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庞煖欲乘败燕之威,“合从”列国,为并力图秦之计。除齐附秦外,韩、魏、楚、燕,各出锐师,多者四五万,少亦二三万,共推春申君黄歇为上将。歇集诸将议曰:“伐秦之师展出,皆以函谷关为事,秦人设守甚严,未能得志。即我兵亦素知仰攻之难,咸有畏缩之心。若取道蒲坂,由华州而西,径袭渭南,因窥潼关,《兵法》所谓‘出其不意’也。”诸将皆曰:“然。”遂分兵五路,俱出蒲关,望骊山一路进发,直攻渭南,不克,围之。秦丞相吕不韦使将军蒙骜、王翦、桓齮、李信、内史腾,各将兵五万人,五枝军兵,分应五国。不韦自为大将,兼统其军,离潼关五十里分为五屯,如列星之状。王翦言于不韦曰:“以五国悉锐,攻一城而不克,其无能可知矣。三晋近秦,习与秦战,而楚在南方,其来独远,且自张仪亡后,三十余年不相攻伐,诚选五营之锐,合以攻楚,楚必不支。楚之一军破,余四军将望风而溃矣。”不韦以为然。于是使五屯设垒建帜如常,暗地各抽精兵一万,约以四鼓齐起,往袭楚寨。

时李信以粮草稽迟,欲斩督粮牙将甘回,众将告求得免,但鞭背百余。甘回挟恨,夜奔楚军,以王翦之计告之。春申君大惊,欲驰报各营,恐其不及,遂即时传令,拔寨俱起,夜驰五十余里,方敢缓缓而行。比及秦兵到时,楚寨已撤矣。王翦曰:“楚兵先遁,必有泄吾谋者。计虽不成,然兵已至此,不可空回。”遂往袭赵寨。壁垒坚固,攻不能入。庞煖仗剑立于军门,有敢擅动者即斩。秦兵乱了一夜,至天明,燕、韩、魏俱合兵来救,蒙骜等方才收兵。庞煖怪楚兵不至,使人探之,知其先撤,叹曰:“‘合从’之事,今后休矣!”诸将皆请班师,于是韩、魏之兵,先回本国。庞煖怒齐独附秦,挟燕兵伐之,取饶安一城而返。

再说春申君奔回郢城,四国各遣人来问曰:“楚为从长,奈何不告而先回,敢请其故?”考烈王责让黄歇,歇惭惧不容。时有魏人朱英,客于春申君之门,知楚方畏秦,乃说春申君曰:“人皆以楚强国,及君而弱,英独谓不然。先君之时,秦去楚甚远,西隔巴蜀,南隔两周,而韩魏又眈眈乎拟其后,是以三十年无秦患。此非楚之强,其势然也。今两周已并于秦,而秦方修怨于魏。魏旦暮亡,则陈许为通道,恐秦、楚之争,从此方始。君之责让,正未已也。何不劝楚王东徙寿春,去秦较远,绝长淮以自固。可以少安。”黄歇然其谋,言于考烈王,乃择日迁都。按楚先都郢,后迁于鄀,复迁于陈,今又迁于寿春,凡四迁矣。史臣有诗云:

周为东迁王气歇,楚因屡徙霸图空。

从来避敌为延敌,莫把迁岐托古公。

再说考烈王在位已久,尚无子息,黄歇遍求妇人宜子者以进,终不孕。有赵人李园,亦在春申君门下,为舍人。有妹李嫣色美,欲进于楚王,恐久后以无子失宠,心下踌躇:“必须将妹先献春申君,待其有娠,然后进于楚王,幸而生子,异日得立为楚王,乃吾甥也。”又想:“吾若自献其妹,不见贵重。还须施一小计,要春申君自来求我。”于是给五日假归家,故意过期,直待第十日方至。黄歇怪其来迟。李园对曰:“臣有女弟名嫣,颇有姿色,齐王闻之,遣使来求。臣与其使者饮酒数日,是以失期。”黄歇想道:“此女名闻齐国。必是个美色。”遂问曰:“已受其聘否?”园对曰:“方且议之,聘尚未至也。”黄歇曰:“能使我一见乎?”园曰:“臣在君之门下,即吾女弟,谁非君妾婢之流,敢不如命。”乃盛饰其妹,送至春申君府中。黄歇一见大喜,是夜即赐李园白璧二双,黄金三百镒,留其妹侍寝。未三月,即便怀孕。李园私谓其妹嫣曰:“为妾与为夫人孰贵?”嫣笑曰:“妾安得比夫人?”园又曰:“然则为夫人与为王后孰贵?”嫣又笑曰:“王后贵盛!”李园曰:“汝在春申君府中,不过一宠妾耳!今楚王无子,幸汝有娠,倘进于楚王,他日生子为王,汝为太后,岂不胜于为妾乎?”遂教以说词,使于枕席之间,如此这般,春申君必然听从。李嫣一一领记。

