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妪再三苦留不住,又去寻凑几钱银子相赠。两下凄凄惨惨,不忍分别,到像个嫡亲子母。临别时,那老妪含着眼泪嘱道:“小官人转来,是必再看看老身,莫要竟自过去。”李承祖喉间哽咽,答应不出,点头涕泣而去。走两步,又回头来观看。那老妪在门首,也直至望不见了,方才哭进屋里。这些邻家没一个不笑他是个痴婆子:“一个远方流落的小厮,白白里赔钱赔钞,伏侍得才好,急松松就去了。有甚好处,还这般哭泣!不知他眼泪是何处来的。”遂把这事做笑话传说。看官,你想那那妪乃是贫穷寡妇,倒有些义气,一个从不识面的患病小厮,收留回去,看顾好了,临行又赍赠银两,依依不舍。像这班邻里,都是须眉男子,自己不肯施仁仗义,及见他人做好事,反又攧唇簸嘴。可见人面相同,人心各别。闲话休题。

且说李承祖又无脚力,又不认得路径,顺着大道,一路问讯,捱向前去。觉道劳倦,随分庵堂寺院,市镇乡村,即便借宿。又亏着那老妪这几钱银子,将就半饥半饱,度到临洮府。那地方自遭兵火之后,道路荒凉,人民稀少。承祖问了向日争战之处,直至皋兰山相近,思想要祭奠父亲一番。怎奈身边止存着十数文铜钱,只得单买了一陌纸钱,讨个火种,向战场一路跑来。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旷野,并无个人影来往,心中先有五分惧怯,便立住脚,不敢进步。却又想道:

“我受了千辛万苦,方到此间。若是害怕,怎能够寻得爹爹骸骨?须索拚命前去。”

大着胆飞奔到战场中,举目看时,果然好凄惨也!但见:荒原漠漠,野草萋萋。

四郊荆棘交缠,一望黄沙无际。髑髅暴露,堪怜昔日英雄;白骨抛残,可惜当年壮士!阴风习习,惟闻鬼哭神号;寒露蒙蒙,但见狐奔兔走。猿啼夜月肠应断,雁唳秋云魂自消。

李承祖吹起火种,焚化纸钱,望空哭拜一回。起来仔细寻觅,团团走遍,但见白骨交加,并没一个全尸。元来赵总兵杀退贼兵,看见尸横遍野,心中不忍,即于战场上设祭阵亡将士,收拾尸骸焚化,因此没有全尸遗存。李承祖寻了半日,身子因倦,坐于乱草之中,歇息片时。忽然想起:“征战之际,遇着便杀,即为战场,料非只此一处。正不知爹爹当日丧于那个地方?我却专在此寻觅,岂不是个騃子?”却又想道:“我李承祖好十分蒙憧!爹爹身死已久,血肉定自腐坏,骸骨纵在目前,也难厮认。若寻认不出,可不空受这番劳碌!”心下苦楚,又向空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孩儿李承祖千里寻访至此,收取骸骨。怎奈不能识认!爹爹,你生前尽忠报国,死后自必为神。乞显示骸骨所在,奉归安葬,免使暴露荒丘,为无祀之鬼!”祝罢,放声号哭。又向白骨丛中,东穿西走一回。看看天色渐晚,料来安身不得,随路行走,要寻个歇处。行不上一里田地,斜插里林子中,走出一个和尚来。那和尚见了李承祖,把他上下一相,说道:“你这孩子,好大胆!此是什么所在,敢独自行走?”李承祖哭诉道:“小的乃京师人氏,只因父亲随赵总兵出征阵亡,特到此寻觅骸骨归葬。不道没个下落,天又将晚,要觅个宿处。师父若有庵院,可怜借歇一晚,也是无量功德!”那和尚道:“你这小小孩子,反有此孝心,难得!难得!只是尸骸都焚化尽了,那里去寻觅?”

李承祖见说这话,哭倒在地。那和尚扶起道:“小官人!哭也无益。且随我去住一晚,明日打点回家去罢!”

