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定远侯府再不像往日一般夜里灯火通明,而是黑洞洞一片,不见丝毫光亮。
万隐接徐北辰入府时,走的是偏门小路,他露出一丝愧疚道:“徐公子,对不住,府内人多眼杂,家贼不少。”
徐北辰点头道:“理解!”
入府之后,定远侯带着徐北辰左走右拐,往府内深处越走越远,直到最后才停在了一个幽静厅堂前。
“世子就在里面,徐公子先进去,我去给拿酒!”
说罢万隐便悄然退下。
徐北辰站在厅堂之外,稍稍沉吟后,便抬步走了进去。
堂内空旷无比,堂上祭奠着定远侯赵氏一脉的列祖列宗,堂下跪着形单影只的赵阳。
听闻定远侯被人在皇城残忍暗害后,赵阳从东疆一路奔赴而回,跪在灵堂后,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
有人言:“赵阳早就觊觎定远侯府爵位,所以定远侯被人暗害,他心里应该是最高兴的!”
“真是不孝顺,这样的无泪逆子有什么资格继承定远侯的爵位!”
“就是,生前定远侯对他可是疼爱有加,悉心栽培,现在造人暗算而死,此子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可恨!”
闲言碎语无数,只是那些在灵堂上哭得最凶的,等外人一散便开始聚众饮酒作乐,更为过分者甚至召来舞姬……
唯有那不流半滴眼泪的逆子赵阳,彻夜守在灵堂前,维续那长明烛不灭。
非议、痛失亲人、孤立无援,赵阳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历经了人生最痛苦的事情。
徐北辰站在堂外,看着赵阳孤独而又落魄的背影,嘴角一扯,声音沙哑道:“赵阳。”
那跪在堂下的赵阳身形微微一僵,如同死而复生一般,缓缓侧转身躯,露出了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容来。
他嘴唇干裂,暗淡的眸子看到徐北辰后,终于明亮了几许,道:“你来了!”
徐北辰大步上前,盘腿坐在了赵阳的身旁,咧嘴一笑道:“这可不是我见过的赵阳,灰心丧气了?”
赵阳摇了摇头,“没,只是从小到大都没觉得人心竟然这么伤人……说实话,我有些失望!”
徐北辰抬手轻拍赵阳的肩头,感叹道:“赵阳,你这算什么,我从小便双腿残疾,在族内熬了十几年,受尽了白眼和嘲讽!”
赵阳错愕地看了一眼徐北辰,“真的?”
“这还能骗你?”
“酒来喽!!”两人还未多说,万隐便抱着两坛美酒走进了厅堂。
“前辈,有酒没菜可不行!”徐北辰开玩笑道。
“我这就去弄一碗脆耳和牛肉来!”万隐看赵阳终于肯转过身来,老脸上的笑意更多了几分。
他手脚利索地从纳戒之中,祭出一张酒桌两个板凳,桌上有两个海碗,两副筷子。
将这一切布置好后,老者便匆匆离开去准备小菜。
徐北辰一把将赵阳拉起,“少在这儿给我别别扭扭像个女人一样,来,喝酒,边说边聊!!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我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
赵阳不好推脱,被徐北辰拉到了厅外坐下。
徐北辰先给赵阳倒了一杯。
“屁话少说,今天是你赵阳找我帮忙,先喝一杯!”
赵阳在军中军外,很少饮酒,即使推脱不下,也极少喝醉,但今天他端起酒碗,看着徐北辰时,却直接饮尽一碗。
徐北辰再次为赵阳斟满一碗,自己也倒了一杯,目光明亮地注视着赵阳道:“许久未见,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他娘哪里开始叙旧,你我先喝一碗!!”
赵阳端起酒杯与徐北辰碰碗,两人仰头咕咚咕咚饮尽碗中酒水。
哈!!
徐北辰长呼一口气,神采奕奕道:“好酒,痛快!”
这一次换赵阳给自己和徐北辰添满酒水,只是他不曾多说,直接便端起了酒碗。
徐北辰咧嘴一笑,也是跟着端起酒碗。
两人一碰,再次饮尽。
空腹饮酒,三碗佳酿入喉,酒气冲头。
赵阳再次给自己和徐北辰倒满酒水,不过这一次却开口说话了
“感谢你徐北辰不以我赵阳今日落魄……”
话未说完,徐北辰拍手虚压,端起酒杯道:“赵阳,你我二人根本不用来这些客套虚伪的说辞,你没什么说得,那我就问一问,你赵阳在东疆就没有什么心心念念的姑娘?”
