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下天色将暗,盐逸接到一个电话,是蓝田郝打来的,说今晚带她去吹夜风。
“你是疯了吗?今天八月十七也就是农历上的七月半,是鬼节,你是想让我撞鬼吗?蓝田你活那么大靠的是无知无畏吗?”
“你怕什么?酒吧没开门吗,烧烤不摆摊吗,奶茶店关了吗?身心正百鬼不侵。”
“不是怕,这是一种敬畏,对老祖宗的敬畏,再说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要到时候撞鬼了还要找人喊魂。”
“不去算,我已经叫了花椒狗至秦舟舫,至秦说他请我们吃烧烤。”
“你们去吧,我和我奶奶一起去旧城山下泼水饭烧纸。如果我弄完了你们还没回家我就来找你们。”
虽说蓝田郝听着这拒绝的话不乐意,那又能怎样,你还能开着车把盐逸给绑了去不成。
蕴星是个小地方,信息更新换代慢。这个地方的思想都比较封建,对于阴阳神佛都比较敬重,特别是老年人深信不疑。
街上某棵大树下,山脚某个小庙里只要你愿意抬眼,你能随时看见测八字、看面相、看手相、看风水的牌子。那些神棍神婆除了身份证上的本名,还都有自己的艺名,一听就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比如詹子星、姚卦灵测运势,黎格命测八字,林水丰基地打桩看风水,等等。
政府从来不禁这些东西,据说县长家里还有供桌,墙上还挂着镇四方的神像。所有的话都是穿的,具体什么样的谁见过呢。
现在天完全的黑了,星星点点的火焰开始燃烧起来,这预示着已经有人开始泼着水饭烧着纸钱了。阵仗最大的无非是那些跳大神的,烧的比别人多,火光也比别人旺。一边烧一边嘴里絮絮叨叨的念个不停。他们把这些神鬼的礼节做的诚心诚意。
今晚的风不大,却总更觉有股阴凉灌入后领。
每到这一天,盐逸都是陪着奶奶跪在地上烧纸。奶奶说过,鬼来阳间领受属于他们的东西是不用脚走的,他们靠风,每过一阵风都可以把他们送到很远的地方。如果烧的东西多,泼水饭时要有面条,面条当扁担挑东西,这样他们才能把东西全部拿走。还要额外给官差老爷赠礼,不要他们会抢先人先祖的东西。
奶奶用草木灰在地上画一个圈,每个圈里烧的东西对应的是一个逝去的前辈。烧的东西一定要烧化烧尽,这样他们拿到的东西才是完整的。路边捡来的小棍在烧纸上翻来翻去,生怕遗漏了哪一点。
盐逸对于这些神鬼是不信的,因为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鬼影也没听过鬼叫,这类灵异事件也没发生过在身边人的身上。但是奶奶每次烧纸前都会说要去跪着,求求你这些死去的亲戚保护保佑你。想到有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随时保护你,那是一件很好的事,所以盐逸从来都愿意花这个时间去烧纸。
烧完后去找蓝田郝他们,走在路上看着这些热热闹闹的人也并没有因为中元节而改变。也是,有什么好刻意计较的,心诚则灵。
蕴星是个南方的小县城,人口不多,发展一般般,GDP基本靠城边的那几个工厂。对四季的整体感知不明显,天一晴就晒,一下雨就冷,最近的一场雪还是在十三年前。
由于民族比较多,隔一个村就可以换一种语言。大街上人们可以说着不同的口音,大体能听懂,很多人怕交流障碍过大曲解了本意,喜欢操着一口马普,具体怎么理解全靠自由发挥。有的说着自己本民族的语言,说起话来就像树上的小鸟叫一样,根本听不懂。很多少数名族小孩都会说自己的族语,会说不会写,有的是没有自己的文字,发音识物全靠大人口口相传。
五个人在小摊前坐下来点了几串,看着老板一阵烟火的在那烤,业盏桉口水都要出来了。盐逸和仝舟舫坐在四方桌的一边,业盏桉坐在对面,背光,显得有些黑。
盐逸:“花椒狗你说你是不是黑?”
业盏桉:“我不黑,我只是肤色有点灰,你们是黄……”
没等把话说完,蓝田郝用掌心“啪”的一掌拍在了业盏桉脑门上,猝不及防地吸了口迎面的风,不住地拍着胸口咳嗽。管毓臻看他咳的眼泪都出来了,实在可怜,帮他拍拍背。
蓝田郝:“谁让你说黄的,虽然是黄种人,但我们皮肤是白白嫩嫩的。”
烤好的食物上桌了,谁也不再计较谁,大家相处也有两年了,彼此的脾性都很了解,这种只是小场面。要说是斗嘴,除了仝舟舫稍微话少一点外,谁都不是省油的灯。仝舟舫虽然话少,说出来的话杀伤力都挺强的。
盐逸看见对面有家看手相的,对业盏桉说:“花椒狗,你说我们都是人手,跳大神的肯定是看得懂的测得出的,你说你一只狗爪他会看吗?”