李承祖无奈,只得随着和尚,又行了二里多路,来到了个小小村落,看来只有五六家人家。那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开门进去,吹起火来,收拾些饭食,与李承祖吃了。问道:“小官人,你父亲是何卫军士?在那个将官部下?叫甚名字?”李承祖道:“先父是锦衣卫千户,姓李名雄。”和尚大惊道:“元来是李爷的公子!”李承祖道:“师父!你如何晓得我先父?”和尚道:“实不相瞒,小僧原是羽林卫军人,名叫曾虎二,去年出征,拨在老爷部下。因见我勇力过人,留我帐前亲随,另眼看承。许我得胜之日,扶持一官。谁知七月十四,随老爷上阵,先斩了数百馀级,贼人败去。一时恃勇,追逐十数里,深入重地。贼人伏兵四起,围裹在内。外面救兵又被截住,全军战没,止存老爷与小僧二人。各带重伤,只得同伏在乱尸之中。到深夜起来逃走,不想老爷已死。小僧望见傍边有一带土墙,随负至墙下,推倒墙土掩埋。那时贼兵反拦在前面,不能归营。逃到一个山湾中,遇一老僧,收留在庵。亏他服事,调养好了金疮,朝暮劝化我出家。

我也想死里逃生,不如图个清闲自在,因此依了他,削发为僧。今年春间,老师父身故,有两个徒弟道我是个氵吞来僧,不容住在庵中。我想既已出家,争甚是非?让了他们,要往远方去。行脚经过此地,见这茅庵空间,就做个安身之处,往远近村坊抄化度日。不想公子亲来,天遣相遇!”李承祖见说父亲尸骨尚在,倒身拜谢。和尚连忙扶住,又问道:“公子恁般年娇力弱,如何家人也不带一个,独自行走?”李承祖将中途染病,苗全抛弃逃回,亏老妪救济前后事细细说出。

又道:“若寻不见父亲骨殖,已拚触死沙场。天幸得遇吾师,使父子皆安。”和尚道:“此皆老爷英灵不泯,公子孝行感格,天使其然。只是公子孑然一身,又没盘缠,怎能够装载回去?”公子道:“意欲求本处官府设法,不知可肯?”和尚笑道:“公子差矣!常言道:官情如纸薄。总然极厚相知,到得死后,也还未可必,何况素无相识?却做恁般痴想!”李承祖道:“如此便怎么好?”和尚沉吟半晌,乃道:“不打紧,我有个道理在此。明日将骸骨盛在一件家伙之内,待我负着,慢慢一路抄化至京,可不好么?”李承祖道:“吾师肯恁般用情,生死衔恩不浅!”和尚道:“我蒙老爷识拔之恩,少效犬马之劳,何足挂齿!”

到了次日,和尚向邻家化了一只破竹笼,两条索子,又借柄锄头,又买了几陌纸钱,锁上庵门,引李承祖前去。约有数里之程,也是一个村落,一发没个人烟。直到土墙边放下竹笼,李承祖就哭啼起来。和尚将纸钱焚化,拜祝一番,运起锄头,掘开泥土,露出一堆白骨。从脚上逐节儿收置笼中,掩上笼盖,将索子紧紧捆牢,和尚负在背上。李承祖掮了锄头,回至庵中。和尚收拾衣钵被窝,打个包儿,做成一担,寻根竹子,挑出庵门。把锄头还了,又与各邻家作别,央他看守。二人离了此处,随路抄化,盘缠尽是有馀。不则一日,已至保安村。李承祖想念那老妪的恩义,径来谢别。谁知那老妪自从李承祖去后,日夕挂怀,染成病症,一命归泉。有几个亲戚,与他备办后事,送出郊外,烧化久矣。李承祖问知邻里,望空遥拜,痛哭一场,方才上路。共行了三个多月,方达京都。离城尚有十里之远,见旁边有个酒店。和尚道:“公子且在此少歇。”齐入店中,将竹笼放于桌上,对李承祖说道:“本该送公子到府,向灵前叩个头儿才是。只是我原系军人,虽则出家,终有人认得。倘被拿作逃军,便难脱身。只得要在此告别,异日再图相会!”李承祖垂泪道:“吾师言虽有理,但承大德,到我家中,或可少尽。今在此处,无以为报,如之奈何?”和尚道:“何出此言!此行一则感老爷昔日恩谊,二则见公子穷途孤弱,故护送前来,那个贪图你的财物!”正说间,酒保将过酒肴,和尚先摆在竹笼前祭奠,一连叩了四五个头,起来又与李承祖拜别,两下各各流泪。饮了数杯,算还酒钱,又将钱雇个生口,与李承祖乘坐,把竹笼教脚夫背了。自己也背上包裹,齐出店门,洒泪而别。有诗为证:欲收父骨走风尘,千里孤穷一病身。老妪周旋僧作伴,皇天不负孝心人。

