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行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是在一个清晨,彼时他染着一身脂粉香刚厮混了一夜,今儿晚上是准备同段云泽、张破甲、霍轩约好了要见面的日子,好知道彼此这几个亡命徒还活着。他正穿过一片林子要往回去歇上一歇。

行至一片池水时突然听到稀里哗啦的水声,闻之却又不似鱼跃,他往前快走几步到了池上的一座青石板桥定眼一看,却见池中有一个女子。

那女子看起来不到二十。

池边绿树成荫、万木吐翠、郁郁葱葱,绿色染映了一池春水,池面上轻轻柔柔冒着雾气。青烟笼着湖水和那女子,衬得她如沐仙境、遗世独立。水珠从她光洁的肌肤上滴溜溜滑落,就像融化的冰雪一般清雅。饶是顾千行也未曾见过这般冰肌玉骨的绝世容光,不觉看入神时,那女子也已瞧见了他。

这姑娘本是半蹲在水中,见有人看自己,不觉好奇,不禁站起身子,从水中裸露出半身,好像在她眼中这世上男女并不曾有什么分别,因而赤裸得非常坦然。

顾千行见这女子眼波似水、容貌倾城早已看得是浑身酥软,又见她突然露出白皙赤裸的身躯看着自己,流泉一般的乌发湿漉漉地挡住胸前的小坡。只是觉得摄人心魄,却同他平日逗弄的那些女子相比一点也不艳俗,反而冰魂雪魄、不同流俗,突然就觉得不敢直视亵渎,竟下意识转头回避。等他听着一阵水声再回头看时,已全无人迹,只剩一池春水微有涟漪如梦一场。顾千行仔细回味方才的景象,默默待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但他很快就又见到了这个女子,在当晚的碰面中,她就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衣站在段云泽的身边,显然也认出了他,微微歪了歪脑袋看了看他,很快她注意的焦点又转回到了段云泽的身上。

这日起,顾千行便如被施了咒语一般,世间一切其他的女子在他眼里都索然无味,这种求而不得的痛苦时常折磨得他快要发疯。

然而当他第一次感受到她靠在他怀里的温软的感觉时,却痛苦到像要窒息,他已经很久体会不到悲伤的感觉,久到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是一个生命体。

他是在某个村落的巷子里寻到岳素霓的。

彼时她衣衫褴褛的蜷缩在地上,那破损的衣服已经脏得辨不出原色,身上有被闪电击中的烧伤——那是南山法师为了诱杀段云泽他们而导致的结果。顾千行怜惜地把她抱到怀里,撩开遮挡住她脸部的披散的长发,一股巨大的悲怆瞬时袭来。

她的左眼早在多年前被南山和俺答擒获的时候就被剜去,那只流光溢彩的眼睛此刻只有紧闭的眼皮塌陷在那,眼眶周围有一片火烧的可怖瘢痕。裸露出来的琵琶骨附有斑斑血迹,伤口贯穿前后已经发炎溃烂,那是在漫长的囚禁岁月里被用铁丝穿透禁锢的痕迹。此刻她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神智昏聩,天雷击乱了内息、全身时冷时热、浑身抽搐颤抖着。感到有人过来,岳素霓微微睁开眼睛,露出仅剩的一只已经浑浊成灰白色的眼球,旋即又闭上了。

那之前她被囚禁在地窖里,四周都是石墙,只有露出地面的一小部分用石块垒砌的矮墙。有人会每两日送一餐食水下来,其余便是无尽的黑暗和隐约的风沙声。

那些宽粗的铁链牢牢锁着她,身上的伤口从未真正愈合过,铁丝从她的琵琶骨、胸口、手腕、大腿避开要害穿透而过又绕回后面的墙上,使得她根本不能哪怕稍微大范围的移动一下。

突出地面的矮墙在风沙的侵蚀下有些泥块扑嗽嗽地掉落,在垒砌的石块间露出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小孔。岳素霓抬起头,睁着那仅剩的一只眼睛,看那小孔隐隐透进来一道光,在地窖的靠近她面前的地上形成一个昏暗的小点。她忍住巨大的痛楚向前匍匐过去,铁丝割搅着伤口里的嫩肉流出鲜红的血水。她缓缓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接住那小小的光芒,那小小的光芒在她手掌里渐渐汇聚出一点点温度。就是这掌心里一点点的微光,成为她几十年的黑暗岁月里唯一的温暖。

顾千行把她带回道观请来郎中,然而因为内息混乱,汤药连她身上溃烂的伤口也无法治愈。他绝不会带她去见段云泽,他不想他们再见面。那么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救她,那便只有一个人了。