业盏桉:“你这么说就见外了,那花椒狗他也不是狗啊,他是花椒树上的一种软体昆虫。”放下插着鸡脚筋的签字对盐逸说,“我们读初中的时候学不进课本,对测手相的这一类书看的可多了,现在基本都忘了,不信你问舟舫。也不是全忘,还记得一点点,来,我帮你看看手相。”
几人也都好奇凑近看他怎么瞎掰,他指着一根根掌纹,哪根是智慧线,哪根是感情线,说的头头是道。指到生命线的时候,他直接选择了跳过,说自己学的不好,只会看不会解读。
看见盐逸手背上有颗痣:
“哎呀,我手上也有一颗,不过我的是靠近大拇指,你的靠近小拇指。”
蓝田郝问:“会怎样吗?”
业盏桉:“不会怎样。”
盐逸:“痣在手偷鸡摸狗,我奶奶一直说的。”
业盏桉:“你奶奶说的没错,仝舟舫就是你偷来的。”
瘪着嘴对舟舫说:“他骂你是鸡,舟舫。”
仝舟舫:“他都当狗那么多年了,我偶尔客串一下鸡,全当是给你脸了。”
如果业盏桉反驳了说明自己不要面子,如果不反驳说明自己确实狗。好难啊!本来是先入为主,现在却弄得进退维谷。
一阵风过,冷的缩了脖子,盐逸催着他们快吃,吃完了回家呆着,不要出来,感觉今晚的气氛怪怪的。
蓝田郝嘲笑她胆小封建,作为马克思主义思想熏陶下的二十一世纪新时代女性竟如此胆小。盐逸没理她,可能真的是受奶奶影响太大了,在这种场合下显得有些多疑。
按原路返回,要经过一条巷子。这条巷道隔开了学校和招待所,路上有一半的宽度是学校食堂排水的下水道,常年不维修搭在上面的石头摇摇晃晃的,踩下这头起了那头。
这条路是蕴星最原始的见证,其他地方的景致都变了,唯独这一处还保持着南北四门没推到时的模样。路上有一棵树,是从围墙另一面的招待所绿化带里长出来,长的很高很大,比学校五层的办公楼还高,真正做到了开枝散叶,秋天叶落的时候能黄了半条路。从楼梯上来,转一个弯能将巷道看通头。
走过巷道,一群小年轻卖命的加着油门,震天响的声音从排气管里出来,嚣张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摩托。吹着口哨从盐逸这几个人身边走过,顺便带起了一阵有黑烟的风。
盐逸咳了两声:“这帮疯子!”
蓝田郝:“我都不知道他们的优越感在哪。”
一辆接一辆的摩托从身边驶过,过了十多辆,看他们这些痞里痞气的行事作风,越看越来气。不一会儿听到了警报声,哼!让你狂,自有人收拾你们。
盐逸:“他们手里挥舞着棒子,生怕脱了手飞出去。”
这下好了,不说可能还不会怎样,这一说有人手里的高尔夫球杆正正的朝盐逸砸来了,这辈子说的话可能就这一次应验了。
盐逸睁开了眼,天黑黑的和刚才并无二致,只是身边架着自己的这两个陌生人有些莫名其妙。比自己高,脸色青黑,颧骨高凸,眼窝凹陷,嘴唇青紫色。穿着像是古时衙门里官差的衣服。手里扶着比人还高的铁镰,手掌劲瘦,能数出上面有几根骨头。两人五官相似,脸型各异,表情不苟言笑,看着有些骇人。
双脚不迈却也能走远,快一阵慢一阵,不知飘向哪里,心跟着风虚浮起来。
这是梦吗?刚刚不是在闲逛吗?现在又是要去干什么?完全是摸不着头脑的发展。
就由这两人牵引着,心里多少生出疑惑,更多的是恐惧。按常规的剧情发展,盐逸掐了自己一把,先不说痛不痛,根本就碰不到自己的身体,身旁这两人却能拉住自己。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盐逸硬着胆子问道:“两位哥哥,这是干嘛?好神奇,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其中一人不屑的说:“梦?你居然觉得这是梦?”
另一人说:“在阳间走了那么多趟,每个人都要问一遍这是去干嘛,我们早已习惯了,像你这般年纪的不多也不少。”
盐逸虽是抓住了阳间这两个字,却还是不解,脚下的这片土地不仅是阳间,而且还是蕴星县的阳间。问道:“那我们到底是去哪?”
一人说:“去土地婆那划去你阳间的名额?”
“抹去阳间的名额?什么意思?”
