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泫飞在文家歇了六、七天,伤口皮肉都愈合了却一直也没等到段云泽。他衡量半天,清楚记得段云泽离开前说此番必要追查到底,心知如果他还活着,此时恐怕已经去了他处。袁敏清和张破甲也不在这,他如今一人留在西安更觉得茕茕孑立,便决意自行先去盛京找到袁敏清。
荣泫飞将自己的想法说与孙梓于却立即遭到了反对,荣泫飞敬他如兄,因此当下也没有反驳,隔了几日却又旧话重提,孙梓于还是不允,口中说道:
“不行不行,你这一路过去要是又遇上麻烦如何是好。”
荣泫飞听了这话心说我一个大活人,这两年从多少难关里活下来了,遂不以为意道:“你放心,我自己能应付得来。”
孙梓于摇了摇头,思量半晌叹口气道:“荣兄弟,我本来不想说破,我且问你,你这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说着拿眼瞧这荣泫飞看他如何作答。
荣泫飞看着他不明所以,心里又有些发虚,知道自己先前并没有说实话,因此底气不足地答道:“这不就是在台塬上被——”
“我说那一只”,孙梓于不等他答完就打断,指了指他另一只手道:“别蒙我,那一只手上的伤绝不是在台塬上被狼咬伤的。”
荣泫飞听了有些尴尬,仍撑着一股子气辩解道:“怎么不是?”虽然声音更大了却更显得底气不足,果然孙梓于只是扶了扶衣襟,听了他的话温和一笑没有立即搭腔,荣泫飞见了他的笑容却觉得有些耐人寻味,不禁声音又小了一些问:“怎么?”
孙梓于这才道:“那日你突然回来,我们问起你的伤,你不肯明说,我想你总有你的道理就没有点穿。本来安心留在这里养伤就算了,可你现在又要奔波出去,那我就一定要问清楚了。你好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糊里糊涂让你出去犯险。你这两处伤口,分明一处是旧患一处是新添,一道上的包扎伤口的绑布是道袍上的布料——我想应该就是那夜在黄土台塬上受得伤,而另一道则是你自己衣衫上的。如果一道是在台塬被狼群所伤,那我问你,另一道到底是怎么来的?”
荣泫飞一惊,孙梓于的观察力是他始料未及的,愣了半晌自知再辩也是徒然,松口道:“确实如你所言。”便将在潼关的事一五一十、不加隐瞒地说了出来。
孙梓于听得惊奇,不禁抚掌而笑道:“荣老弟啊荣老弟,你确实是个至诚君子。只不过太过莽撞,那个衙役头子是生是死你没有确定?”
荣泫飞道:“我当时唯恐被他们捉去绝无活路,因此马上就走脱并不曾确认过。”
孙梓于道:“若是杀了公门中人,朝廷一定会追铺你,我在外头并没有看见缉捕的告示,看来应该暂时没有大碍。”
“既然没事那就好,我这几日就准备去盛京。”
孙梓于道:“你不能一个人去,而且也不能就这样去。”荣泫飞不解,孙梓于又道:“你可曾到过盛京?”
“不曾。”
“那你知道盛京现在是何人执掌?”
“是清兵啊。”
“这不就是了,盛京早非我我朝王土,满人窃居。就算是汉人,其穿戴都一应具须仿照满人的制式,你贸然前去,恐怕刚进城就要被捉拿问罪。”孙梓于说完想了想又问:“那你又可知满人如何穿戴?”一句话问的荣泫飞哑口无言,孙梓于看他不语遂调笑道:“荣兄弟啊,我看你不外乎是思念袁姑娘,最近我柜上有一桩买卖和那边有关,你与我同去如何?”
荣泫飞听得喜逐颜开忙问:“不是诓我?”
“当然不是。”
“可是买卖的事你吩咐文泰下面的人去做不就是了。”
孙梓于道:“今时不同往日,年景不好,一切格外珍贵、难办,盛京也非大明辖区,我需亲自去运作才能安心。”
“文公子,我叫你一声大哥!那你就是肯让我去了?”荣泫飞高兴地问。
“对,但你得紧跟着我。”孙梓于看着他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倒真像是哄着弟弟高兴似的,也不禁乐了起来。
荣泫飞道:“那好,我同你一起去,路上有个照应。”
孙梓于笑道:“你这一路可要全听我的,切不可再节外生枝了。”荣泫飞直言没有问题,心中喜不自胜,总之能去盛京一切照办就是。
又过了几日,孙梓于向文泰将府内、柜上一切安排妥当,又嘱咐了孙隐儿许多,才带着荣泫飞和几个家仆启程奔赴盛京。这时,春寒料峭,已经融雪,虽然还是寒冷,但路好走了许多。两人边行边聊,孙梓于说了许多满清统治之地的见闻给荣泫飞听。
露来霜往,快到盛京时一行人停下不前,开始改换衣裳。荣泫飞穿上一身窄袖石青马褂,将头发全部理到脑后梳成一条长辫,无耐道:“我这装束不男不女,难道在盛京中的男人都和姑娘一样梳条辫子?”
