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景象初时是在一片茫茫戈壁滩,风沙走石、春风不度,周围有几间石砌的房屋,说是房屋其实只是能将就住人。其中一间内传来喧哗之声,他走进一看,原来是有两人正在激烈争辩,虽然看不清脸,在梦中却能真实地感受到两人的针锋相对,最后其中之一勃然大怒,拂袖离去。
荣泫飞站在一旁不明所以,画面一转,又到了他在太平山时的幻觉中出现过的那战场上,仍旧是金甲陆兵和皮甲骑兵,此时两方正在搏命,杀声震天,而自己却似乎是站在一处山头注视这一切,过了片刻忽然胸口一疼,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被洞穿了一个血窟窿,正涓涓往外冒着血,血水浸透了胸前的衣服,他也慢慢倒了下去。
又过了片刻,再次回到那戈壁滩上,没有房屋,狂风裹着砂砾,天地苍茫间只有一个娇小的身影,裹着面巾看不清脸,正逆着狂风艰难向他站的方向走来。渐渐越走越近,她身旁还半背半扶着一个人,及至走到眼前,透过被风吹散的面巾,赫然发现这人居然就是袁敏清,荣泫飞看她步履踉跄很想上去扶她一把,然而双腿定在原地无论如何迈不开步。再向旁看去,她扶着的那人低着的头缓缓抬起,竟生得一张白天见到的皮影人的脸。那皮影人咧开嘴露出一口獠牙正冲他狞笑着,随后那嘴越长越大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简直要将他吞没。
荣泫飞猛然一惊,从梦中醒来,呆了半晌发现自己仍旧好好睡在草垫子上,冰冷的月光洒进屋子显得格外阴寒。他裹紧衣被朝角落看去,见老头白天用来装皮影人的箱子还安稳地放在那里,遂自嘲地笑了笑闭上眼,脑中却突然感觉有根弦绷直,睁眼一看,果然见箱子靠着的那面墙上,这时影影绰绰,显出一个可怖的影子来。
那影子定在墙上一动不动,眼睛处却好似在看着他似的,阴森可怖。
这影子……这影子不正是白天看的《拾玉镯》里的傅朋吗?荣泫飞倒抽一口冷气,视线顺着墙往下看去,见那箱盖不知几时已经打开,傅朋的牛皮皮影就堪堪立在那里,被月光一映化出一个惨淡的笑脸。慢慢玉娇的皮影也立了起来,两张影子阴测测地立在那里好像都在看着荣泫飞,荣泫飞惊出了一身白毛汗,连忙一掀被子坐起身来,探手摸到腰间的匕首——这是他离开西安时准备的,出门在外这许久让他终于明白,没有一件武器防身是行不通的。
那两个皮影见他按住匕首好似得了命令似的,突然跃下箱子紧贴地面就朝着他急速飘了过来,荣泫飞眼见皮影近在眼前抽出匕首往前一挥,那皮影向后退了几退,他大喊一声想要叫醒耍皮影的爷孙两,奈何二人却睡得极沉纹丝不动。
荣泫飞正侧脸去看正要再喊,冷不防那傅朋突然扑上他的面门,他向后一退顿觉一股寒意直冲五脏六腑搅得剧痛难耐,恍惚间只见玉娇已经窜到了老头旁边,荣泫飞想要去救然而头重脚轻举步维艰。
正在此时,平房的木门突然被踢开,闪进一个高瘦结实的人影冲着荣泫飞脑门就是一掌,荣泫飞只觉这一掌力大无穷,身体里好像什么东西被震了出来,眼冒金星回过神来那傅朋重又出现在眼前,玉娇也已站到了一旁。
两个皮影知道来人不好对付,仗着身形小巧冲着门口就要逃窜,那人拔出佩剑看准时机唰唰两下就把两张皮影切成两半,那四片皮影掉在地上还在剧烈颤动,眼见又要立起作怪。这人不假思索割破左手手掌将血洒向皮影,立时传来刺耳的尖叫声,这时荣泫飞才看清破门而入的正是段云泽。道士上前踩住皮影厉声问道:“谁人指使?”
那两皮影见他质问遂笑得更加尖厉,段云泽两眼眯起脸上现出杀意,左掌一番腾起一团蓝火朝下一挥,四片皮影不多时就成了一滩灰烬。
段云泽用脚将灰烬搓散顺手把剑收回剑鞘。
“我的天爷”,荣泫飞见了他如同见了亲人,激动得上去伸手抱住他膀子,段云泽把他推开道:
“此地妖气冲天你也敢来。”
荣泫飞道:“多亏你来,真是撞了邪了。”说完才想起炕上的爷孙两个,刚才好大一番动静怎么也不见他们起身。
两人上前一看,只见那耍皮影的老头瞪着眼,五官扭成一团,嘴巴半张表情惊恐,面带黑气,身体僵直已没了气息,再看那个女孩儿也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只剩一口气。段云泽见状将小女孩扶起,将带血的左掌覆在女孩额头上,嘴里念了个决突然下力猛得一拍,那女孩慢悠悠睁开了眼说了几句胡话,旋即又昏了过去。
段云泽将小女孩缓缓放平告诉荣泫飞,这两片皮影人并非遵循寻常做法由普通牛皮或是驴皮所制,而是用人皮缀结而成,又被施了妖法专门用来吸人魂魄,被吸走的人变成了所谓的“活尸”,肉体不会腐烂亦能行走,但全无思维,可供人驱使,若是妖魔吃了活尸的精血更可大涨修为。
“我们在杭州城借助的那户人家里逮杀的蛇妖,为了弥补妖丹被夺的虚亏,便是吸食了活尸的精血。”
荣泫飞问:“是那南山法师?”
