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中,苏咏絮挑亮烛火,屋里灯火如豆,光流泻到梨木屏风上映的屏画上,君星冉依稀可以透过其朦朦胧胧的看到苏咏絮的身影,瘦弱且轻盈。
继而,苏咏絮又微微转身点了身旁镂花铜香炉,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两人身畔,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滴滴点点细碎的雨珠,为屋子里平添了几分湿润。
“如何?可是好些了?”苏咏絮笑着轻移莲步到君星冉身旁,这一步一步,如扶风细柳般,每踱一步身上的衣裙连一个褶子都不会变一分。
她还是如从前那般,君星冉微微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拿苏咏絮如何是好,这个丫头太倔,倔到百年来等一个生死未卜的人,就守着这种执念,去等着一个人。
纵有千言万语想对苏咏絮讲,可是真当苏咏絮做到他身旁时,他却又说不出什么了。
“好多了。”君星冉浅浅一笑,“我乏了,就先睡下了。”
“好。”苏咏絮微微一笑,兀自起身,去整理那些纸页书卷,明日,怕不会还会滋生许多事端,那湖中之物日日被人之血肉滋养已有灵性,若是不及时处理,怕是会扰乱三界秩序,她这一个星君下凡帝君已是不满,若再有些魔物现世,她这个小小星君怕是灰飞烟灭都不足以抵罪。
三界秩序有常,人不知有神,不知有妖,他们会活在一个无知的世界中,那里有神仙的庇佑。
君星冉的房间当中放着一张花梨木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墨石,并八方宝砚,颇有镇守八方之意,墨花白瓷笔筒内插的笔如林子里的树木一般密,身侧的小案几上整整齐齐的累着的毛边纸与元书纸。
说实在的,本没什么好整理的,可苏咏絮实在觉得自己这一身闲闲的发慌,还不如做些琐碎之事来填补这无穷无尽的时间。
若是生命没有了意义,那么永恒将是莫大的悲哀……
阖上眼,那一日的场景仍是历历在目。
白色纱衣上遭到长剑的切割,尽是数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连她白色的纱衣也浸染上了血花,衣袍上玉白的莲纹化作一朵朵血红。渐渐的,以剑为中心,血迹逐渐扩散,一朵妖冶的红花与她身畔绽开,触目惊心的红像是在告示着死亡。
睁开眼,苏咏絮知自己仍在屋内,而那身畔之人却是不知去往何处。
“可为我簪花?可为我绾发?可为我煮茶?可为我白发?愿为汝攒花,愿为汝冠发,愿为汝烹茶,愿为汝余生共华发……”苏咏絮轻轻的哼着,那样子就像白霁雪的也在他身畔一样,轻轻地应着她的调子哼鸣着。
但是,苏咏絮不是那种失去理智的小女子,她能位列仙班,有一半的原因就是她这清冷的性子,但她并不是生性就是这般淡淡眼眸,只是白霁雪的消失让她不在对任何事物提起性子。
“白霁雪啊白霁雪,我把仙位给你,我不成仙了,我只求你回来……”苏咏絮浅浅的笑着,复又微微叹了口气,一个不留神,纸页从手中滑落,纷飞落地,泛黄的纸页一如陈旧的雪纷纷落一晌。
苏咏絮看了看屋内似乎仍在熟睡的君星冉,心下才算是松了口气。
听起来,窗外的雨似乎是停了,苏咏絮俯身拾起纸页,整理好累在石砚一侧,继而幻化出斗笠,从就近的雕花木窗一跃而下,在夜色中带着檀香之气湮没在乌云之下。
身侧风声凛凛,苏咏絮踏风而至,镜湖之上空无一人,铜壶漏报天将晓,她没太多时间了。
便是将斗笠甩在岸旁,纵身扎进水里,令苏咏絮没有想到的是,这水下竟还有个虚空的世界,数珠如水白莲在这里摇摇晃晃似坠欲落,可凑近写才发现,那些白莲竟是从数个骷髅的骨缝中生长,那些亡魂困于此地,无法转世。
一水幽通天地处,慢挽碧练入莲底,那方天地竟是成于一面铜镜之上,依稀可见那镜中人素手纤细,指尖没入鸦羽发中,似乎在梳洗一般,恬静自然,不知室外之凶险。
那一身的莲纹衣袍在苏咏絮眼中尤为醒目,与那白衣公子衣上莲纹是一模一样。
那人似乎也感觉到有人在悄然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轻掀蝶翼般的眼睫,抬眸,仅此一眼,恍如隔世。
那种眼神……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苏咏絮御水向前,只至看清那镜中人,是个不错的姑娘,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双颊晕红,星眼如波,眼光中满是纯真。
