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中说到杨巡检的太太患了怪病,多少医家看治服药无效,命在旦夕。杨老爷无计可施,只得出了招医告示,招取名医。那日幸得圣姑姑一粒灵丹,病体好了,杨家夫妇喜出望外,就把圣姑姑母子三人留在花园,逐日设法消遣。每逢朔望,招取本处地方女尼僧设法谈经,俱皆佩服。杨府中的家人使女,人人说异,个个称奇,多道他是仙家下降,那得是老狐狸?这一天正逢六月十五,圣姑姑登坛说法,讲经论文,叙集了多少尼姑,紧闭了内外园门,杂人毋许走进,家人女子亦不准开内门,只好各在门缝之中张张看,又看勿着,只好听。只听见“括拉”一声,不知什么响亮,原来是圣姑姑作法召天将。少顷又是“括拉”一声,天神退去。暂且不表。

再说那蛋僧一路逢人便问,到了祥符县来。但见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多说道:“圣姑姑法术无边,少把杨家太太救好了,而且能够唤雨呼风,必定是个九天玄女降世来的。”蛋僧听见人说,心中想道:“妙啊,果然圣姑姑在此地,待吾去寻见他便了。啊呀且住,倘或杨家有人问起,叫他什么好呢?吓,有了,吾就认为姐弟便了。”走到杨家门口,说:“啊弥陀佛!门上有人么?”门公公问道:“是那个?”蛋僧道:“贫僧。”门公道:“原来是个黄脸和尚,做什么的?”蛋僧道:“闻得圣姑姑在此府上,故而来此求见。要相烦你老伯伯进去说一声。”门公听了,笑嘻嘻道:“你这僧家好不见机。你是男,他是女,如何好通报?”蛋僧道:“啊弥陀佛,小僧与圣姑姑乃是同胞姐弟,况且约在此地相会,相烦说一声不妨的。”门公道:“如此,请少待,吾去通知。”那门公连忙走进去,就将来意告禀了本官。那杨公不知其中底细,便吩咐丫环:“进园去请问仙姑,可是同胞姊弟,若是的,即把和尚传来。”丫环奉命不敢迟延,弯弯曲曲径往花园里来。却好圣姑姑讲经已完,众尼僧皆散去,但见披厢中来了一个使女,名叫香莲,丫环道:“仙姑,外面有一个和尚,名叫蛋僧,他说与仙姑是同胞姊弟,故而来此求见。老爷叫吾来请问仙姑是真的呢,还是假的?不知可要放他来见否?”圣姑姑听说,暗中想到:“吾的出身是老狐狸,并勿有什么同胞兄弟,殊觉可疑。是了,吾想『遇蛋而明』,这个和尚名唤蛋僧,莫非应在他的身上也未可知,不免将计就计,与他相见便了。”只说:“吾有出家兄弟,名唤蛋僧,既已来此,请来相见。”丫环答应一声:“是。”连忙出去告明了杨公,便着人请了蛋僧进来。杨公便问蛋僧的来由,蛋僧那肯说真话,花言巧语哄骗过去。杨公即打发家人领到花园里去,便曲曲折折到了八卦厅。那家人通报一声,回身出去。圣姑姑叫人闭了园门,蛋僧就将包裹放下,上前见了圣姑姑。那蛋僧也不知道圣姑姑是个得道的狐狸,没有什么称呼,也只好叫他仙姑便了。叫声:“仙姑在上,山僧叩头。”圣姑姑道:“和尚少礼。”圣姑姑一看是一个少年僧人,面孔虽黄,看去意气轩昂。便手执拂尘,开口问道:“和尚向来在何处?贫尼在此,如何知道的?今日前来有甚讲究?”蛋僧道:“仙姑在上,小僧生长泗洲城中,七岁在宁辉寺内拜从宁辉长老为师父,披剃出家,取名蛋僧。只为不守清规,滋事招非,在十五岁被师父赶出山门,云游各处,抄化度日。在云梦山上用了三年辛苦,盗取天书。奈无法道,故而行用不来。闻说仙姑法力深大,故而特来拜投门下,求传法道,复乞慈悲教道。”圣姑姑道:“你在云梦山盗取天书来此求道的?”蛋僧道:“正是。”圣姑姑道:“既如此,把天书出来吾看。”