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醒来时快到晌午了,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晃去厨房,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天知道上次做饭是什么时候。他揭开米缸,看了看里面贴着缸底的那一层糙米叹道:“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
面若金纸的男人心道,他再这样吊儿郎当的继续混日子下去怕是真的典当春衣以换食粮了!外面的天气还算不错,他想了想,将自己的书画搬去了北市。
妓女的死在县城中的热度逐渐消退,就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浪花后,便迅速沉入水底。人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嘴里谈论得再痛快也比不上手中糊口的事来得重要,罗文歪在北市一家香料铺子的屋檐下,他面前摆着一个小摊子,上面放些自己画的画,来往的人偶尔看上几眼也无人前来问价。
日头毒辣,他就缩进屋檐下的阴凉处,只剩下摊子上的画还展开晒在太阳下面,上面也有仿的滕昌祐的蝶,刁光胤的花鸟,见来往的路人没几个看他那画,罗文摇了摇头,一副叹世人庸俗,岂能明白吾画中真意的神情。
香料铺子里又来了客人,那掌柜的上去迎道:“王姑娘许久没来了,这几日铺子里来了批新货,可要看看?”罗文斜着眼睛看进铺子里,他只瞧见了姑娘蓝衫粉裙子,和昨日傍晚他瞧见的一样。“又送钱来了呀”罗文感叹道:“这天底下只有两种人的钱最好赚,一种是女人,另一种是贪念女色的男人。”
“你们这儿都新来了些什么东西?拿来我瞧瞧!”她说道,声音像马脖子上挂着的铃铛,清脆。“有南边来的香露,这是茉莉香露,这是木樨香露,都是学着舶来的香露造的。”掌柜的把东西摆出来,他听见琉璃瓶子被轻放在榆木柜台上,心里想着要是摔在地上可就好看了。
“好好的说什么茉莉……”王姑娘皱着眉头把拿起来的香露瓶子放了回去,掌柜的随后也想到孙家茶舍里死的那妓女,面上讪笑搓着手问:“姑娘不看香露要看胭脂吗?也是新进的。”
又把那白瓷盒子里盛的胭脂,青瓷坛子里装的头油拿出来,还有些北地难见的香料,都一股脑的摆着王姑娘面前。她面上立刻便露出了女人在面对抉择时一贯犹豫的神情,“罢了,掌柜的这样热情,我都不好说不买的话了。”掌柜闻言笑着将摆着的胭脂手脚麻利的包了起来,“掌柜的这几天进的新货不少啊,还都是南边的货,这光运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啊!”姑娘看着南边新运来的香露说道。
“最近州城来了个京城的香料商,手里砸了不少的南边来的货,他想在州城开铺子,手里的钱不够,就把这批南边来的货低价卖了,我这不是就捡了个便宜嘛!”掌柜的说着,手上的动作不停,略微弯腰的将锦盒递出去。
“罗琴师今天不弹琴改卖画了?”姑娘拎着锦盒出了铺子扭头瞧见在房檐下躲太阳的罗文笑着问,她转到摊子前看他摆出来的画,那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展开的画格外的好笑,那幅画上边的花秾丽芬芳,彩蝶翩翩,好一派春日里人间富贵气象,下边的花却枯萎零落。
“看出点名堂了吗?别挡着人买画啊!”罗文挥挥手,王姑娘撇了撇嘴,指着他的画:“怎么?真以为自己能成第二个黄要叔?黄筌拜师滕昌祐,刁光胤而成一代名家,你不会也以为你可以吧!你这样的穷酸书生画的画能有什么富贵气象,不伦不类!”
罗文听了她的话,揉了揉额头,“王姑娘,我现在学的是徐熙一派野逸的路子,什么黄筌都见鬼去吧,在下还要靠卖画的钱买米吃饭呢!”他话音刚落,一贯钱就放在了他的画摊上,那副最显眼的画已经被姑娘拿走了,“拿去买米吃饭吧,本姑娘给你开个张!”罗文将那一贯钱收了,叹口气道:“罢了,罢了!便贱卖了,哪里好将人唤回来,把钱再补上呢。”
他遥遥的看见了刘辉,那个混小子手上拿了只周家卤肉铺里刚卤出来的鹅腿,腰上悬着竹篓,披着差服。他开始收面前的画摊生怕惹上官府的事。
“唉!姓罗的别走啊,我姨爹他表弟,也就是我们县尉有话要问你呢!”刘辉拿手上的鹅腿指着罗文喊道。
“在下要收摊了,烦请刘捕快等等,在下收拾好了就随你去见县尉。”罗文道,他将那些画捆好绑在背上对着刘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位县尉瞧上去不像是个官,更像是个粗声大气的屠夫,他见罗文来了扬起下巴朝着房里摆的白木椅子示意,刘辉赶紧在后面推了推罗文,“县尉大人让你坐那!”
