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孙府时,天已大亮。

孙隐儿正愁眉苦脸在前厅焦急等待,见了众人平安无事这才笑逐颜开。又见到孙梓于灰头土脸也在其中,颠着脚尖小跑上前去挽着兄长的胳膊问东问西,语态娇憨亲昵,声如银铃,惹人怜爱,不由得令人忘了她如何刁钻任性。

孙梓于拍着妹妹的手,语调温和:“我昨日去了城南别业,不想遇上下山的贼匪叫他们掳上了太乙山,幸亏遇上这位荣兄弟和袁姑娘才得脱险。”说着将荣泫飞如何劝说遂角,以及如何下山的事简略说了一通。

孙隐儿听得不觉后怕:“那要是再晚一点,哥哥你就没命啦。”

张破甲听了气不打一处来道:“你就知道自家亲人,我们这边也差点没命。”

孙梓于点点头也怪罪了妹妹几句,其实他又心疼孙隐儿舍不得重重责备。孙隐儿对着他吐了一下舌头扭捏半天却又转过来,正经着一张脸道:“是我错啦,我昨儿个夜里不就说是我的错,当时我还想借调县衙的兵差去救你们,小妹在这儿给各位赔不是啦。”

荣泫飞心道你这丫头太过刁钻,要是我们真的命丧贼窝,你道歉也没用。可人家姑娘既然已经放下身段表达了歉意,他又记着当时孙梓于愿意一力承当赎金的好意,只能说既然事情都过去了,赔不赔不是也已不是最重要的,最紧要的还是帮着找秦婆婆的侄儿一家

“那是自然”,孙梓于道:“不过眼下我们几个贼窝里待了一晚都灰头土脸,不如先去休息。”

众人应允,文泰得了令让人扫出两间空屋,并叫伙房赶紧备上一些吃食,又命人去烧来热水供给洗漱。

在太乙山上被打了几记重拳,在寨子里又被绑出了淤青,经过这一番折腾,荣泫飞早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胡乱吃了几口,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才窝到床上。那张破甲见他占着浴盆干脆脱得只剩一条亵裤在后院用水一淋身上一擦,一边嘴唇哆嗦喊着冷,一边挤进了被窝。段云泽等这两人都收拾妥当才去洗漱了回来,此时张破甲早已睡熟打起了鼾声。

荣泫飞并没有睡着,他睡在最左边,张破甲在最右边,段云泽就在两人中间。

他扭头看去见段云泽闭着双目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突然只听段云泽轻声说了句“看什么”,荣泫飞吓了一跳再定神一瞧,段云泽确实仍旧闭着眼睛,这时段云泽又问:“还不睡?”这才睁开眼侧头,微微斜视着荣泫飞。

荣泫飞鼻子里出了口气道:“段大哥,你到底多少岁了?”

段云泽微微一笑,摆正脑袋看向天花板道:“在下生于洪武二十九年,过了年关应该二百四十二岁了。”

荣泫飞听了暗暗咋舌,心说沧海桑田,物换星移,我要是一个人活那么久,非得愁苦致死。看这张破甲和那顾千行都是会找乐子的人,就段大哥看起来可在这方面迂腐多了,不禁感叹:“破甲大哥说你们并不总凑在一块儿,一个人这么些年你会不会觉得孤单?”

段云泽轻声道:“你觉得会孤单是因为你们的年岁不过匆匆数十载,夏虫不可语冰。而我们,就算屡变星霜,但大恶未除,反而只担心日子不够长。”

荣泫飞闻言道:“那南山法师实在可恶,一定要早日除了他替百姓和岳姑娘报仇。”话才说完,才意识到失口把张破甲给捅出去了。

果然段云泽听得他提岳素霓,突然目露凶光瞪了他一眼,复又狠狠踢了张破甲一脚口中道:“惯爱多嘴。”张破甲正在熟睡当中,被踢一脚突然惊醒,乍一坐起,见屋内并无异状,遂口中含着梦话复又昏昏沉沉睡去。

荣泫飞见段云泽再未生气,于是壮着胆子问:“那南山法师究竟有何神通这么难抓?”

段云泽道:“在松江府的时候张破甲不是同你说了,我们起先以为他只是会些奇门八卦的小戏法并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是后来他越来越猖狂,才发现此人身怀诡术是个极大的祸患。只是那时他已渐有势力,并非轻易可捉。再者,我其实追捕到过他一次,当时我亲手一剑刺穿了他的心窝,眼看着他断了气,本该必死无疑,可是没过几年他却又卷土重来。”

荣泫飞一惊问道:“怎么?他和你们一样,不会死吗?”

“我们不是不会死,”段云泽抬起一手枕在头下道:“一剑刺穿心窝,只要是人都会死,”见荣泫飞刚要开口于是补充道:“就算是妖,也要死。”

荣泫飞听了无解,一个不会死的恶人,手段又如此残忍,究竟如何才能杀之而后快?这千般难题看段云泽却语带悠闲,于是小声道:“破甲大哥每每说起这些过往都怒不可遏,怎么这事从你口中说出,听起来却不痛不痒,你难道不着急替岳素霓和霍轩报仇吗?”

