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做事十分爽利,三天后他就来我们宿舍找我了。我们来到楼下的一个僻静处,我急不可耐地问:“怎么样?”张永微微一笑说:“妥了,姑娘是1151班的,她原是一系委培大专班的,后因成绩拔尖而转进了本科班。”
“难怪她看着挺大的”我恍然地说。张永笑道:“她相对你来说是大了点,但她还是很年轻的,今年刚二十四岁。她叫黄宁馨,来自西安东郊的一家工厂,末婚,是否有男朋友不详,但追她的人特别多。”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那个棋友的老乡和她同班。啊,她们班的信箱号码是69,你给她写信吧。一个男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得到他所爱的女人的回爱,祝你成功。”
“谢谢。我知道我追她不会有结果,但我还是要试试,不然,我于心不甘啊。”
张永走后,我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当晚我来到教学区,拣了一幢僻静的教学楼,在三楼的一间较空荡的教室坐下来,开始写那封向黄宁馨剖白心迹的求爱信。
信的开头是称谓,我思之再三,实在不知怎样称呼她才好,就干脆将这一行空了下来。从第二行抬头开始写正文。我先作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简短到连自己的姓名,班级都没有透露,只说自己是一个身材低矮,生性孤独忧郁的男孩。接着我讲述了我神差鬼使地爱上她的经过,从那三次碰面到后来失魂落魄的种种情形。我情不自抑地迷上了她这位沉静忧伤的天人儿。真个是“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随后,我笔锋一转。墨饱笔酣,词藻华丽地盛赞起黄姑娘的美貌与人品来。我平素读闲书的那些词语、典故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写到得意之处,我用了一个排比句:“你的容貌如同西施一样美丽,你的性情如宝钗一样娴雅,你的品格像黛玉一样风流,你的气质如杨玉环一样高贵,又同王昭君一样忧郁。总之,你是一块白璧无瑕的美玉,光彩夺目,令人神往。虽然你对我没有什么印象,态度漠然,可是你‘任是无情也动人’,我还是爱你,虽九死而未悔。结尾的时候,我点明了我写这封信的意图,我不敢奢望我的单恋能得到回报,我纯然是为了体味那种让自己爱慕的心上人知道自己感情的幸福。不过我还是向她提了一个不情之请,如果她不厌烦我对她的感情,肯惠赐我一个结识她的机会的话,就请她在我们下次碰面时展眸对我微笑一下。信写完了,我不敢署上自己的大名。而是代之以一个英文短语Asetimentalboy(一个自作多情的男孩)。
我撂下笔,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这封满满五页,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情书或许会打动黄小姐的心也未可知。我心静意得地把信折叠起来,塞进了那只早已写好了黄宁馨的芳名和信箱号码并贴足了邮票的信封里,然后离开了教学区。在教学区门口我把信丢进了挂在门旁的深色的邮筒里,心里又涌起了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以后的数天里,我一直在等待着黄宁馨对我的单恋的判决,偏偏她始终没有露面,我不由得胆战心惊,度日如年。
星期天中午,我在食堂打饭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黄宁馨。我的心顿时像战鼓一样咚咚咚地擂响了,我的身体也一个劲地颤抖。她穿着一袭黄色的连衣裙,裸露着两条白生生的胳膊,优雅而闲适地端着饭盆从主食窗口转到副食窗口。我正好也要去买菜,就凝神屏气,勇敢地迎了上去。黄宁馨买好了菜,转身发现了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的我,骤然一愣,她的粉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眼神也慌乱起来。我以为她会对我嫣然展笑的,谁知她却正色肃容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掉转眼光,目不斜视地端着饭菜从我身边飘然而过。她的皮鞋的橐橐声由近而远,渐次消隐。我突然就像是在地上蹲久了陡然站起来一样眼前发黑,金星乱舞。我饭也不买了,恍恍惚惚地离开了食堂,回了宿舍。我在宿舍里怔怔忡忡地坐着,我的脑海就像秋雨迷蒙的薄暮一样昏暗混沌。我没有了思想,没了感觉,跟个植物人似的。也不知坐了多久,室友们下了晚自习,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我这才有了点知觉,解衣上床,扯开被子,蒙头大睡起来。
第二天,我睁眼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室友们都上课去了,宿舍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的脑子里晃动着那个杏黄色的身影,心里又是苦涩又是羞忿。黄宁馨不屑于和我相识!我是那么爱她,而她竟然连笑都不愿对我笑一下,这真是耻莫大焉,辱莫大焉。我像是走进了高寒缺氧的地带,心里慌闷胀痛,头晕目眩。忽然楼道里飘来了几声零乱的吉它声,我的五脏六腑顿时就像刀绞一样的揪疼,我半躺地坐在床头,愣怔怔地攥住被角,无声地饮泣,泪水淌满了我的双颊。
单恋幻灭了,我非常烦恼,苦闷,少不得又要找张永排遣排遣,晚上我到他宿舍找到他,满脸沮丧地向他报告了黄宁馨拒绝我的经过。张永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婆心苦口地替我排解道:“黄宁馨拒绝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并没有错,她自始至终都是个局外人,与这件事无关。你之所以闹单相思是因为你孤僻,寂寞,而且性格薄弱、畏葸,你有意识地封闭自己,让自己浸沉在痛苦和愁烦之中,你感到害怕,于是你爱上了黄宁馨。她身材高大,又比你大几岁,她激发了你心中的恋母情结,你想寻求她的庇护。其实真正的黄宁馨你并不认识,她完全是个陌生人。你爱的只是你想象中的黄宁馨,你心中的偶像,你的保护神,你的感情的寄托,她今天是黄宁馨,明天还不知是谁呢?”
张永的话有如电光石火,把我昏暗的脑海耀得雪亮。我心里豁然洞明,是的。我爱的并不是黄宁馨其人,而是我心头的一个幻像,一种纯美的理想。这个人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即使存在也是我永远追求不到的。然而我的追求又是那么热烈,那么痴诚,那么执着,所以我将永远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