“罗琴师是孙家茶舍里的人,你昨日说有线索要告知我,待我赶去孙家茶舍时你却又走了,这是何意?”县尉咳嗽了几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口才不急不缓的问,他这样端着自己的官架子让人觉得好笑,大概职位越小这人便越喜欢显摆,最后到顶了又巴不得装的越平易近人越好。
“草民昨天见到茉莉的死状后惊得慌,所以才等不及县尉前来,便先行离开了。至于线索,我也让刘捕快告知县尉了。”罗文起身向着县尉施了一礼,复道。
“你让本官查茶舍近期光顾的客人中可有做香料买卖的商人这是为何?难道茉莉的死与香料商人有什么关系?”县尉说这话时目光灼灼的看向他,面带探究之色。
面前的青年深吸了一口气,与县尉道:“因是女子,故仵作未敢细验,但是我想仵作再如何不仔细都可以看出一点,那尸体是熟的!”他知道“熟的”这个说法可能不准确,又道:“她的尸体被人上锅蒸过,而且蒸的时间不少于一天。草民之所以会怀疑香料商人,是因为她死前被人割掉了浑身上下的所有毛发,身体上又泛着油光,这让草民想起了一则关于香料的舶来传说。”
他停住了话,看向县尉,后者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来往于海上的商船中,尤其是走大食买卖香料的商船中水手们都知道,在大食更远处有名为勿嘶里的地方,两千多年前那里的贵族喜欢用一种美妙的香露,香露中最重要的一味香并非来源于花草而是来源于人!”
“更仔细的说,来源于女人身上的香味,而获得这味香的办法是在少女刚死去时,便剃去她浑身毛发,然后用油膏抹遍她的全身,紧接着用蒸花露的办法来蒸这少女,一天后将获得的少女身上的油脂刮下来重新蒸制,然后得到那一味香!”
他说道这里时闭上了双眼,无论如何这样对待一个刚死的少女未免也太过分了,如果为恶者杀死那少女仅仅只是为了在她死后获得她身上的芳香,那更不足以用残酷不仁来形容,这样的人与禽兽无异,甚至连禽兽都不如!
“传说,将这种香加入任何香料中都能让众人为之着迷,甚至那里的国君都爱上了这样的香露,将它陪葬在自己的陵墓里。所以我才会怀疑与香料商人有关,并让捕快告知大人调查茶坊中的客人可有香料商人,尤其是来自南方的香料商人!”罗文说完了,他静静的站在那里。
县尉面上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取出一封上面有火漆的信递给罗文,后者却没伸手来接,“官府的事,在下一介布衣,怎敢置喙。”
他摇了摇头,面前的青年对待官府有一种本能的逃避,“你既然提出了这样重要的破案线索,那么本官也告诉你这不是第一起案件了,由京城附近始发到我们县城这是第十起案件,死者均是相同死法且有风尘女子,其中一人的尸体被发现时惊到了在欢场作乐的崇王殿下,所以刑部才发下文书给各地重查此案。”
他尚有不解的问罗文“为何要重查南边香料商人?”这些细枝末节的小问题罗文皱了皱眉,他以为寻常人想不到但是县尉该想到才对的,“请县尉想一想,我朝前往西域的商路近年十分不太平,走西域的商队成本极高且风险又大,而南边出海港口众多,且我朝设立市舶司以扶持海贸,所以自然是南边的香料商人可能性更高。”罗文道。
县尉闻言一副觉得言之有理的样子,“本官甚是感谢罗琴师提供给官府的线索,罗琴师现下有什么事吗?若是没有不妨与本官一同用个晚饭。”
罗文摇头,他心底里想着还是莫要和官府有所牵连的好,要知道这天下无论是怎样简单的事一旦和官府牵扯上,也就变得麻烦了。
就像这起案子,京城里看出来端倪的人定不止一个,却无人道破,心中各怀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