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泫飞在昏迷中做着那荒凉戈壁滩的胡梦,梦里什么也没有,狂风大作,只有他一个人声嘶力竭喊破了嗓子。远处隐隐有棵树的影子,他拼命朝前跑去却是望山跑死马,怎么也到不了。

等到又有了知觉时,耳边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睁眼发现自己正大头朝下横在马匹上颠簸,背上还背着那个裹着八棱锏的布包,前头有个人拉着缰绳在慢悠悠地走着。

“段大哥!”荣泫飞愣了一下清醒过来,扶着马鞍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锁骨处却疼得使不上力气,不禁喊了声疼又垂挂在马背上。前头的人听见了动静呵停了马来看他,这时他才看清牵马的人原来是四喜,此时已是天光大亮,他在昏迷中度过了一夜。

四喜见他醒了,呵停了马走上前来问他感觉如何。荣泫飞只觉得锁骨剧痛,又是横折在马背上使不上力,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就在那喘着粗气。四喜扶着他帮着他坐了起来,这才觉得胸口喘过了气。他打量了一下四周,不见了其余人于是问道:“这是在哪里,段云泽和你家少爷呢?”

四喜道:“别提了,太惊险了。昨天夜里那些清兵攻占了客栈,我家少爷把你救了出来,咱们马不停蹄往南逃了一路才分开。现如今少爷他们已经取道往湖北去了,嘱咐我绕道带你回西安,免得后面有追兵。你被流弹伤到了琵琶骨,其他的应该没有大碍。”

“我家道长呢?”荣泫飞急忙问,这是他第一时间想要知道的。

四喜表情有些为难,犹豫了半天说道:“昨天你跑了回去,少爷和我冲进去找你,找到你时你正趴在一堆废墟上,废墟下面还压着一个人穿了一身道袍”,他说到这里,荣泫飞已经听得心狂跳起来,四喜接着道:“那人满脸是血,看身形穿着就是段道长了。这时又有炮弹轰了进来发生了爆炸,我们只能先把你拖出去,所以……”

“你们——”,荣泫飞哆嗦起来:“你们怎么能丢下他!”

四喜辩解道:“我们把你拖出来时,大堂里已经着了火,那伙清兵也快冲了进去,因此只能先逃命去了。”

荣泫飞觉得有些哽咽,缓了缓哑着嗓子道:“回去。”

“啊?”四喜愣了一下。

“我说回去!”荣泫飞喊了出来:“我去救他。”

四喜道:“不成啊荣公子,我看那伙人穷凶极恶,段道长落在他们手里这会儿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荣泫飞不理他那些说法,执意要回去。

四喜劝道:“荣公子啊,你这时再折回去恐怕也进不了城门。发生了那样的大事,昨夜盛京就已经戒严,我们也是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你要是回去送死才真是枉费了那位道长的一片苦心,叫他不能瞑目。”

荣泫飞道:“我不能看着他死自己逃命。”说罢一夹马腹,单手牵动缰绳调转马头就往回跑去。

和孙梓于一行分开走后,因那四喜顾忌着他,一直是牵着马匹慢行,因而此刻也没离盛京多远距离,疾驰了两个时辰不到就已经跑回了城门口。

荣泫飞远远躲着向城门看去,见城门果然紧闭,禁止一切人等出入。正徘徊间却猛地瞥见城门之上悬挂有一物,荣泫飞仔细一瞧,眼前一阵晕眩差点摔下马背——那城门上悬挂着的是一颗散着长发的人头!

清廷的剃发政策遵从“儒从而释道不从”,因此和尚、道士是不用易服剃发的。那城门上悬挂的人头便是一颗没有剃发的道士人头,不是段云泽还能是谁?

荣泫飞只觉得心悸难受,真想一头撞死算了。他两手死死握着马鞍前段的高桥,越握越紧,手指关节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想到从前和段云泽一起经历的种种。他年少发病时段云泽背着他连夜求医问药,感染了风寒也是他在一旁喂食汤药替他擦身,他第一次进城见了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吃好喝好玩的段云泽从来短不了他。如今,这于他而言如父如兄的人竟然就此完结了。

呆呆在风中凄惶了半日,才一拉缰绳无奈地策马离去。

他也不再去找四喜——知道他身上有盘缠,何况四喜和他不一样,和盛京那边也没有牵扯不用担心有人追他——因此一人策马,也不准备取道西安,而是打算直接回松江府找张破甲。

荣泫飞如行尸走肉般独自前行,这日到了河北高阳县城,眼见城门千疮百孔,门口有清兵把手,自打进了城门又见沿街商铺紧闭,心知此地恐怕刚刚经历一场恶战。而街道之上偶有零星人影也尽皆穿戴麻衣孝服。他牵马慢行,见临街屋宇偶然有人开窗窥探也都只是匆匆一瞥,很快那些披麻戴孝的人也全然不见了踪影。

