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孙家过了三个多月足衣足食的生活,天气变得又干又冷,外头瘟疫的趋势倒是缓和了一些,孙梓于每日都好吃好喝招待着众人。孙家在西安乃是整个陕西府都是大富之家,在西安开有几间米铺及一家叫“添成享”的钱庄,连官府对他也客气有加。荣泫飞得了人家照顾心中感激,便时常帮着押运粮米到铺子内,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日忙过一上午,用了午饭,荣泫飞待在屋内裹着被子烤炭炉,舒服得直犯困,那道长一大早又不知跑去了哪里,一连几天都是如此。荣泫飞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这时有人打开门,门上挂着的袄子被一把掀起,携着一阵冷风进来一人,原来是段云泽回来了。
荣泫飞眯着眼把嘴里的哈欠打完,才闷声闷气问候了一声。段云泽态度一贯冷淡,因此本来只是个招呼并没有准备得到回答,没想到这一回段云泽一反常态坐到了炕边,悄声说道:“我得出去几天。”
“去哪儿?”荣泫飞打了个机灵坐直了问。
“你不用跟着。”
荣泫飞听了觉得有些不妙,段道长要办的事还能有什么好事,于是赶紧说:“你可别只身犯险,你要去哪告诉我。”
段云泽看了他一眼道:“和这相邻的渭南有些情况,我得去看一看。”
“什么情况?”荣泫飞紧着问。
“和你没关系。”
荣泫飞听了不服气道:“怎么和我没关系,我还靠你那药吊命,你要是死在外头我找谁去。”
段云泽冷冷地说:“找张破甲。”
“张破甲也不会制那丹丸啊。”
段云泽缓和了一下神色看着他道:“其实你天生一副好体魄,如今体内的阴寒之毒已经好得差不多,我想不用再服食丹药,凭你自己,那病就能痊愈。”
荣泫飞听了这好消息心中一喜掀开棉被,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亢奋地说:“既然我已无大碍,那你就更要带我去了。”
段云泽道:“我的事,非你可以应付。过了这个冬天,你便回松江府去,过上平常日子不要再来找我。”
荣泫飞知他是好意,自己离家快两年承蒙他照顾,反而比在家时更为健壮自在,光这一点对他就心怀感激,更不肖说他救了自己一家的大恩大德。后来从张破甲处知道了他的际遇,总想有机会能衔草结环报答他,可如今什么忙还没帮上就被要求去过安稳日子,这实在也不是符合自己性子。他当然明白,自己虽然欠他一条命,不过段云泽这两百多年里,救过的人应该也不比杀过的人少,想来并不稀罕所谓报恩。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慌张的嚷嚷声,荣泫飞披了外套出去一看,原来是文泰正和一个孙府的伙计在说话,几人脸上都是一脸惊慌。一问得知,原来今天早上孙梓于带着这个伙计去检查粮仓,正遇上从渭南过来了一股难民——大约十几个人,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知道孙家有钱有粮,居然光天化日就要来抢,如今孙梓于正和他们对峙起来。
荣泫飞同段云泽听了立即着文泰带路,向粮仓过去,谁知到了半路正遇上带着另两个伙计回来的孙梓于,似无大碍。文泰见了他连忙迎上去询问,孙梓于说他着那个伙计回来通风报信后,那些难民初时还意欲不轨,后来孙梓于给了他们每人五合粮又答应给他们安顿住处,那几人才肯罢休,如今回城郊的林子去接了家人就来,到时由文泰去做安排。
荣泫飞不解道:“不用报官,这么轻易放过这班暴徒?”