段云泽嘴角轻蔑一笑问道:“方才你吃了拍黄瓜没有?”荣泫飞听了一头雾水回答吃了,段云泽又问:“若是将拍黄瓜下锅炒热了吃呢?”

荣泫飞道:“那还能吃吗?冷菜当然是凉着吃好吃。”

段云泽从脑袋下抽回手臂,重新裹好被子,声音又轻缓了一点道:“正是如此。报仇?光凭一腔热血是做不到的,不冷静的人,会被仇恨抹杀理智。就像冷菜,需得凉的才好吃。”

荣泫飞思考着他的话,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诚然,以他现在的这点经历,是很难明白段云泽这些年来的酸涩不易,和那些岁月中的感悟。在他发愣的这档口,对方已经发出了低沉缓慢的呼吸声,荣泫飞觉得费解,便也在这纠结中慢慢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日暮时分,身旁两人都已不在,荣泫飞卷着被子赖了一会,觉得肚饿难耐便也爬了起来,喝了口水吃了中午剩的窝窝到院中晃悠。院子的南面有个戏台,戏台前站着一个人,正是袁敏清。

袁敏清闻听有人走来,转身见是荣泫飞,不觉浅笑盈盈,此时金乌西坠,恰好将她笼罩在秋日的灿然余辉中,一改她往日的端庄气度,此刻衬得她艳丽娇媚。荣泫飞站停在她面前,静静望着她,只觉她如画中飞天,容光无限。

袁敏清缓声问道:“可有睡好?”

“嗯。”荣泫飞木讷地应了一声。

“他们都吃过啦。”袁敏清说完莞尔一笑,转身走上戏台坐到戏台边缘,垂下两条腿,拿出一件东西俏声道:“喝几口?”

荣泫飞定睛一看,原来是她向文泰要来的一壶酒,还配了两个小酒碗。荣泫飞依言上了戏台也坐到边沿上,待袁敏清打开酒壶上的塞子,酒香涌出阵阵扑鼻,不禁叹道:“好香啊这酒。”

“这是陕西有名的西凤酒,自古就有‘开坛香十里,隔壁醉三家’的美誉。你快尝尝。”说着就倒满一碗递给荣泫飞,荣泫飞接过碗来喝了一口道:“清而不淡,浓而不艳。”说罢一饮而尽。

袁敏清尝了一口“嗯”了一声道:“五味俱全,尾尽味长。”然后也喝干了碗中美酒,随后给两人又斟满酒碗说道:“我听文管家说这是正宗凤翔县柳林镇酿造的。荣哥哥你知道吗,那凤翔镇上,酿酒坊遍地都是,日日里满城飘香。只可惜虽是极品佳酿,寻常百姓只能望而兴叹。”

荣泫飞呡了一口酒水道:“这酒既是佳酿,自然做工复杂产量有限,不是人人可以得之的。”

袁敏清叹道:“也是,民处倒悬,想要温饱三餐都难更别谈美酒佳肴。我们从太原而来,一路上的驿站几乎没有好马,只得慢行。”

“我看那些驿站大多年久破落,想来是没有银子维护。”

袁敏清道:“是了,驿站维护本都是按着田粮多寡由当地的民户分摊,可是那些爱坐暖轿的牧民之官,却时常以没有劳费驿站的马匹为由,转头向驿站收取所谓的‘马干银’,偶有骑马的还要收取‘惜马钱’,若是财欲不得满足,就割马耳,斩马尾,将马匹折磨至死,结果造成驿站十马九缺的窘境。”

荣泫飞听了说道:“原来驿站也是如此。在我家乡,夜间巡逻的火甲都必须自费购得打更所需的各种物品,就连衙门需要的一些物件有时都被指派给火甲购买,过后却并不结清,因此更夫也成了一项苦差。”

袁敏清摇摇头道:“近年我去过不少地方,岂止马户和更夫,各种徭役都为害甚烈,有素称数万之家结果破落至卖儿卖女的,也有房屋盈街最后拆毁一空的,四处都有潜身逃躲徭役的人。”

“我知道——”,荣泫飞又给自己斟满酒碗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千里做官只为财,乌纱帽下无穷汉’。”

“正是”,袁敏清叹道:“这些牧民之官竭民而渔,实在只因能者不在其位。”荣泫飞听她非议帝王不觉一惊,袁敏清见状笑道:“荣哥哥,在你平生所处的环境中,恐怕没有听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荣泫飞点点头道:“你说的其实也有道理。”沉默了一会儿随机想到了什么说:“其实你——”他此刻他心中疑点多多,只想问一问,到底她自何处而来要到何处而去,她身上那些疑点究竟该作何解释,而袁敏清见他似有重要的话要说也正认真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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