他正纳闷间,却忽然听得身后马匹奔跑踏踏之声,连忙闪到一旁回头看去。但见一个披着甲胄的八旗兵骑着一匹高头战马奔驰而来,引人瞩目的是那马尾后面还拖着一个白发老者,浑身是伤、奄奄一息。

荣泫飞站在巷子口往外看去,那战马就这样来回疾驰了四、五番,最后那老人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荣泫飞见这般暴虐之行不解其意,此时听得身后传来呜咽声。他循声找去,见巷尾杂物后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尘土混着泪水一脸污浊。

荣泫飞蹲下问他:“你哭什么,外面清兵拖着的是何人?”

那乞丐看了看他,一抹鼻涕语带哽咽地告诉了他缘由:原来高阳县城几日前被多尔衮所率领的清军攻打,本来已在此告老还乡的孙阁老孙承宗亲自率领家人守城。无耐敌我兵力差距实在太过悬殊,孙阁老兵败被擒,高阳当然也被清军占领了。守城之战中,阁老的六个儿子、十二个孙子、两个侄子,侄孙全都壮烈殉国,全家老小四十余人遇难。阁老誓死不降,三次自缢试图以身殉国但都被救下。最后恼羞成怒的多尔衮命人将其捆于马尾之后当街拖死,以儆效尤。

“孙阁老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百姓们的孝服便是为阁老一家所穿的。咱们这为了尊重阁老,所有百姓都闭门不出,谁也不愿亲眼见到这场面。”那乞丐哭得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荣泫飞听了他的话心下默然,只觉空气如夏日午后般沉闷不堪。走回巷口再向外看去,孙承宗已经没了气息,而那策马的清兵还在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来回拖扯。马蹄踩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传出来的声音像利剑一般刺入他的心口,令他想起了被枭首示众的段云泽,还有替满人卖命的袁敏清和顾千行。

荣泫飞在原地听着马蹄声一趟趟由远及近又跑远、往返不断,实在觉得忍无可忍,便取出背后布包里的八棱锏。又从巷子被丢弃的竹筐里找了根长麻绳,趁那清兵策远之际,将麻绳一头缠到对面店铺门口的旗杆上一头揣在手中,蹲在地上守株待兔。

那清兵果然杀心太盛,又拖着孙阁老跑回来。荣泫飞看准时机一拉麻绳,那马匹被绊倒前腿,收势不住向一旁倒去,清兵也咕噜噜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荣泫飞一跃而上骑到那清兵身上压制住他,操起手中的八棱锏就朝他脑袋劈去。

正所谓“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荣泫飞便要用这把八棱锏好好教训一下这铁蹄搅乱中原的鞑虏,好好出口恶气。

一连劈了七、八下,那锏本就分量不轻、非力大之人不能运用自如,眼下荣泫飞使了十足的力气打去——忍住痛楚,也不顾琵琶骨上的伤口又出血了——那人早就被打的满头是血,一张脸又红又肿,若不是甲胄护头此时只怕已脑浆迸裂。荣泫飞这才起身向后退了几步,捂着锁骨上流血不止的伤口定了心神。他见那清兵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以为是要对付他,刚举起八棱锏来却见那清兵哇的一口吐了一地,随后走了几步摇晃得厉害,口中像梦呓般嘟囔了几句,最后“乓”的一声栽倒在地。

“死了!”荣泫飞见这情景心中一念闪过,然而再不像之前在潼关捅伤衙役头子时那样心中多少有些恐惧,此刻他心中反而有些爽快的感觉,似乎对什么也都无所谓了。

这时街道远处传来叫喊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在街上巡逻的清兵见到有汉人打伤了他们满人大喊大叫了起来要捉拿荣泫飞。

荣泫飞见了这架势知道此地再留不得,忍着伤痛立刻翻身上马就向城门跑去,幸好他进城不久走的不远。然而那城门口的守卫虽然听不清远处同僚的的话,看他们的手势也知道要拦下荣泫飞的马,更何况此时是决不允许汉民在城南纵马狂奔的。

荣泫飞策马而去见有人拦阻,两腿一拍马肚呵了一声加速朝城门出去,骏马撞翻了一众城门看守长啸着夺门而出。

出得城门,又驭马狂驰了一段才慢慢减慢了速度。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来了一处山道上,山路难走,颠簸得他的伤口更疼。荣泫飞头晕脑胀,胸前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必须得及时就医问诊才行。然而此时后面却又传来喧嚣之声,回头一看,竟是清兵追了过来。他一咬牙,急忙呵马奔驰,然而山路崎岖坑洼,整个人只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

勉强往山上又行了一段,到了一处狭窄的路段,便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黑滑下马背朝着山下滚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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