此时万隐去而复返,将两盘脆耳和牛肉放在了桌上。
他进门时,其实恰巧听到了徐北辰的问话,嘴角不觉轻轻扬起。
赵阳窘态十足,闷声闷气道:“说女人干嘛,来喝酒!”
徐北辰盯着赵阳,笑着摆手道:“看来是有的,来,你说说,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又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人!”
赵阳躲不开徐北辰的眼神问询,便先将碗中酒水一口闷了,这才开口道:“她是我在战场上救下的一个姑娘,长相不算倾城,但心地善良,那时正巧我身负重伤,落救完她后,便昏倒了!”
徐北辰听着听着,自己也喝完了一碗,顺势又给自己和赵阳的酒碗填满。
“等我醒来时,身边唯一的人便是她,还有……还有一群因为战争而无家可归的孤儿们,所以她才为了食物铤而走险,深入险境!”
“啧,这个女子极美!!”徐北辰赞叹道,目光灼灼生光。
赵阳再饮一碗,脸上已有明显的醉意,点头道:“是了,极美!”
“后来呢?”徐北辰为赵阳填满一碗。
“后来我恢复伤势,便将她和那些孤儿全都接回了营内照顾,现如今她们就在东疆大营!”
“那些日子是我赵阳最幸福最高兴的日子,没有什么勾心斗角,也没有什么厮杀血战,我与她教那些孤儿读书修炼,没事的时候,还能给她们讲一讲大胤京都繁华的夜市!!”
“她说也想带着那些孩子们到京都去,我便应承她们等东疆局势稳定后,便带她们到京都看看逛逛!”
不用徐北辰劝酒,赵阳仿佛终于找到了个能说话的人,一碗接一碗地喝酒,喝完便与徐北辰继续说些肺腑之言。
“后来呢?”徐北辰问道。
“后来便是我父亲遇害身亡的消息传到了东疆,我与她道了别,便赶来了京都!”
赵阳低头沉默片刻,又饮尽一碗酒。
徐北辰笑了笑问道:“你父亲呢,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可是对我爹从小都没有记忆!”
说起父亲,赵阳疲惫憔悴的脸上多了几分崇敬和悲伤。
“我父亲……他是个从来都不善言辞的人,家中规矩极多极重,记得小时捉弄了一名侍女,父亲气恼罚我跪下,打了我的掌心,他说他平生最恨恃强凌弱,我还小就知道拿着世子的身份,作弄下人,以后长大了,还指不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徐北辰听后,赞叹道:“好父亲!”
“我爹一直想要我在他死后,坐稳定远侯的位置,他说大胤东疆国门决不可落到心胸狭隘品行不端的人手里,定远侯世袭六代,代代都是为了大胤东疆国门鞠躬尽瘁,到了我这一代,绝不可断掉。”
赵阳说到此处,再饮一杯,眼中不觉热泪翻涌。
“徐北辰,这定远侯的位置,我赵阳就算再不精通人心算计,阴谋诡计,我也决不能拱手让人!!”赵阳热泪滚滚而下。
徐北辰点头:“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赵阳怒斥一声,情绪激动,指向东疆方向。
“你去了东疆才能知道,你去看看那些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东疆百姓,你去问问定远侯在那些百姓看来到底是什么?那里的人们历经战乱痛苦,可对定远侯,对苍龙军,对大胤也从未失望过!”
“她和那些孤儿们也都坚信凭着自己和定远侯的苍龙军一定能将东疆祸患彻底扫除,所以东疆的人们和东疆的她值得我赵阳为了定远侯的爵位拼命,你懂不懂!!!”
赵阳酒醉,声如嘶吼,热泪滚滚。
徐北辰饮尽杯中酒,醉意熏熏,咧嘴笑道:“赵阳,我不懂,但有一点我懂,在军校大比二轮秘境中,侯爷之子赵阳本可悄然逃命,却依旧选择慷慨赴死,那时我便觉得赵阳此人可为吾友!!”
“我徐北辰朋友不多,但只要是我的朋友有了困难,我便会挺身而上!!”
徐北辰从酒桌前站起,看着赵阳,朗声大笑道:“所以你赵阳想要定远侯爵位,那大胤徐北辰便一定会帮你!”
