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物苦斗,突然那条龙寻了个空挡一口咬住地隐的脖颈狠命将它向水下拖去,江面冒着的水泡随着两物越沉越深渐渐消失,那一蛟一龙也再看不清。但旋即我在甲板上又觉江水起浪翻涌,船身如落叶飘转无处安身,这必定是它二物在水底以命相斗。
过了许久终于风平浪静,我起身去看江中,只见咕咚咕咚冒起血花,似乎争斗已经平息。忽然一人从血水中冒出头来,正是段道长,他游近船舷,二哥和我欣喜若狂伸手将他拉上船来。其他的幸存者见地隐不再出现还有些怯怯,我二哥同着段道长先进了船舱,而我则留在甲板上查看众人有无受伤,并询查还有谁会开船好将大家伙送回岸边,众人初时惊魂未定过了好一会儿也都渐渐缓过神来了。
片刻二哥回到甲板上告诉我,道长受了点伤,他道那道长真是奇人异士,肚子上好大一个伤口,但只一会儿,那血窟窿就已经止住了血,也不用他帮忙自己缠了绑带此刻已在里边休息上了。我二哥四下看看又走近我小声说道长恐怕不是凡人,原来他也看到了苍龙被地隐顶伤腹部的那一幕,过了不久道长就从血水下方出现,那苍龙和他是什么关系?方才他在船舱中问起,段道长只道自己于混乱中不慎掉入江中,江水翻滚,他不得不屏气了一会儿见地隐游开才冒出水来,并没有看到什么龙。这种话我们当然不信,既然他不愿言明我们便不再追问。
一路再未横生枝节,到了山西,段道长把我们安置在一处宅子里,这处小宅进深不大,但风水极好,似乎是从前道长家中置办的一处产业。他叮嘱我们以后再不可说自己是那位张大人的后裔,一律改姓秦姓,又嘱咐了一切其他事项,我们都一一照办。段道长真是思虑周全,他不只救了我们的命,还为我们今后的生计谋划了出路,不几日就带着我二哥到了一家当铺当学徒,我二哥也因此有了吃饭的手艺,过了许多年自己也开了铺子做起东家,当然这都是后话。
像他这样的人真是难得的君子好人,彼时我们还年幼,我二哥也才十七岁,段道长放心不下我们兄妹。一来是怕还有人寻来下杀手,二来是知道我们二人并无生活历练,便在山西陪着我们过了三个月。
后来的岁月里,我总是回忆起那三个月,有时夜里在睡梦中也会回到那时,那真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二哥每天一早就要去柜上帮忙,多半是要住在掌柜的家里晚上也不回家的,烧水洗衣做满三年,才能真正开始学生意经,我这边一切多亏段道长相帮提点。有时白天他会带着我四处闲逛了解本地风土人情、街巷拐角,有时在家他会悉心教我如何起火做饭,砍柴劈木。我已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这些生活上的点点滴滴都是他教导我。这样一复一日,我觉得他已经成了我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个人,心中暗暗希望他能永远留在这里,越是这样想越是不敢开口问,谁想要一个不快乐的回答呢。
然而美梦如白驹过隙,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姓霍的客人,说是客人也不尽然。他是自己找到了这里,当时几乎是夺门而入,带着一身伤痕和干涸的血迹。见到这副模样的他,段道长的脸色也变了,我在屋子里瞧着院子里的这两人,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那人交给段道长一根钢鞭,他听完那人的话,身形向后一晃,脸上的表情是震惊还是悲痛我也说不清,但却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无措。
几乎是立刻、当下,他就带着我去了当铺,当面将我们兄妹交给东家一家照看,随后就和那位客人离开。临行应我的央求,他答应我办完事一定会回来看我。
他不在的时候,日子过得真是漫长,期间东家好心要给我牵线做媒,我拒绝了,因为我心中还有一份期盼。我就这样等啊等,等了足足有两年,等到山西大旱,我也不愿离开,怕他来了找不到我,我的二哥便陪着我留在太原。从春至冬,月缺到月盈,终于在又一个十五月圆夜,他出现在我面前。可是这一次,他的眼神却没有过去那般澄亮,那里面的东西我太熟悉,正如我总是等他不到,心灰意冷时一模一样。
我打开门看见是他,还未等我招呼时他便如行尸走肉一般直直走进来,我心中欢喜若狂,然而他却只是沉默地坐在院子里。月光皎洁美好,而他整个人却阴测测的,我猜不透他的心思,见他如此也不敢表露出重逢的喜悦。
过了很久从他的只字片语里才拼凑出一个大概:两年前那位客人领着他去救人,期间不知起了什么变故,非但没有救下人来,连那位客人也不幸身死,他这两年形单影只,踏遍山水,也再没能找到当年要救的那个人。我看得出那一定是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我看他疲惫绝望的样子心疼万分,真恨不得替他受这番苦楚。可连段道长也找不到的人,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帮助他,平白无故多话只能惹他心烦。我就这么陪他在院子里坐了到深夜,两人无言,后半夜他便一个人回房去了。
第二天他迟迟未起,到了下午也不见人影,我进到屋中发现他还躺在床上,凑近一瞧他浑身滚烫已经神智不清了。我初始以为他得了热症,心里焦急得不得了。那年旱情严重,镇上城里能走的早就走了,连郎中都避去逃难,上哪儿给他抓药呢。
我弄来食水想让他吃一些也喂不进去。他在床上躺了两日,滴水未进,情况越来越糟,眼看是要不行了。情急之下我割破手指放到他的嘴唇上,那血水顺着他的嘴唇流进去,不多时果然见他闭着的眼睛动了一动,这时他突然抬起一手紧紧箍住我的手腕就用力吸吮起来,当下我只愿他平安无事也不觉疼,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我才发觉手指上的皮肉都叫他咬开了。见他气息终于平稳,我这才草草包扎了伤口。他又躺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睁开眼睛,见了我的伤仔细询问,听我如实相告,他想了想点点头告诉我说,我的血异于常人,能御疫病治顽疾,因此才得以救了他的性命。
他在我这将养一阵,我原想这一次总该能长长久久留在太原了吧,可事情远非我所愿。快一个月时他告诉我他要走了,我请他再留几天,他却不肯。不得以我只能放下女儿家的矜持,坦露心中所想恳求他能留下,谁知他听了更坚持要走,还诓骗我说他的年纪已经大到可以做我的爷爷的爷爷。我当然不相信,只是今日相遇,见他青春依旧,才明白那时不是戏言。
唉,我永远记得,他走那天,正好又是一个望日,月圆似镜,霜白似雪,恰如两年前他救下我的那日一样。月色本该醉人心,对我来说却不是什么美妙的记忆,这轮明月将他带来却又将他送走,都说人月两团圆,于我却真真不是这样。
晓风残月,天将破晓时,他就这样消失在了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