跟我来往？”
“是的。”
半晌后薇拉哈哈大笑：“你们的组织上不让你跟我来往？太可笑了……那你告诉我，你们的组织上为什么不让你跟我来往？”
“因为我们有我们的留学生纪律，纪律就那么规定的。”
“你们的纪律规定你不能和我来往？胡扯！”
“不是胡扯，真是那样的！”
“好好，就算你说真是那样。那我再问你，你要违反纪律会怎样？“
“会被送回国！”
“啊……哈哈哈……”薇拉一听笑得几乎喘不上气：“你跟我来往会被送回国？哈哈哈……笑死我了，真是一个国际大笑话！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国际笑话？哈哈哈……”
齐民可怜巴巴央求：“薇拉你别这样。我是认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薇拉半天后停止笑：“好好，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你告诉我，既然不让你们和苏联同学来往，为什么要把你们送来苏联留学？”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我们都是公派的，国家花了很多钱，你也知道，我们国家还很贫穷落后，派一个留学生很不容易，不能浪费，所以纪律规定留学期间不许谈恋爱，以免影响学习。至于不让和苏联同学尤其是女同学过多交往，是外事纪律，恐怕是怕有的学生会因此不回国，怕异国婚姻惹麻烦，还怕……怕……”
“怕什么？”
“毕竟中国和苏联是两个国家，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防着一手，怕出间谍是吗？那么我问你，你是间谍吗？我是间谍吗？你想窃取苏联什么情报？我想窃取中国什么情报？”
“你和我？谈哪儿去了！”
“既然都不是间谍，你还怕什么？怕把你送回去？一说我又想笑。好了好了，别让我再笑了。问题说清楚就好，米莎，我越来越觉得你这个人傻得可爱！”
薇拉弄清齐民躲她的原因后，根本不把那原因当回事，又照样来宿舍找齐民打网球。冯涛就在宿舍，齐民哪敢去？便推托最近要复习考试，不能去。薇拉不容分说，拽起他的胳膊，愣把他拽离开椅子。冯涛严厉警告：“马齐民，你忘了吗？”齐民只好向薇拉求情：“我真不能去，真的，请你原谅！”
薇拉虽听不懂中国话，却也能听出看出冯涛对齐民的强大约束力，放开齐民，转而和冯涛较量：“冯涛同学，你代表你们的组织上？”
“是的，我是莫医大中国留学生团支部书记，我必须行使我的责任。”冯涛一本正经回答。
薇拉一听愤怒了：“那我倒要看看谁更有责任！米莎，跟我走！”又出手强拽齐民。深知利害关系的齐民头脑很清醒，便用力挣脱。
齐民挣脱的力道相当大，挣得薇拉后退了一大步。薇拉没再动手，愣了好大一阵子，白皙的脸庞涨得通红。她终于领教了马齐民所说的他们组织上和中国留学生纪律的厉害。但她也绝不退却，在她二十二岁青春年华的人生字典里还从没有过失败的记录。她不恨马齐民刚才的粗鲁无礼动作，其实她谁都不恨，包括对冯涛，她只恨她自己可能面临有生以来第一次失败。但她是绝不能被打败的，那天晚上阻截马齐民，结果也是她赢了。她必须再次使出那天晚上的绝招，于是对马齐民发出最后通牒：
“米莎，是男子汉就跟我走！你要说不是男子汉，我马上走！”
薇拉说完并没像上回那样回身就走，似乎斗了一回就成熟一回，她需要留给马齐民反应的时间。
紧接着薇拉的最后通牒，那边冯涛也发出他的通牒：“马齐民，今天你要敢跟薇拉走，别怪我没阻止你！”
齐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赵大石逼迫他和喜凤订婚、结婚时，尽管也很为难，但那力量是单向的，他无力抵抗只好顺从。而现在却是一左一右两股力量在夹击他，他倾向哪一边都不好办，他活到二十快过半年纪似乎才头一回发觉做人是真难。他实在无法选择，只能微弱地嗫嚅着：“你们，你们，都别逼我了！”抱头蹲下。
薇拉也挨着他蹲下，说：
“米莎，你怕什么？你现在不是在中国，是在苏联，你好好看看，你站在苏联土地上！你来了，是我的客人，我的朋友，我有责任保护你，我要给你自由！我要是保护不了你，除非我不是苏联人，除非苏联垮台！米莎，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我最后问你一次，敢不敢跟我走？看着我的眼睛！”
齐民猛然抬起头和薇拉对视，一霎那，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薇拉那眼神已经从最初始认识的温和轻柔，变得无比火热无比坚强，如同原子弹爆炸，能在瞬间摧毁一切！一霎那，齐民做出了他的选择，哪怕那选择对他会有多严重的后果他也在所不惜！他对着薇拉的眼睛说：
“薇拉，我相信你！”
两人同时站起身，一起走出门。
身后冯涛朝他们喊：
“马齐民，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