蛋僧便答转身来,就解了包裹,把天书送与圣姑姑瞧。圣姑姑细细一看,即便开口叫左跷把天书去收拾。蛋僧暗闇心焦,道:“吾到此地要你教道法术,为何到把天书收去?”又不好问长问短,且看他那样光景便了。圣姑姑便叫和尚道:“既是你路远迢迢到此,你且安心住在花园里,须拜吾为师,吾就将行用天书法力传与你。”蛋僧道:“是,晓得。师父在上,徒弟拜见了。”蛋僧便南无了手,深深拜去。圣姑姑道:“徒弟,待吾斋戒虔诚,把灵符传授你。你须要牢牢的切切记在心中。”蛋僧道:“多蒙师父传授,徒弟不敢不记。”圣姑姑道:“但是,此间众人多知吾与你为姊弟,吾和你明为姊弟,暗作师徒便了。”蛋僧答应:“是。”圣姑姑就叫蛋僧与左跷、永儿见礼已完,师弟兄称呼。圣姑姑每日清早吃素焚香,书符念咒,行用天书之法,教明蛋僧。蛋僧用心温习,不敢怠惰。

兔走乌飞,光阴迅速,早又是夏末秋初的时候了。书中先说那汴梁城中,嘉佑天子登了金殿,两边叙列文武百官。各各朝参毕,钦天监便有事启奏道:“昨夜观看星象,见有妖魔在四处扰乱江山,想子民有害,国家未必安康。”天子听奏便闷闷不乐,立刻降旨,通行各省密拿妖魔。这道旨意下来,当不得即日通行各省、各州、各府、各县、各处地方,密查妖魔。圣姑姑在杨府花园日日兴妖作法,地方上遍处传扬,招摇甚重。有的说仙家,有个道妖魔,渐渐声张,传到杨巡检耳内了,信听传言,便疑猜起来了。忙向夫人道:“想吾圣姑姑在花园内,目下已过半年了,日日在园中施行法术,差遣天神天将,到底不知是仙是怪,留他在此,总不妥当。况且外面目下招摇甚大,倘有差迟,怎生是好?”夫人道:“啊,相公,妾身也在心疑。”杨公道:“夫人也在害怕么?”夫人道:“相公啊,如若果是妖怪,吾和你多有不便。不如多赠他几两银子,打发他们去罢。”杨公说:“夫人说得有理。”便吩咐丫环:“请圣姑姑出来。”少刻,圣姑姑来了,见他们夫妇在上,便曲着腰。杨巡检开口说道:“下官有话,你不要心焦。只为你连连施行法术,目今外面招摇甚大,此间你居住不便。这里一百两纹银以作酬劳,你暂且去去,缓日仍旧来此,望勿见怪。”圣姑姑听了杨公的话,笑嘻嘻的头一摇道:“贫尼本无长住之意,多蒙厚意款留,早有归山之想,又何必再送银子?”夫人忙叫丫环:“去吩咐厨房里备了素斋,就在花园里款待他们吃一席。”其时红日尚高,圣姑姑便叫:“徒弟,你如今天书法道已明白的了,不必随吾,日后登莱州相会便了。”蛋僧道:“是,徒弟就此拜别圣姑姑罢了。”那圣姑姑又叫:“左跷,目下招摇甚大,吾和你也须分路而行,日后也在登莱州相会便了。”左跷道声:“是,晓得。”那时蛋僧与左跷各人拿包裹而行,暂且不表。原说圣姑姑竟别了杨家夫妇,酬仪不受而去。永儿陪伴了他,沿途抄化度日。不觉又是秋残冬初的了。讲到蛋僧在路上,也是抄化度日,各处云游。忽然一日,九天玄女娘娘念他有些根本,将他收去,传授仙法。那左跷忽然一日打鸿华山经过,正遇陈抟老祖,熟睡之际,被他盗了几件法宝而去,在后再表。这冬间无事可叙,把另有一事细细讲与看官们听。

话说贝州有一个少年,名叫金台,今年一十六岁,父亲早故,老母尚健,一个同胞姊姊,已经嫁出的了。他在家中侍奉母亲。只因没有别的行业,故而在衙门中充了一名马快,与王则搭伙办事,这也不在话下。那金台虽只年轻,到着实有些侠气,人人知他是胆壮力大的,从小拜从一个师父,学得诸般拳法。倘别人不惹他,他也不惹人。倘别人欺他,他也不肯饶人的。好一个昂昂侠气冲霄汉,惯打人间抱不平的人。天下的英雄好汉,莫不慕名他的。但有一句古话头说道:“身不入官也为贵。”他今做马快,捉贼捕盗,好不劳碌。