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是这样,然而事实却不是的。

熙帝宠爱路行歌是真的。

宠爱路行歌胜过宠爱太子,也是真的。

从路远年幼懂事的时候,便记得熙帝赏赐给路行歌的东西,规格要比路远高。

逢年过节,熙帝赏赐给路行歌的东西,要比赏赐给路远的多,也要比路远的珍贵稀奇。

路行歌进宫可以不下轿。

他年幼的时候,住在皇宫当中,是熙帝哄着睡觉。

后来年长一些了,教他的老师是熙帝亲自选的大儒。

而路远的太傅,比路行歌选得晚些也就算了,名声也没有路行歌的大,才学更是一般般。

从小到大,只要是路行歌看上的东西,哪怕那东西原本应该是给路远的,熙帝也会从路远那儿拿过来给路行歌。

路行歌身边一呼百应的不只有跟着他的那些随从,更有朝中的许多大臣。

有些地方,甚至只知阳平君,而不知太子。

这一年的年底,熙帝生了一场病,恰逢西雍国大举攻来,熙帝让不学无术的路远带兵去迎战,留路行歌在临城。

其实就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把王位传给路行歌。

——东田国是五国当中实力最强的国家,一个西雍的来袭,并不会让东田掉多少肉。

况且五国当中,实力第三的曲相国一直跟东田国保持着联姻。

实力第四的南郢国向来认东田国为老大哥。

所以,西雍国的进攻,在熙帝看来,算是不痛不痒。

就算是路远打了败仗,朝中多的是人才,能够力挽狂澜。

西雍吃掉的地盘,早晚都得吐出来。

熙帝下令让路远领兵上战场的时候,朝中所有的臣子,就都看出来,路远这是被舍弃了。

……

“那是!”

这话路宁爱听。

扬了扬头,撅着小嘴,他到底是讨厌路行歌,所以在谈及路行歌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许不忿。

路远笑了笑,将手从路宁的耳朵上移开,放到了路宁的肩膀上拍了拍。

如今的路宁才十四岁,却只比路远矮了半个头。

因为路宁从小就爱舞刀弄枪,路家所有的人,包括路行歌,在武艺方面,都不是路宁的对手。

而路远不过草包一个。

不仅草包,他还有一肚子的坏心思。

前期的时候,因为忌惮着熙帝,所以哪怕他心底里面再恨路行歌,也不敢对他做什么。

只能在心里面暗戳戳地恨着、诅咒着……

经常做梦,他都要梦到路行歌倒大霉,或者对路行歌做一些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这样心思阴毒的人,自然长不高。

路宁虽然也讨厌路行歌,却不过是一些小孩的讨厌。

而且他有时候受了路远的蛊惑,还会真的出手教训路行歌。

不过,他没啥手段,每一次都被路行歌躲过去了。

有时候路行歌觉得路宁不过是一个小孩,就没有跟他计较。

有时候路行歌正好心情不爽了,就去熙帝那儿告状。

然后路宁就被震怒的熙帝出手教训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对于路行歌的讨厌,没有太藏着掖着。

有什么仇当场就报了,没有每天都想着怎么害人。

因而,路宁虽然如今才十四岁,却已经长得跟路远差不多高。

路远看着眼前朝气蓬勃,向上生长,甚至还有可能生长得更高的少年,心中不免闪过一抹嫉妒……

咳……

路远低头咳嗽了一声,移开了目光,有些微郝,收回了心中不应该有的情绪。

武艺出众的路宁,一直到十四岁去了战场,打了胜仗,才一朝被天下知。

在此之前,他所有的功劳,都让给了路远。

在朝臣的眼中,路宁是一个比路远更不堪的人。

——熟悉路远的人都知道:

路远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但,奈何外面的朝臣不知道。

于是在朝臣的眼中,路远是个无功无过的太子。

而路宁不学无术也就算了,更是因为对付路行歌,被熙帝抓住过好几次。

害无辜之人,随后又被抓住,算得上是又毒又蠢。

这顶帽子,路宁一直戴到十四岁,替路远上了战场,打了胜仗之后。

……

看着眼前对外面名声一无所知,依旧满心护着自己大哥的小孩儿,想到脑海当中出现的画面,画面当中自己将会对路宁做的事,路远再一次生出了扇自己一巴掌的冲动。

他停住了脚步,也按住了路宁的肩膀。

路宁回过头来,看向路远,问:“大哥,怎么了?”