话分两头。却说苗全自从撇了李承祖,雇着生口赶到家中。只说已至战场,无处觅寻骸骨,小官人患病身亡。因少了盘缠,不能带回,就埋在彼。暗将真信透与焦氏。那时玉英姊妹一来思念父亲,二来被焦氏日夕打骂,不胜苦楚。又闻了这个消息,愈加悲伤。焦氏也假意啼哭一番。那童仆们见家主阵亡,小官人又死,各寻旺处飞去。单单剩得苗全夫妻和两个养娘,门庭冷如冰炭。焦氏恨不得一口气吹大了亚奴,袭了官职,依然热闹。又闻得兵科给事中上疏,奏请优恤阵亡将士,圣旨下在兵部查复。焦氏多将金银与焦榕,到部中上下使用,要谋升个指挥之职。那焦榕平日与人干办,打惯了偏手,就是妹子也说不得也要下只手儿。

一日,焦榕走来回覆妹子说话,焦氏安排酒肴款待。元来他兄妹都与酒瓮同年,吃杀不醉的。从午后吃起直至申牌时分,酒已将竭,还不肯止,又教苗全去买酒。

苗全提个酒瓶走出大门,刚欲跨下阶头,远远望见一骑生口,上坐一个小厮,却是小主人李承祖。吃这惊不小!暗道:“元来这冤家还在!”掇转身跑入里边,悄悄报知焦氏。焦氏即与焦榕商议停当,教苗全出后门去买砒霜。二人依旧坐着饮酒,等候李承祖进来。不题。

且说李承祖到了自家门首,跳下生口,赶脚的背着竹笼,跟将进来。直至堂中,静悄悄并不见一人,心内伤感道:“爹爹死了,就弄得这般冷落!”教赶脚的把竹笼供在灵座上,打发自去。李承祖向灵前叩拜,转念去时的苦楚,不觉泪如泉涌,哭倒在拜台之上。焦氏听得哭声,假意教丫头出来观看。那丫头跑至堂中,见是李承祖,惊得魂不附体,带跌而奔,报道:“奶奶,公子的魂灵来家了!”

焦氏照面一口涎沫,道:“啐!青天白日这样乱说!”丫头道:“见在灵前啼哭!奶奶若不信,一同去看。”焦榕也假意说道:“不信有这般奇事!”一齐走出外边。李承祖看见,带着眼泪向前拜见。焦榕扶住道:“途路风霜,不要拜了。”

焦氏挣下几点眼泪,说道:“苗全回来,说你有不好的信息,日夜想念,懊悔当初教你出去。今幸无事,万千之喜了!只是可曾寻得骸骨?”李承祖指着竹笼道:

“这个里边就是!”焦氏捧着竹笼,便哭起天来。玉英姊妹,已是知得李承祖无恙,又惊又喜,奔至堂前,四个男女,抱做一团而哭。哭了一回,玉英道:“苗全说你已死,怎地却又活了?”李承祖将途中染病,苗全不容暂停,直至遇见和尚送归始末,一一道出。焦榕怒道:“苗全这奴才恁般可恶!待我送他到官,活活敲死,与贤甥出气!”李承祖道:“若得舅舅主张,可知好么!”焦氏道:

“你途中辛苦了,且进去吃些酒饭,将息身子。”遂都入后边。

焦榕扯李承祖坐下,玉英姊妹,自避过一边。焦氏一面教丫头把酒去热,自己踅到后门首,恰好苗全已在那里等候。焦氏接了药,分付他停一回进来。焦氏到厨下,将丫头使开,把药倾入壶中,依原走来坐下。少顷,丫头将酒镟汤得飞滚,拿至桌边。焦榕取过一只茶瓯,满满斟一杯,递与承祖道:“贤甥,借花献佛,权当与你洗尘。”承祖道:“多谢舅舅!”接过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