那一日,这金华府沈太爷告老还乡,路过江口,被张其、郑千等十余个强盗冲塘打劫,把这官船内的金银财帛劫得精光,又伤了两家人。那时地方官行文通缉,各衙门差了通班马快,给了赏单捉拿大盗。如能捉到伙盗一名者,赏给三百两银子。捉到首盗张其者,赏银一千两。金台想道:“但是俺的父亲,昔日与张其之父曾有八拜之交,俺与张其又是好朋友,叫俺如何促拿?咳,然而当了捕役,总要当差的,上命如何好违呢?若叫吾去捉这张其,昔日交情只得丢开在一边,事在两难,怎能两全其美?”那金台左思右想,心中好不烦恼,手托着腮呆呆独坐在那里。忽然自言道:“有个道理在此了。”便立起身来,就把门一关,大步洒开走进来,见了母亲,作了一揖。他母亲问道:“儿啊,吾看你往日回来快只得势,今日回来满面愁容,是何缘故?说与做娘的知道。”金台道:“母亲听禀,只为这金华府告老还乡,这一天在长江里却被张其一班人泼着大胆,把他船内金银财帛劫去,又伤了他两个家人,因此有通缉文书,要严拿这班冲塘大盗。”金母道:“有多少赏赐呢?”金台道:“捉得伙盗一名,赏银三百两。捉得首盗张其,赏银一千两。”金母道:“原来如此。儿啊,你在公门中当差役,本官差遣必要遵从,总辞勿脱的,为何忧愁呢?”金台道:“母亲有所不知,那张其之父与父亲叫有八拜之交,况儿与张其交情又好,若是去捉,有碍先人情分,被他当吾是一个无情汉了,所以忧愁。这不得,那不得,孩儿想装假病不出去,听那众弟兄们去捉。”金母听说便道:“极好。”

那日,金台就装起病来不提。再说那王则是捕首,通班马快尽皆伏他使唤的。只因张其、郑千等冲塘大盗劫了金华府沈太爷的财帛,伤其两个家人性命,为此本官差他押令通班马快,严缉盗匪,定限一月,盗赃并到,如若诿避,违限不覆者,罪加捕头儿身上。所以,今日及早前来,看看那众弟兄可曾齐集否。便大步洒开,匆匆到捕班房来。一班散捕团团坐在那里,见了头儿,便笑嘻嘻叫:“头儿,头儿。”有的叫:“老大。”王则道:“众兄弟请了,请了。”那些散捕道:“勿作揖了,头儿请坐。”“老大请坐。”王则道:“众弟兄请坐。多已齐集了么?”答道:“方才齐集,惟有金台未到。”王则道:“那金台兄弟诸事上前,并无诿避。昨日当面约定,今日绝早在门前相会,众兄弟尚且多已齐集,怎么独有金台不到?那位兄弟前去走一遭?”一个道:“往那里去?”王则道:“金兄弟家里去。”一个道:“叫他来呢那光景?”王则道:“便是。”又一个道:“吾张温吞去如何?”那个道:“呸,那金台是立立烘烘的好汉,你这种温温吞吞的东西是勿对的,待吾李跳鬼去。头儿,你道那光景!”王则道:“妙啊,李家兄弟你去去就来。你去见了金台,与他说,严缉大盗,大家须要奋力的,叫他立刻要到县前来会吾。”答应一声:“是。我去见了金台,便拉了就走。他若要强,我放了手就跑,不来也勿关吾事。他来也勿关吾事。”那李跳鬼官名叫李溜,自言自语走到了金家门首,说道:“为甚这牢门关的如此紧急?”就把拳头在门上敲了两下,叫道:“金兄弟,开门,开门,快些开门。开呢勿开?若勿开打进来了。”那敲门之声宛如擂鼓。李溜生成是个性急咆哮的人。那里面金母正在厨房里烧水,听得有人扣门,忙忙出来,开门一看,是李头儿,便问:“到此何事?”李溜道:“你们金兄弟真勿是人,官府差他拿捉汪洋大盗,昨日众兄弟约定今日早晨一齐多到,若有一个不到就是此道。此刻众弟兄已来齐,独有你们金兄弟放刁躲在家里,日头了高,众人等得个个心焦。王头儿说:『快些去叫出他,省了众人吵闹。』”