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所有的小孩,最支持的人都是妈妈呢?

他们关系恶化之前,安然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爸爸将自己抗到肩膀上,父女两人去超市买棒棒糖,一路欢声笑语。大概是眼馋别人家的爸爸久了,也或许是那天的糖买多了,甜分钻进了心里。那场景她印象深刻,想忘都忘不掉。

她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爸妈越来越仇视对方。妈妈在家,从来都是直呼爸爸名字。爸爸几年回一次家,从来不会在家里吃饭。他宁愿欠邻居人情,赖在别人家蹭饭,都不肯回家。

爷爷送安然回家那天,他回来了。

她抱着一兜子的苹果站在门口,出于自我保护的潜意识,她没动,默默的看着他们对峙。爸爸坐在沙发上,手里的香烟因为时间太久,烟灰掉在了茶几上。他低着头,看着沾满污泥的鞋子一言不发。妈妈的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安然仿佛看见那凄厉愤慨的指责朝她飞了过来,她躲不掉,任凭那声音钻过她的身体,从大门传了出去。

幸好爷爷临时有事,将她放到村口就走了。安然无比庆幸这一幕没被他看见。妈妈站在电视机前,一手叉着腰,另外一只手在空中指指点点。许多令人糟心的事情夹杂着脏话从她口中蹦了出来,她的唾沫横飞,说到激动处,踏前一步,用干惯了累活的手猛推了爸爸一把。

爸爸猛然抬头,安然茫然的看着他,他移开视线,冷冷道:“说话就说话,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妈妈丝毫不怕,她从鼻子里发出鄙夷的轻哼,她骂的太过痛快,连喘口气都顾不及,停顿一下又挑衅:“你打啊!哼,我怕你吗?又不是没打过。你打,不打就是孬种!”

因为是背对着,安然看不清她的表情,抱着苹果,小心翼翼的挪了过去。妈妈骂到兴起,几乎要流出眼泪来,眼角视线看到女儿,她用衣袖狠狠的擦了擦眼角。弯着腰笼住她身体,把她往卧房送:“然然乖,屋里看书去。”

安然被迫挪动着脚步,每次看书,看几行她就会沉浸进去,有人喊听不见,有人碰她也感觉不到。今天看书,却总是不自觉的去听屋外的动静。

妈妈很少提起爸爸的事,仿佛家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生活,连安然偶然的询问都刻意忽略。如果今天没有看到这一出,她怎么也想不到爸爸从未给她们寄过生活费,一直以为努力维持生活需求的人是妈妈。

妈妈并未因为女儿在隔壁就收小了声音,她越想越委屈,越骂越觉得对面的人可恨,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你说,那个贱人到底住在哪里!?”

“你别一口一个贱人的。”

“护着啊?我怎么没见你护着我们母女啊?到了大城市,见多了人,做多了事,就觉得自己自由了是吗?就不拿自己当人了是吗?你这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畜生配贱人……”

后面的话她没能说出口,爸爸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猛地站了起来,妈妈盯着他还想说些什么,话没出口就被一巴掌打趴在地。

他这一巴掌很重,打完以后,他的手整个麻了。爸爸甩了甩手,蹲下身,狠狠的盯着她,冷冷道:“娶了你还不知足,我想怎么着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他站起身,妈妈痛极了,双手捂着脸颊,脑袋使劲抵着地板,躺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厌烦,又朝着她腹部狠狠踹了一脚,正欲再下脚时,顿住了动作。

安然抱着妈妈的身体,恶狠狠的盯着他,她的眼睛控制不住的流出泪水,但眼神依然是凶狠的,似乎他再动手,就会立刻扑上来。

她其实害怕极了,毕竟跟爸爸没相处多久,两人并不熟悉。但再害怕又怎么样呢?她不能任由妈妈被欺负。她甚至想,这个人一回家就搞这么一出,他还不如不回家!她为什么要羡慕别人有爸爸,这根本不值得羡慕!他一回来,家里的气氛就格外僵硬。

她又为妈妈受的伤心酸,恨不得共分痛苦。

安然看到爸爸的脚收了回去,面无表情的看了她很久,才转身离开。没过几秒,她就听到了大门从里面被打开的声音。

估计今晚不会回来了。安然心想,那样就好了,他最好永远不回来。

她轻声喊着“妈”,妈妈很快就缓过来了,她慢慢从地上坐起来,问:“他走了?”