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边道:“我们饮得多了,这壶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热饮一杯。”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饮个干净。焦榕又斟过一杯道:“小官人家须要饮个双杯。”又推到口边。那李承祖因是尊长相劝,不敢推托,又饮干了。焦榕再把壶斟时,只有小半杯,一发劝李承祖饮了。那酒不饮也罢,才到腹中,便觉难过,连叫肚痛。焦氏道:“想是路上触了臭气了。”李承祖道:“也不曾触甚臭气。”焦氏道:“或者三不知,那里觉得!”须臾间药性发作,犹如钢枪攒刺,烈火焚烧,疼痛难忍,叫声:“痛死我也!”跌倒在地。焦榕假惊道:“好端端地,为何痛得恁般利害?”焦氏道;“一定是绞肠沙了。”急教丫头扶至玉英床上睡下,乱攧乱跌,只叫难过。慌得玉英姊妹手足无措,那里按得他住!不消半个时辰,五脏迸裂,七窍流红,大叫一声,命归泉府!旁边就哭杀了玉英姊妹,喜杀了焦氏婆娘,也假哭几声。焦榕道:“看这模样,必是触犯了神道,被丧煞打了。如今幸喜已到家里,还好。只是占了甥女卧处,不当稳便。就今夜殓过,省得他们害怕。”焦氏便去取出些银钱。

那时苗全已转进前门,打探听得里边哭声鼎沸,量来已是完帐,径走入来。

焦氏恰好看见,把银递与苗全,急忙去买一具棺木,又买两壶酒,与苗全吃够一醉。先把棺木放在一门厢房里,然后揎拳裸臂,跨入房中,教玉英姊妹走开。向床上翻那尸首,也不揩抹去血污,也不换件衣服,伸着双手,便抱起来。一则那厮有些蛮力,二则又趁着酒兴,三则十数岁孩子,原不甚重,轻轻的托在两臂,直至厢房内盛殓。玉英姊妹,随后哭泣。谁知苗全落了银子,买小了棺木,尸首放下去,两只腿露出了五六寸。只得将腿儿竖起,却又顶浮了棺盖。苗全扯来拽去,没做理会。玉英姊妹看了这个光景,越发哭得惨伤。焦氏沉吟半响,心生一计。把玉英姊妹并丫头都打发出外,掩上门儿,教苗全将尸首拖在地上,提起斧头,砍下两只小腿,横在头下,倒好做个枕儿。收拾停当,钉上棺盖,开门出来,焦榕自回家去。玉英觑见棺已钉好,暗想道:“适来放不下,如何打发我姊妹出来了,便能钉上棺盖?难道他们有甚法术,把棺木化大了,尸首缩小了?”好生委决不下。过了两日,焦氏备起衣衾棺椁,将丈夫骸骨重新殓过,择日安葬祖茔。

恰好优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赠忠勇将军,不准升袭指挥。焦氏用费若干银两,空自送在水里。到了安葬之日,亲邻齐来相送。李承祖也就埋在坟侧。偶有人问及,只说路上得了病症,到家便亡。那亲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个去查他细底。

可怜李承祖沙场内倒挣挫得性命,家庭中反断送了残生。正是:

非故翻如故,宜亲却不亲。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李承祖死时,玉英慌张慌智不暇致详,到葬后渐渐想出疑惑来。他道:“如何不前不后,恰恰里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凑巧!况兼口鼻中又都出血,且不拣个时辰,也不收拾个干净,棺木小了,也不另换,哄了我们转身,不知怎地,胡乱迭入里面。那苗全听说要送他到官,今半句不题,比前反觉亲密,显系是母亲指使的。看起那般做作,我兄弟这死,必定有些蹊跷!”心中虽则明白,然亦无可奈何,只索付之涕泣而已。那焦氏谋杀了李承祖之后,却又想道:“这小杀才已除,那几个小贱人,日常虽受了些磨折,也只算与他拂养。

须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把我轻觑。”自此日逐寻头讨脑,动辄便是一顿皮鞭,打得体无完肤。却又不许啼哭,若还则一则声,又重新打起。每日止给两餐稀汤薄粥,如做少了生活,打骂自不消说,连这稀汤薄粥也没有得吃了。身上的好衣服,尽都剥去,将丫头们的旧衣旧裳,换与穿着。腊月天气,也只得三四层单衣,背上披一件旧绵絮。夜间止有一条藁荐,一条破被单遮盖,寒冷难熬,如蛆虫般搅做一团,苦楚不能尽述。玉英姊妹捱忍不过,几遍要寻死路。却又指望还有个好日,舍不得性命,互相劝解。真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看看过了残岁,又是新年。玉英已是十二岁。那年二月间,正德爷晏驾,嘉靖爷嗣统,下速诏遍选嫔妃。府司着令民间挨家呈报,如有隐匿,罪坐邻里。那焦氏的邻家,平昔晓得玉英才貌兼美,将名具报本府,一张上选的黄纸帖在门上。

