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泫飞悠悠转醒时已置身于一木屋瓦房之中,炉上烧着的水正丝丝冒着烟气叫唤着。琵琶骨受了伤用不上劲,嗓子又渴得冒火,荣泫飞勉强往上靠了靠倚在墙上。此时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土布衣服,琵琶骨上的伤口都已被上药重新包扎过了,头上也缠着纱布。
荣泫飞环视了屋内一圈,见这屋子环境很是简陋,窗外看去倒像是在一片园子里,尽是树木遮掩。
这时有人推开木扎门进来,见他靠在墙上道:“哟,这位小爷您醒了?且小心着,当心伤口又撑裂了。”
荣泫飞见这人穿着一声褐色土布衣裳,额头上绕了圈布条倒像是个山里汉子,不禁出言询问自己身在何处。
那人提起炉子上的茶壶倒了碗水递给荣泫飞道:“这里是山西晋中的龙王山,两天前咱们这杆人从保定回来的时候路过太行山余脉,看到你掉在山脚下,胸前全是血。我们家大爷认出了你,就把你带回来了。”
他说这话时荣泫飞已经鄙见了他腰后别的刀,心知自己是被人救回到了哪个寨子,于是闷头喝净了碗里的水才问道:“你们当家的是谁?”
那人睁大了一下眼道:“你不认识我家当家?他可说认得你,他——”
“你醒啦?”这时门口又传来人声,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崽儿,荣泫飞一看乐竟是张果儿,身后跟着遂角,遂角见了他也呵呵一乐,口中说道:“别动弹了,你琵琶骨上的伤得好好养着,不然一到刮风下雨天就要老命”。随即就打发那包头巾的汉子出去,等人走后又道:“怂娃,你这又是惹上了什么麻烦,怎么一个人倒在山脚下?”张果儿给荣泫飞背后垫上垫子也站到一旁眼巴巴瞧着他。
荣泫飞只草草说了在盛京段云泽被人所害,自己便一人回来,随后将在高阳城内如何打死了清兵的事详细说了一通。遂角听了点点头道:“打得好,也叫这帮满人狗知道,汉人不是软骨头。”
“遂二爷,你怎的到了这里,这是又做起老行当?”荣泫飞伤口疼的厉害,低声问道。
遂角叹口气道:“兵荒马乱的世道,我一不能文,二不懂买卖,也只能如此。离了太原我就到了这里,恰好这寨子原先的当家被窝主出卖给弄死了。当时寨子几乎没了,我就集结了余人重新开伙。”
“那你怎得到了高阳附近?”
“兔子不吃窝边草,因此我们这种买卖向来都是去别地境内做营生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听说荣泫飞急着要走,遂角便挽留道:“急什么,你且在这里养着,放心,吃喝管够。”荣泫飞回答自己去松江府乃是为了寻找张破甲,因此想要急急离开,遂角听了说道:“你的伤口还未愈合好,非得养个十天半月才能上路颠簸,你放心,到时候我亲自送你下山。”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伤口几近痊愈,遂角便送荣泫飞下了山。两人到了城门边惜别,荣泫飞转身朝着城门关卡刚要去时,却被遂角一把拽住往边上拉去,像是在躲避什么一般。
正纳闷间遂角已先开口道:“老弟去不得,你看!”说着拿手一指,荣泫飞循着方向看去,见靠近城门入口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告示,内容却不太清晰。他摆开遂角的手往前又走几步仔细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一张画着他头像的的通缉告示。告示内容将他称作恶匪,所犯之罪正是当日在潼关县杀了那个衙役头子,后文又将不干他事的几件罪状也一并推在了他身上。
两人走回无人处,遂角问他缘由,他便一一说了,末了道:“我从潼关回西安后又去了东北,再从那一路回来,以为这事没有后文,料想那人也许没事,如今看来那人真的死了,眼下我倒要成亡命徒了。”
“这不奇怪”,遂角道:“通缉的文书由驿站传送,自然时间上有所耽搁。只是到了此时,想必各地人流集中的地方都已经贴上了缉捕你的告示,眼下是无处可逃的。”
荣泫飞义愤填膺道:“可这告示上所述的还有几桩事根本与我无关。”