“这还不够”,孙梓于拿着一顶六合同一帽过来给荣泫飞扣上道:“清廷下令,所有汉人都需仿照满人的样式剃金钱鼠尾头,你这没有剃头,我先给你扣上帽子,千万不要脱了被人发现。”
荣泫飞一一答应,摸了摸自己衣襟上的翻毛皮又看了看同行几个孙府家奴的马褂,问孙梓于道:“怎么我的衣服看上去要比他们富贵一些?”
孙梓于道:“我们毕竟是从城外而来的生人,若是被人问起,就说是他们几个奴仆陪着我们游历至此也好粗粗应对。何况”,孙梓于笑眯眯道:“盛京无谷汉人多有被迁被屠者,袁姑娘家却能留在城中想必家境不一般,你既然要登门找她,也不要太寒酸了,体面一些总是好的。”
荣泫飞听了心中感动,他自到西安开始便承蒙孙梓于多番照拂,如今来找袁敏清,他还这般替自己着想,这世上除了段云泽便是他待自己最有恩情。虽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但细微之处才更见情谊,不由地对孙梓于道了个谢。孙梓于却道二人倾盖如故,荣泫飞又年少自己许多,早已把他当做弟弟,如此照拂本来就是应该的。
末了又告诫他一、二,留下一个家仆供他差遣,又约好见面时间、地点,便带着剩余的人与他告别。
荣泫飞从怀中掏出那张写着地址的纸,问路来到官局子胡同袁敏清所留地址的宅子前,见那围墙临街耸立非常气派,丝毫不逊于孙府,心中有些不安。然而孙梓于已给他备好了这身体面的衣着,遂硬了底气叩响门环,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来应门了。
开门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留一个金钱鼠尾的辫子,穿着一身绀色的立领直身的长袍马褂。和荣泫飞这身没有开衩的长袍所不同的是,这男子的马褂四面开衩,似是便于习武骑射的款式——当然荣泫飞并不通晓满清的服制,反正在他看来这些马褂都是长短尴尬,模样可笑的。
荣泫飞见这人生得英武不像是个管家倒像是个护院,一时闹不清楚,不过听他口音倒是个汉人。这男子整了整马蹄形的袖端,看着荣泫飞和他身后的奴仆摆出一个询问的眼神。荣泫飞见状作了个揖表明来意,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小兄弟,你这头没剃干净啊。”
荣泫飞闻言惊了一跳,手一摸帽子心说这可是糟了,居然被人识破,索性那男人并没多加为难,看了他一看反而又问道:“尊驾可是姓荣?”
荣泫飞连忙应声,那男子摆了一个难看的或许他自认已是很和善的笑脸道:“我家主人说若是有姓荣的客人从外地来访,务必要请进来。”说着把两扇门都打开做了个手势请两人进去,又关好门转身带着两人朝院内走去。
荣泫飞跨过门槛进来沿着走廊而过四处看去,见这是一座三排五进砖木结构的合院,底板、墙壁皆用青砖砌筑,天井开阔,连廊关节处还有设计巧妙的门洞,融合了南北风韵非常别致。
那男子把他二人迎到一处接待用的厢房说道:“我家主人早上出去了,恐怕要过了晚饭才回来,两位如果不急,就在此处稍等。对了,二位吃过午饭没有。”
荣泫飞还未回答,他身后那个孙梓于留给他的、名叫四喜的奴仆就已连声喊饿。他们午饭时候到的盛京,确实还没吃上东西就匆匆找来了这里。
那男子答道:“那我去给二位备点吃食。”
须臾,果然就领了仆人送来一桌简单却精致的小菜,四喜顾不得许多就狼吞虎咽地吃上了。荣泫飞心中有些疑虑,问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那男人爽朗道:“鄙人叫佘信,佘太君的佘,信约的信。”
“佘大哥,我是来找袁敏清袁姑娘的,不知你家主人——”
佘信打断道:“你要找的袁敏清不就是我家主人。”
荣泫飞闻言心中一怔,按理说来,袁敏清只是这家的女儿那便是小姐,上头还有高堂做主,怎么能称作主人呢。虽然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味但一时又说不出来,便道:“我说的袁敏清是一位女子。”
“错不了。”佘信道,荣泫飞见他这样回答肯定觉得应该不会找错了,便谢了佘信和四喜吃了午饭,在宅子里等着。
再者,想到过不了几个时辰就能见到他朝思暮想的人,心中什么疑虑便都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