那时焦氏就打张了做皇亲国戚的念头,掉过脸来,将玉英百般奉承,通身换了绫罗锦绣,肥甘美味,与他调养。又将银两教焦榕到礼部使用。那玉英虽经了许多磨折,到底骨格犹存,将息数日,面容顿改。又兼穿起华丽衣服,便似画中人物。

府司选到无数女子,推他为第一,备文齐送到礼部选择。礼部官见了玉英这个容仪,已是万分好了。但只年纪幼小,恐不谙侍御,发回宁家。那焦氏因用了许多银子,不能够中选,心下懊悔气恼。原翻过向日嘴脸,好衣服也剥去了,好饮食也没得吃了,打骂也更觉勤了。常言说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当初李雄家业,原不甚大,自从阵亡后,焦氏单单算计这几个小儿女,那个思想去营运。一窝子坐食,能勾几时。况兼为封荫、选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日渐日深,看看弄得罄尽。两个丫头也卖来完在肚里。那时没处出豁,只得将住房变卖。谁知苗全这厮,见家中败落,亚奴年纪正小,袭职日子尚远,料想日前没甚好处,趁焦氏卖得房价,夜间捵入卧房,偷了银两,领着老婆,逃往远方受用去了。到次早,焦氏方才觉得。这股闷气无处发泄,又迁怒到玉英姊妹,说道:“如何不醒睡,却被他偷了东西去?”又都奉承一顿皮鞭。一面教焦榕告官缉捕。过了两月,那里有个踪迹。此时买主又来催促出房。无可奈何,与焦榕商议,要把玉英出脱。

焦榕道:“玉英这个模样儿,慢慢的觅个好主顾,怕道不是一大注银子。如今急切里寻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胡乱货一个来使用。”焦氏依了焦榕,便把桃英卖与一个豪富人家为婢。姊妹分别之时,你我不忍分舍,好不惨伤!焦氏赁了一处小房,择日迁居。玉英想起祖父累世安居,一旦弃诸他人,不胜伤感。

走出堂前,抬头看见梁间燕子,补缀旧垒,旁边又营一个新巢,暗叹道:“这燕儿是个禽鸟,秋去春来,倒还有归巢之日!我李玉英今日离了此地,反没个再来之期了!”抚景伤心,托物喻意,乃作《别燕诗》一首。诗云:“新巢泥落旧巢欹,尘半疏帘欲掩迟。愁对呢喃终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

元来焦氏要依傍焦榕,却搬在他侧边小巷中,相去只有半箭之远,间壁乃是贵家的花园。那房屋止得两间,诸色不便,要桶水儿,直要到邻家去汲。那焦氏平昔受用惯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玉英、月英两个身上。姊妹此时也难顾羞耻,只得出头露面。又过了几时,桃英的身价渐渐又将摸完。一日傍晚,焦氏引着亚奴在门首闲立,见一个乞丐女儿,止有十数岁,在街上求讨,声音叫得十分惨切。有个邻家老妪对他说道:“这般时候,那个肯舍,不时回去罢!”那叫化女儿哭道:“奶奶,你那里晓得我的苦楚!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讨五十文钱,若少了一文,便打个臭死,夜饭也不与我吃,又要在明日补足。如今还少六七文,怎敢回去?”那老妪听说得苦恼,就舍了两文。旁边的人,见老妪舍了,一时助兴,你一文,我一文登时到有十数文。那叫化女儿千恩万谢,转身去了。焦氏听了这片言语,那知反拨动了个贪念,想道:“这个小化子,一日倒讨得许多钱。

我家月英那贱人,面貌又不十分标致。卖与人,也值得有限。何不教他也做这桩道路,倒是个永远利息。”正在沉吟,恰好月英打水回来。焦氏道:“小贱人,你可见那叫街的丫头么?他年纪比你还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钱。你可有处寻得三文五文哩?”月英道:“他是个乞丐,千爷爷,万奶奶,叫来的,孩儿怎比得他!”