遂角道:“你得罪了权贵,他们自然要把你置于死地,那些无头公案正好按在你头上可以交差,”见荣泫飞踟蹰他又道:“还是先随我回寨子去,这都想不明白?清兵跟汉人,两头你都要被缉捕,眼下不管你往哪条路走,进城必然会被识破,落到他们的手上必死无疑,千万不要冒险。”
荣泫飞细想之下也知他说得在理,便只能同他先回了寨子。
在寨子躲了几天,张果儿又替他下山了一趟打探情况——仍旧如此,荣泫飞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也难怪,自打去年年下开始几乎没有一件顺遂的事情,所经历的桩桩都是刻毒阴鸷的事情。离开家后,他最信任的两个人——段云泽和袁敏清,一个就客死异乡,一个便乍然成了陌路人。
流落至此,也许是他的劫数。
这日他正一个人在屋里正把玩那柄八棱锏心里伤感着,忽然听得外头有吵吵嚷嚷的叫骂声,起先以为是土匪们寻常吵闹,没过一会儿遂角推门进来了。
“也就这里还清净,老子都快烦死了。”说着一屁股坐了下来。
荣泫飞见他面色凝重凝重便也没有立时说话,过了一会儿见他神色缓和才问出了什么事。
遂角也不拿他当外人,见他问了便回答道:“除了官府,就是窝主,还能出什么事。”
之前说到过,这窝主本人除了自己平日里自己放贷等等的营生,还有便是和土匪沆瀣一气,帮着他们搞来火器、兵器,还附带销赃、窝赃的活计。每到了年底,土匪要分红利给窝主,窝主平时也卖消息给土匪。只是常有利益纠纷、窝主出卖土匪的事情发生。
荣泫飞听了,知道若是官府找上了山头,那此刻该更喧嚣才是,是而一定是窝主那边出了岔子,因此问道:“怎么,是那窝主为难你?”
遂角了“哼”了一声道:“差不多。同我这寨子相与的那个窝主,叫王相云,听名字挺文气,可实际却是比咱们还要狠辣百倍的人。山下有个家里颇有些钱的生意人,王相云便想要我出面去捆了人票来要赎金。这事儿太脏老子不干,何况就在自己的窝边上。谁知道这王相云掉在钱眼里了,自己让家丁捆了人来,以我寨子的名义发了‘海叶子’过去——这海叶子就是索要赎金的信件——结果那家人家根本拿不出他索要的那笔钱,没有按时送来赎金。结果你猜怎么着?”
荣泫飞皱着眉试探着答道:“难道他撕了肉票?”
“岂止”,遂角“啪”地一拍桌子怒道:“这鳖孙把那人吊在房梁上毒打了一宿,又朝他嘴里灌辣椒水,等那肚子涨起来就用杠子把水挤出来,再接着灌,就这么把那人给活活折磨死了。乡亲们不知究竟,就把账算在了我寨子的头上。”
“那恐怕已经报官了。”荣泫飞接口道。
“不错、不错。”遂角点点头。
荣泫飞道:“你这龙王寨位于山顶崖壁,易守难攻,自然不怕。只是民怨沸腾,官府又不能不管,你往后再晋中便不好立足了。”
遂角面露忧色道:“就是这个道理,可恨这王相云!”
“你怎么不出面说出实情?”
“这事怎么说,我总不能拖着王相云去给他们磕头赔罪吧!”
遂角怒气冲冲,两下又沉默了一会儿,荣泫飞才开口道:“以前我老家有个恶霸,每每欺凌了人,若是对方闹起来,他便花点小钱给那人打发了。若是对方闹到官府,他也能多使点钱打发了事。”
遂角挑一挑眉道:“什么意思?”
荣泫飞道:“被欺凌的百姓,拿了钱也好,告到衙门被打回来也罢,无论好坏事情都算有了个了结、说法。”遂角认真地听他说:“如今你这山下的百姓要的无非也是个说法,而且这说法不需要官府,你就能给。”
“怎么给?”遂角坐正问道。
荣泫飞答道:“他们要一个出气的人,这个人你给他们就是了。”
“你是说——”
“你把王相云给他们。”
“那不行”,遂角道:“王相云还有用,怎能把他交出去。”
荣泫飞问:“王相云这种人既狠毒又贪财,你留他一次,下次他就不会再干这档子事了吗?”遂角听了若有所思,荣泫飞接着道:“他本就是罪魁祸首,你护着他就是害了你的寨子和你这班兄弟。把他交出去,百姓满意,官府也不会再多事。”
“可是……”,遂角想了半天问道:“他若是有本事疏通了衙门,回来不就得找我麻烦?”
荣泫飞这些日子早就想明白,除恶不尽便是祸患无穷。顾千行正是最好的例子,若非当时段云泽没有杀他,也不会落得殒命盛京的下场。于是道:“不用把他交给官府。这种人为害乡里,就得让百姓治。你若舍不得这窝主,那就是给自己留下了祸患。”
“那你说怎么办?”
荣泫飞见他同意了自己的说法,便凑上前去小声说了一通,遂角听完想了半晌道:“行,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