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倒完酒若无其事的退了出去,整个过程显得无比自然,乃至銮礼司的近卫们有些都达不到这种从容淡定的状态,而正在饮宴的陈淮却慢慢站了起来:“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再叨扰杨兄了,改日,陈某于家中设宴,还望杨兄舍面前来。”
章钪眉头微皱,平日里的戏谑也逐渐收敛起来,他不知道这个仆人到底给陈淮传递了怎样的信息,更不清楚陈淮下一步到底要去做什么,情急之下章钪从怀中掏出一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石子,指尖揉捏之间石子竟慢慢裂开了,空心的石子中部是一块折叠的信笺,这是銮礼司特制的传信工具,需要一定的手法才能打开石子。
章钪掏出笔在舌尖一沾,匆匆在信笺内写了几个字,然后重新折叠,手指辗转处石子再一次恢复了原状,随后他慢慢向旁边移动了几步,而移动的方向正是齐瑜所在的屋顶。
屋内的彭鳍眉间一皱,屋顶的轻微响动他自然感觉了出来,但是这个响动的频率却无比熟悉,不用想他大概也猜到了屋顶的人是章钪,几人常年在一起执行任务,彼此间的熟悉早已了如指掌,否则很难在执行任务时达到默契的程度。
彭鳍转头看向常祉悔,想听听他有什么吩咐,却看到常祉悔早已抬头看向了屋顶,随即那颗石子便从屋顶掉了下来,彭鳍伸手一接便将石子握在了手里,指尖旋转处信笺也被拿了出来,而后递给了常祉悔。
常祉悔打开信笺微微皱眉,上面用简短的几个字记述了刚才膳厅内发生的一切,以及章钪下一步打算去跟踪陈淮的计划,他要看看陈淮到底是去干什么。
“怎么回事?”齐瑜不紧不慢的问着,他此时全部的思绪都在陈淮身上,他到底为何匆匆离去?是来此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吗?还是刚才简单的对话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齐瑜反复回想着每一个细节,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而此时看到信笺,他也自然就想到了这里面一定是陈淮离开的原因。
常祉悔将信笺呈给齐瑜,自己则走到窗边慢慢打开了一条缝隙,那个倒完酒的下人正在门外侍立着,常祉悔默默记住了这个人,随后悄无声息的关上窗子走到了齐瑜身边。
“需要抓起来拷问吗?”常祉悔淡淡的问出一句,但其实他也知道这样做无异于打草惊蛇。
“不用。”齐瑜微闭着双眼沉声而语:“这个人正好可以利用,以后杨世伦潜身严党可就全靠他了”
常祉悔默默点头,齐瑜则注视着眼前的墙壁,双眸间注满了愤恨的目光。
杨府门外,杨世伦已经将陈淮送了出来。
“杨兄留步。”陈淮客气的抬起双手:“今日承蒙杨兄盛情,改日,陈某在家中设宴,杨兄可要赏面前来。”
“哈哈,好说好说。”杨世伦满脸笑意:“如此,杨某就恕不远送了,陈兄慢走。”
“好,告辞。”陈淮说着走进了轿子中。
而在街道一旁的屋顶处,章钪也在流利穿梭之中紧身跟随着,直到陈淮走进了严致筹的府邸,章钪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那个下人露出的东西应该就是严致筹与陈淮之间的暗令,也就是说是陈淮是被严致筹召回来的。
可是当陈淮走进严府正厅时,却看到张益正垂头丧气的站在厅中侍立着,眉宇间的忐忑和醉意微醺的脸色让陈淮一眼便猜出了原因。
两人几日前是一同接受严致筹下达的密令的,他负责去试探杨世伦,而张益则去醉风阁宴请了冯浩博,本来以张益的为人,严致筹根本不会派他去做什么重要的事,但冯浩博却是个例外。
御史台自齐氏太祖设立以来,便设有主官御史大夫一人,执掌御史台所有政事,下辖御史中丞两人,所属又分御史台监院、御史台察院及御史台殿院等,院中各置侍御史、从事、主簿、监察史及巡按等官职,而冯浩博便是和张益一样,官拜御史台中的两位御史中丞之一,所以严致筹才会派张益去拉拢他。
冯浩博祖上是书香门第,后来其曾祖不甘平庸,决意考取功名入朝为官,谁知一考即中,而且凭着他本身学富五车的才华,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微末小职径直做到了丞相之位,而后其家族之中才高八斗的后辈更是层出不穷,致使门楣之下一连几代都是累世公卿的人物,也正因如此,冯家虽然手中没有丝毫兵权,后辈也再没出过百官之首的一品丞相,但几世以来拜学在廊檐下的门生故吏们却遍布九州各地,鼎盛之时天下苦读圣贤的文人们全部以冯家为墨客标榜。