段云泽站起身整整衣衫道:“这样没来由的事我不能判断,须得知道哪些人成了活尸,他们都去了哪才能推断。”
“因此你才决定离开一段时间好好调查?”
段云泽点头道:“正是,我叫你不要跟来也是因此,刚才我若是不来,你也没命了。”
荣泫飞却申辩道:“我要是不来怎么引出他们,你以为他们看到你这青面罗刹还敢出来。”
“……”
“你也别劝了我”,荣泫飞揉揉脑门,刚才段云泽那一掌打得他到现在还隐隐作痛:“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你去哪我跟到哪儿。”
“你不管袁敏清了?”段云泽脸色一缓问道。
荣泫飞脸腾得一红答不上话。
段云泽居然破天荒得调笑他说:“你当我白活了是不是,这还看不出来?”
荣泫飞只觉得脸上烧得火辣辣。算上在西安文府的两个月,他和袁敏清同行已半年有余,两人日日相对途中又经历了许多,各自心中早已起了变化,谁知一对璧人刚刚互诉衷肠袁敏清就起了变卦,荣泫飞有苦说不出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道:“那个、这个、这小孩儿什么时候才能醒啊?”
“睡一晚,明天早上就能醒。”段云泽收起笑脸给小女孩掖好被子,就躺到荣泫飞先头睡的草垫子上闭目休息起来再不理他。荣泫飞环视一圈,只好离女孩一段距离,缩在炕边的一角将就睡了。
到了第二日,埋了老头的尸体,又替荣泫飞弄来一匹马,两人准备离开华县境内到周围探查一番,那小女孩可怜巴巴拽着荣泫飞的袖子不肯松开,没奈何处,只能带着她一起走,寻思路上找户好人家收留了她。
这日来到茶摊,三人坐下刚要点壶热姜茶暖身,就听一阵纷乱,那摆茶摊的老头连忙收拾了东西,连一旁挑担子的小贩也将东西一卷扛了就跑,落雪纷飞,林子里有人边跑边喊:“打过来了,打过来了,闯军来啦!”三人进了林子里向山道下看去,果见一批骑兵、步兵纷纷而至,搅得地上积雪发出脆裂的响声。原来闯军在梓潼被洪承畴伏击,战而不利,李自成遂带着残部退踞陕西而来。
荣泫飞在林子里看的真切,那些士兵灰头土脸,神色疲倦,想到他们在战场上是如何奋勇攻打明军,心中颇为感慨于是道:“我幼时听闻大将袁崇焕里通外国被凌迟处死深以为意,总觉得若非奸臣当道则会国泰民安,现在看内有群豪接杆而起,外有清军纷扰,大明先失天下而后亡国,难道真是天意?”
段云泽听了正色道:“袁将军并未通敌叛国,多亏他解京都之围,否则皇帝还能稳坐金銮殿上?杀此忠臣实不该也”,说罢看了看闯军又补充道:“然而这班乌合之众也休想动摇大明江山。”
荣泫飞回头看着他认真问道:“段大哥,你所忠的究竟是大明还是皇帝?”
“有区别?”
荣泫飞点点头道:“当年你忠心侍奉的是太祖皇帝,如今庙堂之上却是思宗,你我之间也不见外,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二者治国德才天差地别,于你而言难道没有不同?”
段云泽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闯军残部离去的方向沉默了一会儿道:“金銮殿上何人称帝与我无关,鄙人所忠惟大明。”
两相无话,等着那闯军走远后,茶摊果摊才重新摆出,三人喝了会儿热茶吃了东西接着赶路。
两人一路查访得知最近留守于本地的百姓中,有些独居者平白失踪,只因没有家戚且向来生活艰难,因而不管自尽也好、病死饿死也罢,并无人关切。又因段云泽言之西南方向妖异之气颇重,因而几人一路行进至此地黄土台面。这是一块塬面破碎,沟壑纵横的区域,偶有前人留下的破旧窑洞,土地贫瘠,厚重的冬雪压着黄土和枯草,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荣泫飞见此处生存环境非常恶劣起先怀疑是否真有人迹,但又深信段云泽的判断因而打消了念头。
三人到了这里时已是快晚上申时三刻,岁暮天寒日光消失的又早,四处转了一圈已经乌漆墨黑。两人取出早就备好的竹筒,点燃塞了浸满煤油的黄纸的那端,燃起火把照亮周围,也许今晚要在这随便找个窑洞过一夜了。
天寒地冻,四处走了一圈,这时荣泫飞发现手中牵着的缰绳正轻轻颤动,回头一看马嘴里噗嗤噗嗤喷着热气,虽然不得已被缰绳往前牵引,但一旦停下那马又忍不住地向后退却好几步。荣泫飞起先以为是因雪夜寒冷所至,因而拍了拍马鬃没有在意,然而越往前走那两匹马就越发不安起来,最后段云泽也觉出了异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