金母道:“原来为此,阿呀,李头儿,啊,不要说起,小儿昨日回家,面上浓霜重重,头晕眼花,开不出口,痰中口口带红,便酒也勿吃,茶也勿吃,睡在牀中发起寒热来了。所以吾心急得了不得。头儿,难得你到此的,正要费心请个郎中来看看。小儿若得好了,足见是个好弟兄。”李溜道:“金兄弟昨夜好好的,为何病了呢?”金母道:“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不测祸福。”李溜道:“那间要去捉强盗,怎么样呢?”金母道:“且再担搁几天,小儿病好了然后去捉强盗便了。”李溜道:“那是使勿得的,事关血案,非同儿戏,官令如雷,何等要紧,一月限期是违不得的。不知他的病几时可好。吾也知道的了,决然不是真病,是避差诈病。”金母道:“李头儿啊,你说那里话来,小儿自进衙门,大小一切公事,从无规避,难道你们众弟兄不知道的么?而且捉着了强盗有赏赐的,为人谁不贪财?说什么避差诈病!且小儿素性无私,铁睁睁的一个小英雄,实情有病,身不能起,并不是装腔哄你。”那李溜是个直性之人,听了几句言语,信以为真,也不多说,转身就走。金母便闭了门,就向儿子说明了。金台听说便放了心,坐起来,叫声母亲道:“李溜既已信了,决勿再有人来扣门的了。”金母说:“快点洗脸吃一杯茶罢。”金台应声:“是则。”

暂且不表金台家里的事情,再说李溜回到班房里,高声说道:“昨夜金台有病,今日卧在牀中爬不起,他母亲急急那在里。”王则一听见,便两目睁睁道:“金台有病谅非真的,告明了本官去验看。若是假病,就把他开罪。”大众齐称:“说得是,快些前去禀官。”那间有个叫张温吞,就温温吞吞说出几句温吞话来了:“你们勿要夹蚌炒螺蛳,这种事务勿是如此辨法的。”一个说:“如何辨法呢?”张温吞说:“吾想这班强盗多是有本事的,若然勿是金台,眼前虽只弟兄多,只好捉捉偷鸡贼的,那个能捉强盗呢?”一个哈哈的道:“这句说话说得到也勿差。如若告官验看,是真病不必讲张,若是假病呢?”张温吞道:“假病就要贴草条,吾们众人公保他。”一个道:“那勿好,倘或本官不准,这硬卵强盗捉勿着,弟兄们反招了金台的怪,勿要说打他弗过,被他捏一捏,要捏得头昏眼花的了。”那道:“说得勿差。如此,那处呢?”张温吞道:“说出来被他道张温吞呒行用的,倒是弗说的好。”那个道:“喏喏喏,亦在那里做鬼了。”王则叫声:“张兄弟据你怎么样?”张温吞道:“头儿,只消如此如此,这搬这搬。你道那光景?”王则便呵呵呵哈哈哈道:“妙啊,张兄弟识见甚好,依计而行便了。”约定今宵在王则家中大家相会,密不通风。到了王(黄)昏时候,众弟兄先后来到王则家中,共有二十三人,吃了王则的夜饭。到了二更时候,大家开起花面来,通身扎束青布包头,明火执杖,悄悄的来到金台门口。王则先喊一声,众弟兄呼吆一声,打门进去,喊道:“献宝来!”那金台已早睡着的了。金母尚坐在灯前做针线,忽听见打门声,唬得胆碎魂飞。出来一看,答转身来就往里边来,遍身发抖,走到金台牀前:“啊呀,吾儿啊,不好了!外边有数十名强盗,明火执械,如狼之狠,如虎之凶,打进门来,多要献宝。吾儿快须起来。”此刻,金台正在睡甜在梦中,听见了母亲的说话,即忙坐起穿衣,拿了檀棍,气昂昂走出来说道:“那里来的强盗,敢上太岁头上动土么?”便将手中檀棍打去。那些弟兄多不还手,但见邻居们多拥进来拿捉强盗。要知大闹勾栏院的情由,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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