焦氏喝道:“你比他有甚么差!自明日为始,也要出去寻五十文一日,若少一文,便打下你下半截来。”玉英姊妹见说要他求乞,惊得面面相觑,满眼垂泪,一齐跪下,说道:“母亲!我家世代为官,多有人认得,也要存个体面。若教出去求乞,岂不辱抹门风,被人耻笑?”焦氏道:“见今饭也没有得吃了,还要甚么体面,怕甚么耻笑?”月英又苦告道:“任凭母亲打死了,我决不去的。”焦氏怒道:“你这贱人,恁般不听教训!先打个样儿与你尝尝。”即去寻了一块木柴,揪过来,没头没脑乱敲。月英疼痛难忍,只得叫道:“母亲饶恕则个!待我明日去便了。”焦氏放下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来放屁阻挠?”拖翻在地,也吃一顿木柴。到次早,即赶逐月英出门求乞。月英无奈,忍耻依随,自此日逐沿街抄化。若足了这五十文,还没得开口。些儿欠缺,便打个半死。

光阴如箭,不觉玉英年已一十六岁。时值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寿诞,焦氏引着亚奴同往祝寿。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玉英让焦氏去后,掩上门儿,走入里边,手中拈着针指,思想道:“爹爹当年生我姊妹,犹如掌上之珠,热气何曾轻呵一口。谁道遇着这个继母,受万般凌辱。兄弟被他谋死,妹子为奴为丐,一个家业弄得瓦解冰消。沦落到恁样地位,真个草菅不如!尚不知去后,还是怎地结果?”又想道:“在世料无好处,不如早死为幸。趁他今日不在家,何不寻个自尽,也省了些打骂之苦!”却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岁了,再忍耐几时,少不得嫁个丈夫,或者有个出头日子,岂可枉送这条性命?”把那前后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直哭得个有气无力,没情没绪。放下针指,走至庭中,望见间壁园内,红稀绿暗,燕语莺啼,游丝斜袅,榆荚乱坠。看了这般景色,触目感怀。遂吟《送春诗》一首。诗云:“柴扉寂寞锁残春,满地榆钱不疗贫。云鬓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玉英吟罢,又想道:“自爹爹亡后,终日被继母磨难,将那吟咏之情,久已付之流水。自移居时,作了《别燕诗》,倏忽又经年许,时光迅速如此!”嗟叹了一回,又恐误了女工,急走入来趱赶。

见桌上有个帖儿,便是焦榕请妹子吃寿酒的。玉英在后边栽下两折,寻出笔砚,将两首诗录出,细细展玩。更叹口气道:“古来多少聪明女子,或共姊妹赓酬,或是夫妻唱和,成千秋佳话。偏我李玉英恁般命薄!埋没至此,岂不可惜可悲!”

又伤感多时,愈觉无聊。将那纸左折右折,随手折成个方胜儿,藏于枕边。却忘收了笔砚,忙忙的赶完针指。天色傍晚,刚是月英到家,焦氏接脚也至,见他泪痕未干,便道:“那个难为了你,又在家做妖势?”玉英不敢回答,将做下女工与他点看。月英也把钱交过,收拾些粥汤吃了。又做半夜生活,方才睡卧。到了明日,焦氏见桌上摆着笔砚,检起那帖儿,后边已去了几折。疑惑玉英写他的不好处,问道:“你昨日写的是何事?快把来我看。”玉英道:“偶然写首诗儿,没甚别事。”焦氏嚷道:“可是写情书约汉子,坏我的帖儿?”玉英被这两句话,羞得彻耳根通红。焦氏见他脸涨红了,只道真有私情勾当,逼他拿出这纸来。又见折着方胜,一发道是真了。寻根棒子,指着玉英道:“你这贱人,恁般大胆!我刚不在家,便写情书约汉子。快些实说是那个?有情几时了?”玉英哭道:

“那里说起!却将无影丑事来肮脏,可不屈杀了人!”焦氏怒道:“赃证现在,还要口硬!”提起棒子,没头没脑乱打。打得玉英无处躲闪,挣脱了往门首便跑。

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汉子,相帮打我么?”随后来赶,不想绊上一交,正磕在一块砖上,磕碎了头脑,鲜血满面,嚷道:“打得我好!只教你不要慌!”月英上前扶起,又要赶来。到亏亚奴紧紧扯住道:“娘,饶了姐姐罢!”那婆娘恐带跌了儿子,只得立住脚,百般辱骂,玉英闪在门旁啼哭。

那邻家每日听得焦氏凌虐这两个女儿,今日又听得打得利害,都在门首议论。

恰好焦榕撞来,推门进去。那婆娘一见焦榕,便嚷道:“来得好!玉英这贱人偷了汉子,反把我打得如此模样!”焦榕看见他满面是血,信以为实,不问情由,抢过焦氏手中棒子,赶近前,将玉英揪过来便打。那邻家抱不平,齐走来说道:

“一个十五六岁女子家,才打得一顿大棒,不指望你来劝解,反又去打他!就是做母舅的,也没有打甥女之理!”焦榕自觉乏趣,撇下棒子,径自去了。那邻家又说道:“也不见这等人家,无一日不打骂这两个女儿!如今一发连母舅都来助兴了。看起来,这两个女子也难存活。”又一个道:“若死了,我们就具个公呈,不怕那姓焦的不偿命!”焦氏一句句听见,邻家发作,只得住口。喝月英推上大门,自去揩抹血污,依旧打发月英出去求乞。玉英哭了一回,忍着疼痛,原入里边去做针指。那焦氏恨声不绝。到了晚间,吞声饮泣,想道:“人生百岁,总是一死,何苦受恁般耻辱打骂!”等至焦氏熟睡,悄悄抽身起来,扯下脚带,悬梁高挂。也是命不该绝,这到亏了晚母不去料理他身上,不但衣衫褴褛,只这脚带不知缠过了几个年头,布缕虽连,没有筋骨,一用力就断了。刚刚上吊,扑通的跌下地来。惊觉月英,身边不见了阿姐,情知必走这条死路,叫声:“不好了!”

急跳起身,救醒转来,兀自呜呜而哭。那焦氏也不起身,反骂道:“这贱人!你把死来诈我么?且到明日与你理会!”

至次早,分付月英在家看守,叫亚奴引着到焦榕家里,将昨日邻家说话,并夜来玉英上吊事说与。又道:“倘然死了,反来连累着你。不如先送到官,除了这个祸根罢!”焦榕道:“要摆布他也不难。那锦衣卫堂上,昔年曾替他打干,与我极是相契。你家又是卫籍,竟送他到这个衙门,谁个敢来放屁!”焦氏大喜,便教焦榕央人写下状词,说玉英奸淫忤逆,将那两首诗做个执证,一齐至锦衣卫衙门前。焦榕与衙门中人,都是厮熟的,先央进去道知其意。少顷升堂,准了焦氏状词,差四个校尉前去,拘拿玉英到来。那问官听了一面之词,不论曲直,便动刑具。玉英再三折辩,那里肯听。可怜受刑不过,只得屈招,拟成剐罪,发下狱中。两个禁子扶出衙门,正遇月英妹子。元来月英见校尉拿去阿姐,吓得魂尽魄散,急忙锁上门儿,随后跟来打探。望见禁子扶挟出来,便钻向前抱住,放声大哭。旁边转过焦氏,一把扯开道:“你这小贱人,家里也不顾了,来此做甚!”

月英见了焦氏,犹如老鼠见猫,胆丧心惊,不敢不跟着他走。到家又打勾半死,恨道:“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这贱人,查访着实,好歹也送你到这所在去!”

月英口里虽答应,终是同胞情分,割舍不下。过了两三日,多求乞得几十文钱,悄地踅到监门口来探望。不题。

再说玉英下到狱中,那禁子头见他生得标致,怀个不良之念,假慈悲照顾他,住在一个好房头,又将些饮食调养。玉英认做好人,感激不尽,叮嘱他:“有个妹子月英,定然来看,千万放他进来,相见一面。”那禁子紧紧记在心上。至第四日午后,月英到监门口道出姓名,那禁子流水开门引见玉英。两下悲号,自不必说。渐至天晚,只得分别。自此月英不时进监看觑。不在话下。

且说那禁子贪爱玉英容貌,眠思梦想,要去奸他。一来耳目众多,无处下手,二则恐玉英不从,喊叫起来,坏了好事。捉空就走去说长问短,把几句风话撩拨。

玉英是聪明女子,见话儿说得蹊跷,已明白是个不良之人,留心提防,便不十分招架。一日,正在槛上闷坐,忽见那禁子轻手轻脚走来,低声哑气,笑嘻嘻的说道:“小娘子,可晓得我一向照顾你的意思么?”玉英知其来意,即立起身道:

“奴家不晓得是甚意思。”那禁子又笑道:“小娘子是个伶俐人,难道不晓得?”