另一人说:“死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死了,见怪不怪。”
“我不信,休想骗我,我也是看过剧的人。押送死人的是黑白无常或牛头马面,你们长的都不像。这一定是梦,以前我也做过这种明知是梦,却怎么都醒不过来的梦。”盐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想再等等,过会儿时间一到梦醒了,自然也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什么鬼魂都是他们抓,他们不得忙死。”
盐逸试着挣脱,两人的手像扳钳一样将盐逸紧紧禁锢,不为所动。逃不脱挣不开,盐逸有些怒了,开始踢这两人,发现根本踢不到。
扯着嗓门吼道:“放开我,你们放开我,绑架未成年人判刑很重的,我要报警抓你们,让你们劳改一辈子。”又是冷冷的嘲笑,完全无视她的威胁和挣扎。
“笑?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过会儿有你们哭的,不对,过会儿你们哭都哭不出来,给我放开。”又是踢又是抓,完全无济于事。
脚下有棵树,树下有座庙,庙横在路当中。
“到了。”
身体急速的下降,失重的感觉只是一瞬便落了地。看着这前后左右的建筑,看着这条巷道,看着这棵华盖展开的树,怎么那么熟悉。这不就是学校后面那条巷道吗,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座庙,平时从来看不见的庙,庙门匾上写着土地庙三个字,柱子两边写着:
万物须过此关,
百灵另着死生。
盐逸被推了跪在地上,坐于堂上的老人看了一眼盐逸,本子自己哗哗的翻动,在某页停住,朱砂笔在上面一画便画去了盐逸这两个字,上面写着卒七月十五日。
合上本子,说:“辛苦二位差爷,事毕。”
盐逸对发生的这一切感到迷乱,这老太不帮自己居然还对这两人道谢。站起来说:“你搞什么鬼,你在写些什么,你也是我奶奶年纪的人了,我被绑架了你这么无动于衷?”盐逸承认这是有点道德绑架,可真的很着急,口不择言。
老头也只是摇摇头说:“勿多语,勿乱视,接下来的路才会好走。”
跑上前想去抢这满脸皱巴白胡飘飘老太手中的书,老太也不动声色的看着,看着面前的人一点点的靠近自己。阴差手中的镰刀一挥,白发老太化成烟消失了。
双脚踏空,刚刚的失重感又回来了,没了轻飘飘的虚浮感,这次重重地砸在了一片沙土之中,又是一处新地方。
天上黑沉沉的云大有压城之势,整片天色透着幽幽的光,漫漫黄沙不见生机。盐逸猛惊——这是黄泉路?难道自己真的死了?怎么被棍子敲一下就死了呢,生命那么脆弱的吗?不,能回去的,一定能回去的,许仙不还死而复生的吗。自己还那么小,再过几个月才成年,不至于夭折,再或者这还在一个梦。这梦怎么那么长,还不见醒,在人害怕或紧张的时候梦就该醒了才对。
空气中飘着一缕缕的烟,虽看着像烟却没有烟的味道,或者说是有色无味。有些冷,盐逸抱紧自己蹲了下去,这一蹲才发现,自己可以碰到东西了。从地上抓起了一把沙,扬向空中,没看见沙子落下来,不知道随着风飘到哪,也不知道他何时落地。
盐逸没有目标的一直走,以自己为圆心形成一个光圈,人到哪光到哪,其余的地方都是黑漆漆的一片。空气里散着的都是冷气,身上还穿着夏季短袖,更是冷的发抖。哪里有看上去好走的路就往哪里走,看到了坡就一步步的往上爬,一脚踏空从坡上摔下,爬起来继续走,这一摔竟忘了前后左右。突然整个身子歪了一下,脚下踩到了流沙,想要挣脱,动作越快沙流的越快也就陷得越深。淹过胸口有种压迫感,淹过嘴巴再淹过鼻子,沙子有一部分进了鼻腔。窒息感越来越重,吸了一口气,感觉肺里也进了沙子,心脏跳的更快了,跳到后面心肺紧缩,身体被挤的生疼。
想要逃脱,四肢却动弹不得。
终于知道为什么怕死了,原来死真的很痛苦。不止是身体上的折磨,更是心理上的落差。
再次睁开眼躺在了万花之中,没有了黄沙,天空不再幽暗,天成了沙土的颜色,一片昏黄。地上有红的滴血的曼珠沙华,花丛中流着一条虽深却清的见底的河,直视无碍。黄泉原来是漫漫黄沙里的泉水,而不是水本身黄。
曼珠沙华卷起的花瓣就像尸骨卷起的手爪。轻轻的碰了一下,那花发出凄厉的叫,尖锐刺耳。
“叫什么叫?我都没说你把我刺疼了呢。”
手指像被锋利道具划破的刺痛,流了血。全部都是花,避无可避。
河边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条船,忍着痛跑到了船上。小腿和脚被划的破破烂烂,鞋子不知道遗落在了哪丛花枝旁。腿上有细小的伤口,不住的血珠从皮肉里面渗出,好在伤口不深,虽疼,但也没到哭爹喊娘的地步。
经过这一系列的变故,盐逸不再单纯的以为这是在自己卧室床上睡着做的一场梦。
踏上了船,船上没有桨,人一坐定船便顺着水流自己划起来,顺着船的方向漾起层层波。躺在船上,看着这如同重度雾霾的天空,心里极度阴郁,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想了一下这过去的十八年,从没这般无助又凄清过。所以啊,有些下坡路并不是不用走,只是还没到走的时间。
现在很困,不是那种长时间没闭眼的困,是一种外在的催眠。闭上眼以后跳进了不同的梦里。
梦里有想要的一切,或者再一睁眼这些奇幻漂流都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