真是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苏咏絮轻轻一点,那镜面静如水波一样荡起圈圈涟漪,似真似幻。
那女子见状,也似苏咏絮那般轻点镜面,可触之所及却是一片冰冷坚硬。
两个人宛若镜中倒影,只是模样衣冠皆不同耳。
镜中时间,苏咏絮只觉得有趣,这镜中女子更是有趣,不知她这日日所汲取的灵气竟是人的血肉。
将手缓缓伸入,苏咏絮便被一股巨大的灵力所吸引,卷入了镜中的天地。
那女子也是吓了一跳,不经意间踩了裙摆,竟一下子跌坐于地上,怔怔的看着苏咏絮幻化出笔墨纸。
“何名?”苏咏絮眼眸清冷,似乎并不把这只小妖放在眼中,只是低着头像是在记录着什么。
那女子微微摇了摇头,她生于天地间,未曾入尘世,哪里晓得姓名为何物,她只知每日只得困于这里,身畔是莲花,放眼窗外,亦是大片的莲花。
她只不过是一片破碎的铜镜罢了,都说破镜难重圆,她就只在镜中歇息,不出尘世,不过眼下这种情况,纵然她想却奈何自身灵力不足,只得困于镜中。
“何时化灵?”纵知言语于眼前之人为无物,但苏咏絮也要按着那呆板的流程走上一遭,纵然那镜妖会言语,她也不信半分,与她而言,语言那种虚无之物就如这世人皆称赞向她这大好山河却不知……
山川于她仅一瞬,岁月于她为永生。
那镜妖眼中哀伤莫名,便是一挥袖,苏咏絮便似是看到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那人鲜衣怒马,染却一身烟沙,如今换上一身喜服,说不上的文雅,那凤冠霞帔的姑娘颔首,一生的温柔似乎都含于眸中。
眼前的良人亦是她心中良人。
此番光景,应是良辰美景,暮暮朝朝。
十里红妆为她铺,金珠凤钗为她戴,如水婵娟为她明,满院白莲为她开。
她还奢求些什么呢?
只待方予怀揭帕,合卺酒一饮,这一辈子就算是交付了。透着那喜帕,许蕊悄悄凝视着方予怀,那人也是含笑的,珠光朦胧了他的轮廓,原本久经沙场的人也不禁柔情了几分。
却见着那双大掌小心翼翼的掀起喜帕的衣角,带着些欣喜,生怕唐突了佳人。
可天不遂人愿,未等揭起红帕,门外兵戎却是催人走,方予怀无奈,却也只能冷落了新娘子,一身甲衣鸳鸯绣,伴着天阶夜色凉如水,出了门。
一心柔情乍然熄灭,许蕊兀自揭起喜帕,遥望窗前,那人却恍如未闻,但许蕊可以分明看到方予怀攥紧了拳头,肩上颤抖。
他原是也舍不得她的。
许蕊心知,可这沙场上的事她一个女人家帮不得半分,只能为他照料好家中人。
那一夜,喜字成双红泪流……
苏咏絮漠然看着,这一切与她何关?她是来降妖的,又不是来记录情史的。
她就默然看着面前的镜像,那个女人日渐憔悴,面色也越发苍白,终有一日,她死在了当年她婚嫁时的那张床上,只是有些可惜,她的郎君还未为她揭起喜帕,与她饮上一杯合卺酒。
然后,画面一片漆黑,在之后便是水色满天白莲摇曳,那面映照过女子容颜的铜镜就这样没入水中沉入湖底,饱经泥沙打磨而愈渐清晰。
苏咏絮似乎也明白那白衣男子为何要杀害那些少女了,以极阴之血肉而养灵,他倒是个邪教的好苗子。
那镜妖也知苏咏絮想要杀她,骤然跪地,不住地朝着苏咏絮跪拜磕头,那样子心酸极了。
“你想跟他说句话?”苏咏絮一下子接住镜妖仍要磕地的头,顺着她的脸颊将她的下巴轻轻抬起。
这动作真是温柔,温柔到镜妖有一些恍惚……
“可你终究不是许蕊,又如何去宽方予怀的心?”苏咏絮皱着远山眉,一脸无奈的笑。
她知道爱为何物,她也爱过,只是那人如今……
却不知在何方,纵使她哭也无处可觅他踪影,纵使她葬也无处可寻他尸骨。
他留给她的,唯这一身莲纹衣裙,那是他为她亲手而做,以前,她总嫌衣裙麻烦,不如那男子装束便捷。
那时候,白霁雪总会对她无奈的笑着,说她没有半分小女子之气。
如今他不在了,苏咏絮也变了,褪去了那一身男人衣袍,换上女装,施粉黛描花钿,唇瓣于红纸上轻抿,红艳异常。小指一捻,那女子梳发用的桂花油将那散乱的青丝弄的整整齐齐。
一身莲纹衣袍更是衬得其如秋水伊人,白璧无暇,只是那一双眸子未免淡若无情了些。
天上的神仙无不称赞她貌美,皆曰当年那个跑跑跳跳的小丫头终是长成了皎若秋月的仙子。
可这些与她来说已无甚意义。
心上人不在,她如此打扮又有何用?
终是没了白霁雪,亡了苏咏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