便向前搂抱。玉英着了急,乱喊:“杀人!”那禁子见不是话头,急忙转身,口内说道:“你不从我么?今晚就与你个辣手。”玉英听了这话,捶胸跌脚的号哭,惊得监中人俱来观看。玉英将那禁子调戏情由,告诉众人。内中有几个抱不平的,叫过那禁子说道:“你强奸犯妇,也有老大的罪名。今后依旧照顾他,万事干休,倘有些儿差错,我众人连名出首,但凭你去计较!”那禁子情亏理虚,满口应承,陪告不是:“下次再不敢去惹他!”正是:

羊肉馒头没得吃,空教惹得一身膻。

玉英在狱不觉又经两月有馀,已是六月初旬。元来每岁夏间,在朝廷例有宽恤之典,差太监审录各衙门未经发落之事。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比及六月初旬,玉英闻得这个消息,想一家骨肉,俱被焦氏陷害,此番若不伸冤,再无昭雪之日矣!遂草起辨冤奏章,将合家受冤始末,细细详述,教月英赍奏。其略云:

“臣闻先正有云:五刑以不孝为先,四德以无义为耻。故窦氏投崖,云华坠井,是皆毕命于纲常,流芳于后世也。臣父锦衣卫千户李雄,先娶臣母,生臣姊妹三人,及弟李承祖。不幸丧母之日,臣等俱在孩提。父每见怜,仍娶继母焦氏抚养。

臣父于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征陕西反贼阵亡。天祸臣家,流移日甚。臣年十六,未获结缡。姊妹伶仃,孑无依荷。标梅已过,红叶无凭。尝有《送春诗》一绝云云。又有《别燕诗》一绝云云。是皆有感而言,情非得已。奈母氏不察臣衷,疑为外遇,逼舅焦榕,拿送锦衣卫,诬臣奸淫不孝等情。问官昧臣事理,坐臣极刑。

臣女流难辨,俯首听从。盖不敢逆继母之情,以重不孝之罪也。迩蒙圣恩熟审,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钦此钦遵。故不得不生乐生之心,以冀超脱。臣父本武人,颇知典籍。臣虽妾妇,幸领遗教。臣继母年二十,有弟亚奴,生方周岁。

母图亲儿荫袭,故当父方死之时,计令臣弟李承祖十岁孩儿,亲往战场,寻父遗骨,陷之死地,以图己私。幸赖天佑父灵,抱骨以归。前计不成,仍将臣弟毒药身死,支解弃埋。又将臣妹李桃英卖为人婢,李月英屏去衣食,沿街抄化。今将臣诬陷前情。臣设有不才,四邻何不纠举?又不曾经获某人,只凭数句之诗,寻风捉影,以陷臣罪。臣之死,固当矣。十岁之弟,有何罪乎?数岁之妹,有何辜乎?臣母之过,臣不敢言。《凯风》有诗,臣当自责。臣死不足惜,恐天下后世之为继母者,得以肆其奸妒而无忌也!伏望陛下俯察臣心,将臣所奏付诸有司。

先将臣速斩,以快母氏之心。次将臣诗委勘,有无事情。推详臣母之心,尽在不言之表。则臣之生平获雪,而臣父之灵,亦有感于地下矣!”

这一篇章疏奏上,天子重瞳亲照。怜其冤抑,倒下圣旨,着三法司严加鞫审。

三法司官不敢怠慢,会同拘到一干人犯,连桃英也唤至,当堂逐一细问。焦氏、焦榕初时抵赖,动起刑法,方才吐露真情,与玉英所奏无异。勘得焦氏叛夫杀子,逆理乱伦,与无故杀子孙轻律不同,宜加重刑,以为继母之戒。焦榕通同谋命,亦应抵偿。玉英、月英、亚奴发落宁家。又令变卖焦榕家产,赎回桃英。覆本奏闻,请旨。天子怒其凶恶,连亚奴俱敕即日处斩。玉英又上疏恳言:“亚奴尚在襁褓,无所知识。且系李氏一线不绝之嗣,乞赐矜宥。”天子准其所奏,诏下刑部,止将焦榕、焦氏二人绑付法场,即日双双受刑。亚奴终身不许袭职,别择嫡枝次房承荫,以继李雄之嗣。玉英、月英、桃英俱择士人配嫁。至今《列女传》中载有李玉英辨冤奏本,又为赞云:“李氏玉英,父死家倾。《送春》《别燕》,母疑外情。置之重狱,险罹非刑。陈情一疏,冤滞始明。”后人又有诗叹云:昧心晚母曲如钩,只为亲儿起毒谋。假饶血化西江水,难洗黄泉一段羞。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