顾千行多年前就已从南山法师那里取得解药,这些年留在附近时不时会和他们碰一次面。鸷在得了他的消息返回复命后给他带来了一种药丸。

“这药能稳住她的内息”,鸷道:“但我必须告诉你,吃下这药后她会有一些改变。”

顾千行看着对方手中的瓷瓶没有说话,鸷接着说道:“坦白讲,这药只能救她一时,日后还会发作,但到那时她只需饮用几个生人胸腔内的心尖血即可。”

说到这心尖血便是人体内最为珍贵的精血,若是失了那一点心尖血,这人便就成了一个活死人,没有痛苦没有思想,如提线木偶一般。取人心尖血无异于杀人。

顾千行冷冷道:“你们明知她必然不愿意。”

鸷道:“她还有的选择吗?不如你替她做了这个决定,待她杀惯常人便就此和过去再无瓜葛,得了我们的好以后许多事都好商量。”

顾千行从鸷的手上拿过瓷瓶,待他走后坐到窗边的杌凳上,又回头看看躺在榻上几无声息的岳素霓,心下一横,走过去将那半死的人扶起靠在自己身上。一只手从白瓷瓶里倒出一粒黑红的药丸用手碾碎了,喂到怀里人的嘴里,端过床边的一碗水让她服送下去,轻声道:“你就是恨死我,我也认了。”

却说后来临死时,想再见她一次却是不可能了,那是在盛京那间客栈的火场里。

他带着两个刀客冲进被毁坏的客栈,看见段云泽正着人从后门离开,后者也看见了他,转身挡住了出口。

顾千行阴测测地一笑挥出拂尘就向前扫去,段云泽也拔出宝剑迎来,二人斗得好几回合未分胜负,直至跃上残破的楼梯。忽然顾千行一挥手,从那袖口飞出几个飞镖直冲段云泽面门而来。段云泽闪身向后躲开,冷不防他正紧贴阶梯背向楼下而站,向后一退眼看就要跌下台阶。

但见他左腿一蹬,大头朝下向后翻身跃起,双手执剑插入木质的台阶踏面,借力一撑又在空中转身一跃,腾空从台阶下那两个举刀要向他劈来的刀客中间闪过,翻身两个一抬就给来人各一掌,把他们向前打去。

顾千行已从楼梯上部暴起跃下,见那两人被打得向他迎面扑来,立刻挥起拂尘就把那碍事的东西挡开带起一阵血肉,前面却不见了段云泽。电光火石间段云泽已借着那两具躯体的掩护到了他身后,飞起一脚将他踢落下去砸进一片废墟。

段云泽刚将佩剑拔起身后就有东西直冲而来,他翻下栏杆稳稳落到地面,又有几物刷刷飞过耳边险些擦破了脸颊。顾千行已经站起,抬手撒出一排飞镖都被段云泽轻易躲过,那镖有的落在地上有的钉在断壁残垣上。段云泽向前冲了两部突然停住细看,见面前有几条不易察觉的丝线正在火光映照下闪着微光,两人面向而站,顾千行手上拿着一枚镖说道:“今日就是你死期。”

原来那掷出的飞镖尾部全都连着金蚕丝,四飞之下将周围的的空间都密实分割了开来,倘若有谁没有发现而随意活动身躯,便会被金蚕丝割开身体而亡。

段云泽不慌不忙拿起佩剑寻了个空挡打向顾千行,后者闪身避开,两人又缠斗了几下顾千行看准位置朝他掷出飞镖。却不想段云泽并不躲避,反而抬起手掌紧紧拽住那支黑色的镖手中沁出血来,随后这只手猛烈地向后收力。

那镖尾连着的丝线另一头正在顾千行身上,后者被这大力突然拉动之下一个趔趄向前几步到了段云泽跟前,这才发现原来两人所处的位置正是金蚕丝所分割的一处狭长空间。除了两人所站的前后位置,左右两边都没有空隙。原来方才段云泽的几下猛突就是为了诱他进入这里。顾千行本能想向后避去,却被段云泽抓着飞镖牢牢控制在原地,电光火石间一柄利剑就穿透了他的腹腔,那剑在他腹中搅动了一下又抽出去带出一片血迹,段云泽这才撂开飞镖一脚把他踢倒。

顾千行这天杀的对头走上前来以剑抵着他的脖颈厉色道:“这才是你我今日的了断。”说着划开他的动脉。

血几乎是喷涌而出,顾千行的眼前很快一片漆黑,他那不生不死的命运也终于到了尽头。

清兵搅出了这样大的动静竟也没有抓住段云泽,面子上十分难堪,又不能没有定罪的,便砍下顾千行焦尸上的头颅悬挂城门,声称贼人已经伏法,总算草草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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