夜间侍寝之际,遂进言于黄歇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余年,而王未有子,千秋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兄弟于君无恩,必将各立其所亲幸之人,君安得长有宠乎?”黄歇闻言,沉思未答。嫣又曰:“妾所虑不止于此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岂特江东封邑不可保而已哉?”黄歇愕然曰:“卿言是也,吾虑不及此!今当奈何?”李嫣曰:“妾有一计,不惟免祸,而且多福。但妾负愧,难于自吐,又恐君不我听,是以妾未敢言。”黄歇曰:“卿为我画策,何为不听?”李嫣曰:“妾今自觉有孕矣,他人莫知也。幸妾侍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佑生男,异日必为嫡嗣,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黄歇如梦初觉,如醉初醒,喜曰:“‘天下有智妇人,胜于男子’。卿之谓矣。”

次日,即召李园告之以意,密将李嫣出居别舍。黄歇入言于楚王曰:“臣所闻李园妹名嫣者有色,相者皆以为宜子,当贵,齐王方遣人求之,王不可不先也。”楚王即命内侍宣取李嫣入宫。嫣善媚,楚王大宠爱之。及产期,双生二男,长日捍,次曰犹。楚王喜不可言,遂立李嫣为王后,长子捍为太子。李园为国舅,贵幸用事,与春申君相并。园为人多诈术,外奉春申君益谨,而中实忌之。乃考烈王二十五年,病久不愈,李园想起其妹怀娠之事,惟春申君知之,他日太子为王,不便相处,不如杀之,以灭其口。乃使人各处访求勇力之士,收置门下,厚其衣食,以结其心。朱英闻而疑之,曰:“李园多蓄死士,必为春申君故也。”乃入见春申君曰:“天下有无妄之福,有无妄之祸,又有无妄之人,君知之乎?”黄歇曰:“何谓‘无妄之福’?”朱英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名为相国,与楚王无二。今楚王病久不愈,一旦宫车晏驾,少主嗣位,而君辅之,如伊尹周公,俟王之年长,而反其政;若天与人归,遂南面即真。此所谓‘无妄之福’也。”黄歇曰:“何谓‘无妄之祸’?”朱英曰:“李园,王之舅也,而君位在其上,外虽柔顺,内实不甘。且同盗相妒,势所必至也。闻其阴蓄死士,为日已久,何所用之?楚王一薨,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无妄之祸’也。”黄歇曰:“何谓‘无妄之人’?”朱英曰:“李园以妹故,宫中声息,朝夕相通,而君宅于城外,动辄后时。诚以郎中令相处,某得领袖诸郎,李园先入,臣为君杀之。此所谓‘无妄之人’也。”黄歇掀髯大笑曰:“李园弱人耳,又事我素谨,安有此事?足下得无过虑乎?”朱英曰:“君今日不用吾言,悔之晚矣。”黄歇曰:“足下且退,容吾察之。如有用足下之处,即来相请。”朱英去三日,不见春申君动静,知其言不见用,叹曰:“吾不去,祸将及矣!?夷子皮之风可追也。”乃不辞而去,东奔吴下,隐于五湖之间。髯翁有诗云:

红颜带子入王宫,盗国奸谋理不容。

天启春申无妄祸,朱英焉得令郎中?

朱英去十七日,而考烈王薨。李园预与宫殿侍卫相约:“一闻有变,当先告我。”至是闻信,先入宫中,吩咐秘不发丧,密令死士伏于棘门之内。捱至日没,方使人徐报黄歇。黄歇大惊,不谋于宾客,即刻驾车而行。方进棘门,两边死士突出,口呼:“奉王后密旨,春申君谋反宜诛!”黄歇知事变,急欲回车。手下已被杀散。遂斩黄歇之头,投于城外,将城门紧闭,然后发丧。拥立太子捍嗣位,是为楚幽王,时年才六岁。李园自立为相国,独专楚政。奉李嫣为王太后。传令尽灭春申君之族,收其食邑。哀哉!自李园当国,春申君宾客尽散,群公子皆疏远不任事。少主寡后,国政日紊①,楚自此不可为矣。

①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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