“嗯。”安然看到妈妈脸色很难看,立刻补充道:“应该不回来了。”

“挺好的,扶我去床上。”妈妈朝她伸出手,安然扶住她,妈妈站直后,下意识的捂了捂刺痛的腹部,她忽然想到什么,又用手捂住脸颊。

安然和妈妈在一个房间睡,她们的房间不大,有一张占了大部分面积的双人床,这张床是当年结婚的时候买的,没用几天,爸爸就去了天津。床单久了洗,洗了用,到了现在依然像刚买的时候一样,上面缝的金线没有丝毫褪色,大片大片的花朵艳俗也干净。

妈妈捂着脸在床边坐下,她说话有点听不清,但安然听懂了。

她去外面客厅拿消毒液,一转身眼泪又忍不住了,像被小溪经过的土地,脸上的泪痕泛着水光。她看到妈妈的脸颊肿的像馒头,她的妈妈一向是漂亮的,即便她忙着捉爬爬忙到一两点,早上又六点起床给她做饭,她也没有黑眼圈。即便妈妈穿着前几年之前买的衣服去参加她的家长会,在一群化了淡妆的时髦女人里面,她依然是最漂亮的。

可是刚刚的妈妈,就像个孩子一样,脆弱无比,似乎风一吹就会倒。

如果她再大一些,就把那个男人揍得不分东南西北。她还小,她做不了什么。茶几下面放了一卷卫生纸,她吃饭总是吃的下巴都是米粒,是妈妈放在下面,给她擦嘴用的。

安然撕了几张,把脸上的泪擦的干干净净。才拿着消毒液和棉签走进卧房。

妈妈的脸微微偏着,看着窗户,听到动静,她转过头笑了笑,说:“晚上可能要吃中午的冷饭了。”

安然不能跟她说话,一开口就是哭腔,她不想让妈妈担心,匆匆点了点头。

妈妈安静的坐在床上,任由安然给她擦药。快要擦完时,妈妈忽然问:“然然,你想要我离婚吗?”

“离婚?”

“嗯。”妈妈道:“离了婚你跟我吧。”

“好。”

妈妈继续看窗户,安然觉得气氛太过安静,想让气氛活跃起来,她问道:“你想出去吗?要不要我把窗帘给你拉开?”

“不用。”妈妈淡淡道:“我就是看那个窗帘想起了一些事情,如果离婚了,我们得把窗帘带走,那是我哥哥给我买的。”

“二舅舅买的吗?”安然心想,这不太可能吧。窗帘是落地窗,还是早些年买的,那么漂亮,看着就很贵。

有次她跟文宇去文乐家玩,正好二舅舅要请人吃饭,桌上摆了很多好菜。二舅舅趁着她上厕所,给文乐和文宇一人夹了一块鸡肉吃。如果不是后来文宇跟文乐闹崩,为了拉拢她把这件事告诉她。她现在都不知道原来二舅舅不喜欢自己。

二舅舅连块鸡肉都舍不得,怎么可能舍得这么贵的窗帘。

“不是。”妈妈歪了歪头,难得露出一些女儿娇态,她的眼睛很温柔的看着窗帘:“不是,是你大舅舅,他送我的结婚礼物。”

大舅舅?安然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大舅舅。

妈妈摸了摸她的头,说:“大舅舅就是你文康哥哥的爸爸。”

“我大舅舅呢?我怎么没见过他。”安然潜意识觉得大舅舅人很好。

妈妈摸着床单的金线,似乎没听见安然的话,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安然成了听客,她津津有味的回顾着从前:“你大舅舅特别疼我,以前我喜欢看书,家里没那个闲钱,他去跟那些念书的人搞好关系,跟人家借。后来他去外面打工,我不知道是哪里,只知道很远,他干的活特别赚钱。一有钱他就给我买吃的,虽然吃的都给你小舅舅了。”

“你小舅舅贪吃,我就偷别人家地里的瓜,我俩藏在家里。等家里没人了就偷偷拿刀切开一人半个。后来被你姥姥发现了,你姥姥就让我多偷点。我偷瓜被人家发现了,只有你大舅舅一个人出面把我领回来。”

这么好的人,她怎么没听奶奶提起过。

“他人特别好,谁都这么说。后来他结婚了,新娘特别好看。我就想啊,他还会那么疼我吗?肯定不会了,有媳妇忘了娘,肯定连妹妹一起忘掉。”

安然听得入迷。妈妈的手无意识的摩擦着被面,安然忽然发现她无意识的笑了起来,肿胀的脸颊看着特别丑。她放缓了动作。妈妈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嘴唇抿的紧紧的。

“他其实在外面打工生活的挺好,但他就是不放心家,每隔几个月非要回来一次。你说回来干嘛呢?他要是不回来,现在还活的好好的……结果剩下一个儿子跟一个新媳妇,刚嫁过来就守了寡。”

安然小心翼翼道:“他死了吗?”

“死了。”妈妈说话很轻,轻的安然几乎听不清。她的声音小的像是在叹息:“被撞成那样谁都得死,他又不是什么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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