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的生意着实不太好,枯坐了一上午也不过才卖出一幅山水小景,也不是仿的哪位名家的手笔而是自己兴之所至画的,依稀记得画的是云梦山一带的风光,除去笔墨费净赚不过百文。罗文想了想那个倒在家里的书生,苦着脸从今上午赚的那百来钱里抓了几十钱去菜场买了些猪肝和大枣回去炖。
那菜场的屠夫与罗文同住在一条街上,平日里也打声招呼的交情,见他来摊上买猪肝,颇为热情的招呼着说道:“这不是罗琴师吗?买猪肝啊!我跟你说这男人啊也得补血,那啥尤其是你这样看着脸白的跟那义庄里的躺着的差不多,更得补血了!”罗文听他这话略带尴尬的笑了笑,把钱付了,拎着那块荷叶包的猪肝,又晃去了卖干枣的铺子里,称了二两干红枣回去。
他回去的时候,那书生正躺在他的木榻上,手里拿着他的藏书,“看来阁下精神不错,想来离痊愈之日不远了。”他这样说着,全然忘了这书生昨天晚上才倒在他家门口。“你推崇旧党?”那书生看着倒水正在清洗猪肝的罗文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什么是新党,什么是旧党?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就一定是旧党?破旧立新的就一定是新党?我只是一个弹琴的,偶尔喜欢去搜罗几本破书而已,谈不上推崇。”罗文笑了笑,把切好的猪肝混着红枣放进了砂锅里。
书生眯着眼睛再次打量面前的人,他换了一件青色的直缀,头上裹着七八成旧的逍遥巾,围了做菜时用的围腰,一张脸晚上看不觉得白天看却觉得苍白得像死人一样。
“你有不足之症,还是先前受过严重的内伤?又亦或是体内有余毒未解?”书生问道,这样的脸色也不知县城中的人是否因为看习惯了,竟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先天不足罢了,做不了重活,也不能从军入伍的,只能仿些前人书画糊口,又去些风尘之地弹琴挣几个买酒钱。”一把破破烂烂的蒲扇扇着火,锅里煨着猪肝已经透出香味,虽说猪肝味腥,但是料理之人的手艺还不错这一番鼓捣下来,也能将人肚里的馋虫勾起来了。
“凭着这手艺也能糊口吧,何必非得做书画这等风雅买卖。”清恒把手中的书一抛,头歪在竹枕上道。罗文听他这话说的手上扇扇子的动作也逐渐停了下来,“我初来这里时,兜里没几个钱,看我先天不足之症米行,码头都没人愿意收我,好在最后找了家酒楼愿意让我留下当杂役,我也在那里偷学到了做菜的手艺,偶尔给自己做顿好的吃,就不去和别家抢生意做了。”
他说这些脸上神色有些复杂,不知怎么回事鼻子忽然就发酸了,“至于书画和丝桐,那是一个长辈……”说到长辈两个字时他顿了一下,面露迷茫,“不,也不能说是长辈,那个人很喜欢丝桐,我还小的时候他教过我最简单的指法,后来我便一直勤练,没想到最后竟然成了我糊口的活计。”
清恒住了嘴,能够让一个人露出这样神情的回忆,其中必是五味俱全的,这样的回忆只适合一个人在月下床前枯坐的时候慢慢咀嚼,说出来了反倒不好。
猪肝好了,罗文给自己和他都盛了一碗,又把那本被不速之客随手一丢的旧党文集捡起抹平整后放回书架上。这本旧党文集也好,那架破旧的丝桐也罢,文集之中的文章奏议或许曾声动朝野,不知掀翻几位士林领袖,琴也或许曾在哪位雅士手中,常奏阳春白雪,只是世事无常,曾经饱受赞誉的辞赋转眼便被上位者下令销毁,倍加珍惜的丝桐也可以被弃如敝履,他的物就像他这人一样,罗文忽然就这样感叹道。
“唉,你不来吃吗?要不这份我也吃了。”他回过神来,坐在缺了一支腿的木凳上捧了碗热腾腾的汤喝下肚后,又觉得没什么感叹的,现在秋意正浓,是吃螃蟹的好时节。与其在房中空耗时光,不如下午去城外河边抓几只螃蟹来做晚上的下酒菜。
琴师在伤春悲秋时,便会时常觉得这个书生和他京中姓王的一位故人一样讨厌,让他心里那点往事被勾起,又不容易消下去,他下午去抓螃蟹时就决定,晚上一定要馋死这个不能吃发物的书生。
当年京郊外,汴水边,也曾有少年挎着竹篓踏水高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浣我足……”
一旁被他拐出来的少女,立在水旁看着他在浅水处且歌且行,足下水花四溅开来,少年隔着飞溅的水珠望向她,“阿渝,等着我给你做螃蟹!”
他说罢,掀开石头想看看里面有没有逃开的小螃蟹和小虾,又奔到另一边扯他设下的网,许是他运气好,真有不长眼的虾兵蟹将往网里钻。
少年赤着脚上岸来,捡了石头围灶烧蟹与面前的姑娘大啖,那个姑娘生得两道罥烟眉,一双含愁目,却在这时眼带笑意偷瞧正在左右开弓啃螃蟹的少年,注意到了自己的吃相,少年忙道:“阿渝,你吃啊!程府里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螃蟹,虽然它个头是有点小……”
少女听了抿着嘴点头冲他笑,她一笑就显出面上的小梨涡来……罗文捂住自己那双发涩的眼睛,秋日的水已经足够凉了,他把摸到的螃蟹扔进竹篓里,坐在岸上喃喃道:“阿渝……你早已是天家妇了,也不知过得可还愉快?”
他不知道,就在他对着河面发呆时,县衙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还没走?”县尉有些诧异的看着来到他书房的女人,“现在夷列王子病重,国内人心惶惶正是我们拥戴公主登基的大好机会,您现在为什么要耗在这个小县城里,难道是为了那个看上去活不过明年的病秧子?”
女人听完他的话后坐下道:“我很快就会回去了,我们的人从捺钵传来消息,夷列这些天一直在传召他的重臣前去斡鲁朵,只是你也知道皮室军中说是我们的人,但是是大汗留下来的,没有公主的命令,他们绝不会妄动,但是公主还打算在这里呆多久呢!”
女人的面上露出了忧虑的神情,虽然美人宜喜宜嗔,但她此时的神情总让人有种天都要塌下来的错觉。“叶护,我想离公主回去的日子快了,崇王想要借朝堂上开始重新掀起的党争,来对付江无忌,而江无忌是赵厌浥唯一的师弟,你说那个人如果知道了江无忌现在的处境,他会怎样呢?”县尉为女人斟了一盏茶,笑着说道。
“什么党争,说白了不过是借当年那件事的余温来打击对方而已,崇王与秀王想的都是如何得到虚悬的太子之位罢了,现在中原的皇帝因为膝下养子夺嫡之事正焦头烂额,定无暇顾及契丹,等公主继位,朝中平稳后我们再重启战局也不迟。”女人嗤笑道,想到现在还有闲暇养花习字的公主心中又总是不由自主的担心起来,好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有些焦躁。
她饮了一口手边的茶,叹了口气,“我正经要与你说的事儿差点忘了,公主命你派人前去高昌,密切注意从捺钵传来的一切消息以及这两地频繁来往的人,另外派人去京城,严查唐吉与回鹘的一切来往书信,如果你有这个手段不让唐吉察觉,我会向公主举荐你成为暗谍的下一任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