但也正由于自幼在圣贤之道的熏陶下长大,冯浩博从小便被培养出了高节清风、史策丹心的文人气节,所以就算朝野上下文武百官们相继归附严党,冯浩博也一直秉承着自己的修身之本,从未与任何人同流合污过。
同时碍于冯家在世人眼中的地位,严致筹即便独霸朝纲也从未想过给冯浩博安排什么罪名,毕竟他也不想因此去面对天下文人的口诛笔伐,要知道这些腐朽的书生们拧起来高风亮节的时候,比那些征战疆场的武将们更让人头疼。
当然,严致筹让张益去的目的和陈淮基本一样,也只是去试探一下,因为他知道像冯家这样的门第,教化出来的子弟根本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拉拢的,对这种人而言,名声和气节往往比性命更加重要,可是没办法,冯浩博又是严致筹必须要拉拢的一位,因为御史台三位主要官员当中,只有冯浩博尚未归附,这对于老谋深算的严致筹来说终究是个祸患。
可是让严致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张益旁敲侧击的透露出拉拢之意后,冯浩博无意归顺也就罢了,其酒后反将张益贬损的无地自容,反观张益,酒宴之上争辩不过,情急之下竟然喊出了自己在官场上的行事都是奉了丞相的明旨暗意。
这句话彻底将冯浩博气疯了,掀翻酒桌大骂张益身居御史台可还知道谁才是天下之君!那愤然慨之的态势,仿佛立马就要以御史台的职责上书弹劾严致筹谋朝篡位一样。
吓得张益顿时酒醒了大半,哀求冯浩博念在同朝为官、朝夕共事的份上原谅他的口误,冯浩博这才愤然离去,而在他走后,酒楼内严致筹的眼线也第一时间将此事禀报给了严致筹,致使这位权倾朝野的一品丞相垂首坐在家中无奈又无语,从此他便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给张益安排什么重要任务了。
张益也知道自己把事情办砸了,从醉风阁出来立即赶到严致筹的府邸认罪,还好在严致筹大发雷霆之前陈淮赶了回来,不过张益依旧心存忐忑着。
“丞相。”陈淮走到严致筹身前施了一礼:“不知丞相何事急招下官回府?”
“嗯...”严致筹长吁一声抬起了头,吓得张益几乎跪在了地上,但严致筹却根本不想再去看他,而是悠悠的问出一句:“杨世伦那怎么样?”
“一如既往。”陈淮平静的说道:“下官故露拉拢之意试探,杨世伦还是那副姿态,看来先前是下官多虑了,不过杨世伦终究是个祸患,丞相还应及早将其铲除才是,不如像当年对付顾继昌一样给他罗列出罪名,再安排我们的人坐上去,这样才可以高枕无忧。”
严致筹听完摇了摇头:“杨世伦可不是旁人,这个人只能拉拢不能撤换。”
“这是为何?”陈淮不解的问着。
严致筹一掸袍袖:“当今君上虽然纨绔至极,但却极其聪慧,杨世伦每日进宫劝谏,君上被逼的宁肯躲着他走也从未对他降下过任何责罚,这说明什么?”
陈淮和张益对视一眼不解其意。
“这说明在君上心里杨世伦终究是个值得信任的忠臣,否则也不会如此放纵他,而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通过杨世伦将一些事暗呈给这个小皇帝,再者!”
严致筹走到陈淮跟前:“当年顾继昌之事实属无奈,若不是他苦苦相逼,我们也不会行此下策,但是结果呢?闹的九州华夏满城风雨、文武百官人人自危,以致最后当兴宗决意撤销顾继昌的罪名,以及提拔同样刚正不阿的杨世伦时,我们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否则以本相的算计,这刑部尚书之位又岂会落入他杨世伦之手?”
陈淮听完低下了头,当年李平荐在大殿上头撞阶梯的举动确实太过震撼人心,就连一向眼高于顶、能言善辩的严致筹也只能以沉默来平息兴宗的决定,而且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文武百官们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付了顾继昌的后尘,老远见到陈淮和严致筹都低头绕路走过去,用严致筹的话说,这对于严党本身的巩固实际上是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