赵阳醉笑道:“凭你徐北辰武豪高阶的实力?”
徐北辰将酒碗砸碎,抱起酒坛道:“凭我武豪高阶的实力!!”
“你知道与我争夺侯爵之子的是谁?”赵阳身形摇曳,醉意熏熏地反问道。
“不就是你二娘之子赵成龙么?这赵成龙身后不就是明俊候么?这明俊候身旁不就是有个武雄巅峰么?”
徐北辰抱着酒坛咕咚咕咚地仰头灌酒。
赵阳如徐北辰一般,抱着酒坛灌酒,笑话起徐北辰来:“这么久没见,你徐北辰倒也成了喜欢说大话的人!!”
咚!!
徐北辰将酒坛子往桌前一放,朗声笑道:“怎么?你他娘的不信我?”
“滚!”赵阳放下酒,摇摇晃晃,嘟嘟囔囔,最后趴在了酒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徐北辰见赵阳醉倒后,便摇摇晃晃走出了厅堂。
一直守在厅堂外的万隐看到徐北辰走出门外,赶忙上前搀扶。
“前辈,不用多礼,我还能再喝一千杯!”徐北辰醉笑道。
万隐老眼含泪,对着徐北辰一拜到底,“多谢徐公子,帮我家世子开解心扉!”
“小事,小事!”
却在这时,一个衣着华丽,姿态端庄的美妇在提灯小厮的带领下趁夜色浓重之际,从小路出现,走到了厅堂前。
“夫人?”老管事万隐错愕不已。
美妇略皱眉头,看了一眼徐北辰后,冷声责问道:“我听闻阳儿好友夜中造访,在祠堂与阳儿痛饮?!”
万隐不敢隐瞒,“是!!”
“胡闹,你明明知道阳儿不胜酒力,现在又是关键时刻,万一闹出丑态,让那些人抓到,又是流言蜚语!!”
美妇看似斥责万隐,其实言语之外,便是呵责徐北辰有些不懂事。
她身为赵阳母亲,哪能不清楚赵阳今夜私会的是哪位好友,所以清楚徐北辰的身份。
只是在她这个见多识广的侯府主母看来,赵阳此刻身旁哪还有一个真心朋友,徐北辰又是小城叛国奸佞家族出身,现在夜访侯府,私会赵阳,说不定是对赵阳另有所图!
因此她才匆匆赶来,想要帮自来不熟人心算计的赵阳,看看他的生死至交徐北辰,到底属于哪方人物。
“姨,对不起,是我要和赵阳多喝几杯的,与前辈无关!!”徐北辰拱手道歉。
美妇看了一眼徐北辰,秀眉依旧紧紧颦起,态度有些冷漠道:“旧友相聚,喝几杯也没事的,只是天色不早,徐公子还是应该早些回去!”
“这就回去!”
徐北辰恭恭敬敬朝着美妇拜了一拜,旋即问向身旁万隐道:“明俊候府在哪个方向?”
万隐诧然不解,不过还是给徐北辰指了一下西面道:“这个方向去,府邸最豪华的一个便是了!”
“好!!”
徐北辰深吸一口气来,浑身轻轻一震,将酒气尽数散出体表。
而后他双腿微微下屈,小腿肌肉骤然发力,整个人朝着明俊候府拔地而起,宛如一道流星般在整个定远侯府横空而过。
呼!!
强劲的起跳风流,令厅堂前尘气滚滚。
美妇遮掩口鼻,怒声道:“这便是阳儿所谓的生死至交?!”
万隐抬头看向那道朝着明俊候府直冲而去的身影时,重重点头,“是啊,这便是世子真正的生死至交!!毫无疑问!”
美妇诧然不解之时,只听整个平静的京都上空,传来一声压抑着无穷杀意的怒吼。
“明俊候,给我出来领死!!!”
美妇愣在原地,美眸圆睁地看着地面徐北辰留下的两只深陷地面的脚印,而后不可置信地看向了万隐。
万隐点了点头,旋即朝着美妇拱起双手,深深一拜道:“夫人,该是老朽为侯府,捐躯之时了!!!”
说罢,万隐挺起胸膛,体内武雄高阶的气势滚滚翻涌而出,他豪爽一笑,朝着明俊候府拔地而起。
“后悔早生了百年,要不然我也想与徐公子同桌饮酒,千杯恨少,万杯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