路远控制着脸上的表情,扯着僵硬的脸皮笑了笑,语气刻意被他放松:“阿宁如今也十四岁了,应该有自己的名声。”

路宁的脸上,闪过一抹疑惑:“哎?名声?”

路宁从小,就被张皇后教着要维护路远的利益。

路远已经是太子,奈何路远是个立不起来的东西。

不学无术也就算了,还小气狭隘。

明明是一个太子,却偏偏喜欢跟隔壁的堂兄置气。

但凡路远心胸宽阔一点儿,学点儿东西,也不会最终让熙帝失望得动:

“干脆将王位给侄儿算了”的心思。

张皇后后来生的儿子,根本比不过熙帝从小养大的路行歌。

也就一开始就被立为太子的嫡长子路远,熙帝迫于朝中维护正统的一些朝臣,以及怕其他国家笑话,因着这些,路远才能够跟路行歌抗衡,并且占据优势。

当然了,若是朝臣们知道,他们的太子,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那么,估计这优势,也就不剩下多少了。

张皇后没得办法,只能将全部的宝都压在路远身上。

所以路宁,无疑是被张皇后舍弃的一个。

他的所有功劳,都被让给了路远。

在外面一点儿好名声都没有。

然而十四年,路宁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出来。

连皇子需要维护自己名声的意识都没有。

这十四年,路宁过得……简直像张皇后替路远养的小狗……

“嗯”,路远吸了口气缓了缓,点了点头,“阿宁武艺这样厉害,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

“哎?我吗?”路宁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缓缓疑惑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别人知道?以后大哥……唔,我作为大哥的弟弟,不就是顶顶尊贵的人了么?”

继承大位被路宁含糊了过去。

如今熙帝还在位,路远继位这样的话,自然是要避讳。

少年的语气带着天真,又有一股理所当然。

路远一听,便知道这些年,张皇后便是这样教路宁的。

——路远的名声才是最重要的。

路远好,他们才能好。

路远荣登大位,他们才能与之共享荣华。

才能维持昔日的体面与尊贵。

若是路远败给了路行歌……

他们!就会成为可笑的阶下囚、可悲的失败者!

他们……就会什么都没有了……甚至包括是性命!

所以,路宁的名声,是好是坏,这个是不重要的。

用路宁的本事,去维护路远的名声,这个才最重要。

而路宁,因为从小的教导,他从来不觉得路行歌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

在路宁的眼中,他看到的只有熙帝宠路行歌、捧路行歌——

路行歌明明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但偏偏熙帝夸,于是朝臣夸,整个东田国都知道阳平君是个好的,所有一切美好的词,都能用在阳平君的身上。

……

所以名声这东西,是不重要的。

将来路远成为了皇帝,他路宁便是路远最宠爱的弟弟!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得过深得帝心……

名声算什么东西?

待得路远登基为帝,名声这惯会见风使舵的玩意儿,哪里又用得着他去维护?

……

当然了,在此之前,他必须得先帮忙稳住路远的太子之位。

为了路远能够坐稳太子之位,路宁牺牲再多,那也是应当的。

后来,年仅十四岁的路宁,被路远掉了几滴眼泪,随便哄了一哄,就主动请缨去了战场。

此后二十一年,常守边关,甚少回到临城……

……

路远一时觉得心中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沉重得喘不过气。

他轻咳了一声,压下了心中汹涌而出的愧意,放缓了语气笑着说:“以后阿宁自然是顶顶尊贵的人。

但是,你若是名声不好,容易被人陷害。

外面的百姓,他们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

大哥能护你一辈子是不假,可是,我们家阿宁明明这样优秀,大哥不希望阿宁在别人眼中,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位高权重者的名声,是见风使舵的人吹捧出来的。

但人的心,是明亮的。

就像教路远策论的太傅,也会昧着良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在熙帝面前夸路远:

胸中历历著千年,笔下源源赴百川。太子殿下较数日前,学识又精进了不少。

……

然而真实情况如何,路远的太傅、熙帝,都心知肚明。

画面当中的路远,最荒唐的时候,也依旧有朝臣拜在他的脚下,为他歌功颂德。

然而他死后,人人拍手叫好。

路行歌被登基之后的路远打压得抬不起头,昔日跟在他身边,吹捧他、把他当做天上仙的人,皆作鸟兽散。

然而宫宴之上,许多老臣瞧他粗布麻衣,低眉顺眼地在路远跟前,做着端茶倒水的活计,心中都不是滋味。

甚至还有人回到家中之后,便暗骂路远枉为人子——

路行歌是由熙帝宠着长大,如今路远这样对待路行歌,也不知道熙帝在天上见了,该如何心疼呢!

这……

让熙帝在九泉之下,可怎么安心啊!

……

路宁听到路远这样说,眼睛瞪得大大的,怔怔然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好似路远说过的话,他此前闻所未闻,新鲜极了。

觉得新鲜的同时,路宁心中也觉得诧异。

这诧异透过路宁的眼睛,实实在在地映照了出来。

看在路远的眼睛里,就是一根毒辣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路远的心头。

路远胡乱地摸了一把小孩的头,笑着拍了拍小孩的后脑勺,没有再多说,只对小孩道:“走了,大哥送你回营帐。”

“啊?”

路宁没反应过来。

稀里糊涂地跟着路远走了。

一路上,路宁想问路远方才说的那番话:

这……是让他把这一次的猎物都拿回去,记在自己成绩里的意思么?

不过,路远跟路宁走在一起,一会儿问路宁功课学的怎么样,一会儿问路宁武艺练得怎么样。

武艺的话还好,路宁从小性子跳脱,怀揣着一颗武艺学好了,以后看不惯谁,就可以直接揍谁的理想,摔摔打打,武艺倒是练得十分不错。

就是这功课嘛……

路宁总是坐不住,也沉不下心来。

因而,他功课学得实在不怎么样。

路远问起来的时候,路宁便有些支吾。

支支吾吾着,路宁便把问路远的事情给忘了。

路远见了自家小弟面红耳赤,心虚结巴的样子,不由得发笑,轻笑了几声,带着年长者的几分宽容道:“无妨,阿宁年纪还小,学不会正常。不过,阿宁会认真学的,对吗?”

“嗯!”

小孩儿路宁使劲地点了一下头。

同时心里面闪过一抹疑惑:

哎?他家大哥何时在意他的功课了?

以前,路远从来不会过问路宁功课方面的问题。

因而,路宁也不甚在意。

如今,路远问起来,路宁心中当即一凛:

他一定要跟着夫子好好学功课,不能让大哥失望!

路远是先问的路宁功课方面的情况,再问的路宁武艺练得如何。

在回答功课方面的情况时,路宁答得磕磕绊绊。

一等到路远问路宁武艺了,路宁立马松了一口气,小嘴儿嘚吧嘚吧地说了好多。

叽叽喳喳的。

路远送路宁回营,一路上倒也相谈甚欢,和乐融洽。

路宁直到回到营帐里,一颗被喜悦包围着的心,才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哎?今日的大哥好生奇怪啊……

这……是他亲大哥吗?

不过,小孩儿却也没有怀疑他大哥的身份。

之所以心中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也不过是惊奇。

相较于以往那个阴翳冷着一张脸的大哥,小孩儿还是更喜欢今日轻声细语哄着他,笑着摸他头,问他课业情况的大哥。

甚至,小孩儿心中还隐隐地生出:

他大哥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感觉。

想到最后他大哥听闻了他武艺练得一级棒之后,笑得眼睛当中都闪着浅浅的光,如火的烟霞披在身着月白衣裳少年的身上,少年的嘴唇一张一合,语气当中带着笑意,说:“我们家阿宁真棒。”

路宁心中顿生一股豪情壮志:

他一定要好好学习功课,把功课学得像武艺这般棒,好教大哥听了高兴!

……

在路远和路宁交谈的这一段时间里,青山一直都是低调地在旁边伺候着。

直到路远从路宁的营帐外离开,青山才小心翼翼地提醒:“殿下,长玉公主那边……”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