孙梓于不在意地笑笑道:“报官没用,官府如今也不太管这些小事了,他们也是情势所迫,只要日子能过下去,谁还愿意做恶。”
四人遂往回走,听闻段云泽要去渭南,孙梓于摇摇头说:“道长要去渭南?渭南可不太妙,听说那里有些县村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况,段道长我劝你还是不要去。”
荣泫飞听了心说难道段云泽就是为了调查这回事,这时只听段云泽道:“渭南我还是要去,只是这位小兄弟和袁姑娘就托付给府上照顾了。”孙梓于见也劝不住便连声答应。
翌日一早段云泽就离开了孙府,荣泫飞留在孙府等了十来天也不见他回来心中不免焦躁,便说起打算去渭南找段云泽。
孙梓于听了不以为意道:“那日在太乙山,下山中途碰到段道长和张破甲,那时我和遂角还有张果儿急行一路,三人均已气喘如牛,我们走下山路况且如此何况上山的。然而段道长和张兄台两人却气息如常,段道长较之步伐更为轻盈,我就知道他不是寻常人等。因此你也别太杞人忧天。”
荣泫飞道:“文公子你有所不知,我这道长本事是大,可是脾气也犟,仗着自己一身好本领,平生从来不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正是因为他脾性如此我才担心,这么久不回西安,我怕他是出事了。”
孙梓于说道:“原来如此。不过我答应了段道长要照顾好你和袁姑娘,你不为自己想也要替袁姑娘着想,她一个女儿家跟着你们霜行草宿太过辛苦。况且你们这一走要是没遇上他中途错开,他回来又寻不见你们,那我真是有负所托无法交代啊。”
荣泫飞虽然不舍袁敏清,但找段云泽的念想更为重要,况且确实不该拖累她,于是狠狠心道:“我是打算一个人去渭南的,她还是留在孙府为好。”
“陕西境内你又不熟,贸然前去恐怕多有不便。”
荣泫飞笑道:“出门在外靠张嘴,我一路问过去,有何难处。”
“如此……”,孙梓于觉得劝不住他,便算默许了。
用罢晚饭,荣泫飞整理了一下东西又找到袁敏清告诉她自己也要去渭南,留她在这等着他二人回来。然而此去不知凶险,于是想了一想咬咬道:“我们若是一个月都没有回来,在这猫冬还是回到家去就都随你便吧。”
第二日得孙梓于指了个大概的方向便往渭南而去。
行进多日,到了渭南境内的华县时却跟丢了段云泽,此时县城内人烟稀少,一片颓败,那些高出院墙的枯树上时而立着几只乌鸦,荣泫飞看得心烦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那乌鸦“啊”的怪叫了一声扑扑翅膀飞走了。四处景况萧条,甚至偶有草席卷着的遗骸被随意弃置在路边巷子内。荣泫飞看这景象不由想起袁敏清的话,民处倒悬,恐怕真是因为能者不在其位。
正在路上走着,这时迎面走来一高一矮两个人,看情形像是一个爷爷带着个孙女儿,那孩子看起来约摸十一、二岁。这对爷孙背着个箱子走到荣泫飞面前问:“小爷,耍影子戏看吗?”——原来是一对以耍皮影戏为生的人,荣泫飞摆摆手正要走那老头说道:“随便给几个钱就行,娃儿几顿没吃了。”
荣泫飞停步看那小丫头,头上梳着两条细细的辫子,双眼无神,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心中不忍,于是从怀中掏出几个通宝给那老头便要走,那老头却拉住他袖子说什么不受嗟来之食就要还钱,荣泫飞心说戏文唱多了吧,都快饿死了给钱还不要,但见那老头执意如此也只能无奈道:“那好吧,你们耍一出我瞧着。”说着就往边上闭门的一家香粉店前的台阶上坐下。
这爷孙两个打开木箱,翻出家伙什,搭起一个简易的白色幕布,又掏出几个敷彩绚烂的牛皮皮影人就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从前人们喜庆丰收也好,求福拜神也罢,都好搭台唱个影,图个热闹,更有甚者通宵达旦摆台唱连本。如今民不聊生,影子戏的盛况一去不返,这萧条的街道上一老一少的唱演声倒显得更加凄凉诡异。
因为没有戏班爷孙两只能清口唱文,虽初时有些生涩单调,但也渐渐唱出了些趣味。两人唱的戏名为《拾玉镯》,正唱到傅朋故意将玉镯遗失在地被玉娇拾了去。荣泫飞看那皮影人的造型生动简练、有势有韵,不觉非常享受,再看那皮影人的一举一动虚实相生,竟也看入了迷,放佛自己身临其境,合着刘媒婆一起取笑害羞的玉娇一般。一曲唱闭,直到那老头上前拍拍他肩膀,荣泫飞才惊觉回到现世。那老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他去哪,荣泫飞随口答是来找人,老头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奇怪道:“此地有钱的,有亲朋再外可投靠的早就都走了,剩下一些平头百姓才留在这里,小爷你怎么反而还往这跑。”
荣泫飞苦笑道:“别提啦,眼下我人没找到,只能先找间客栈住下再说。”
那老头撇撇嘴道:“小爷别开玩笑,你一路走来可看到还有几间店铺开着,这镇只有一家客栈,早就关门大吉啦。”
荣泫飞听了回忆起来,确实这一路并没见到有店家开门营业,心凉了半截,后悔当初不如死皮赖脸跟着段云泽一同上路。这时那老头已经收拾完东西,看他还坐在地上愣神便道:“小爷若是不嫌弃,今晚就先在我爷孙两的住处将就一宿。”荣泫飞听了大喜,谢过老头便跟着他走。
那老头同孙女住在一间破旧的平屋里,屋内没有隔间 ,荣泫飞见他们生活困苦,实在不忍再分吃他们那点吃食,便推说自己不饿喝了几口水充饥。夜里那爷孙两睡在炕上,荣泫飞就挤在墙边一处用稻草和棉被临时铺就的“床”上。
许是这床的滋味太过难受,辗转反侧到了半夜竟做起噩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