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我想想,那应该是万历十年。
我本姓张,其时祖父在朝中担任要职,他为人清廉,为了国家可说是鞠躬尽瘁,谁想到在他死后才四天,就有言官弹劾祖父和他一手提拔的朝廷官员。先帝听信小人谗言,下旨销宫秩、夺诰命,以罪示天下,抄家、流放,连我祖父的遗体都差点遭遇开棺鞭尸的非人之道。
家中突遭此巨变时,我才十六岁,和父母及两位兄长被下旨流放崖州。后来发生的事,我后来猜测,十有八九是因为我们是祖父的亲眷,因此京城有人担心星火复燃,故而要致我们于死地。
我们被押解而走,等远离京城路过山东,那日天色渐晚,早过了往常本该投奔驿站的时间,我们却还在路上。不仅如此,就连那道也是越走越偏,四周荒草重重、蛮烟瘴雾。我的父母最先感到有异,可为时已晚。
那押送的官差喊停我们又不许我们回头,突然我就听到抽刀的声音。
我记得,那天是望日,明月圆亮,大得几乎近在眼前,我甚至可以看见月亮上的重重黑影。月色下,见着倒在血泊中的双亲,血水倒影着月辉,我和两位哥哥都惊恐起来转身就跑。但我们都带着镣铐行动并不利索,没跑几步就摔在地上,只能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行,后面又是一声惨叫和着皮肉被切开的声音。我不敢回头看,那是我长兄的声音,我往前爬了几步,那两个官差已快步绕到前面挡下了去路。
此刻抬头看去,他们提着明晃晃的寒刀,刀上淌着的鲜血滴滴骇人,这两个刽子手一个走向我一个走向我的二哥。我浑身瘫软匍匐在地,透过他看向他身后的圆月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便是我死前最后见到的景象了。耳旁已传来二哥那方皮肉划开的声音,我并不敢看,下一个就是我。
眼睁睁看着那官差手里已经举起了刀,反而突然平静下来,时光匆匆,万物轮转,后世必会有人为我族人平反,如此一想反而坦然,心中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引颈向刀,而那官差的手却僵在半空中迟迟没有挥下,我等了片刻睁开眼,却见他就这么举着刀身体向后直直倒了下去,落地那刻头颅才从他的腔子上跳着滚了开去。惊诧万分中向原先他身后的月亮方向望去,月光如洗,只见那银盘前站了一个黑影,背着光看不清他的样子。只可依稀从影子的轮廓分辨出他穿着一件长袍,袍子和他头上所系的逍遥巾在夜风下轻轻飞扬,手中的雪刃被月光照亮,仿佛江海凝清光,修罗除恶鬼。
黑影收剑回鞘走到我跟前来微微伏下身,这时我才看清,救我的是一个年轻道士,生得姣好的容颜,只有眼中神色冷厉。我接着他伸过来的手使劲站了起来,再看我二哥他也走了过来,原来方才这个道士先已斩杀了另一个官差救了他。他从尸体身上摸到钥匙,边给我们打开手脚镣铐,边告诉我们,即使依令去了崖州,有人也不会放过我们,还会有另一拨杀手。末了,他让我们跟着他走,他会带我们绕路去到山西,改名换姓从此隐居。
我哭着和二哥就地掩埋了爹娘和长兄,立上一根小木板跪拜别过。其实我知道,这木板不久后就会倒下,尸首也会被野狗扒出啃食,但张家落魄至此,前途渺茫后有追兵,亦只能尽孝至此。
我们跟着他这就走了。
在京师时,我已许了人家的,后来祖父被弹劾,张家被抄后,朝中所有祖父提拔起来的官员,全都被削职弃市,那曾与我有婚约的人家也连忙退婚另谋出路,人情冷暖短短数月我就看遍了。而只有这位道长却在此时出手相救护着我们,他虽言语不多,但为人沉稳可靠。有他在旁护着我们兄妹,我心里舒暖安心极了。不多的交流中,我们得知他姓段,自称是个道士,得知张家遭逢突变,因敬佩我祖父为人故而赶来相救。不过我这一路早看出来,他不是什么居士更不是什么道士,他究竟从何而来却无从知道。
一路有他打点照顾颇为顺利。
那日到了江边,上了渡船,我和二哥正在船舱中互相依靠着小寐,突然整个船身剧烈摇晃了起来,甲板上人声鼎沸夹杂着嚎哭和落水声。我二人连忙起身爬出舱去,只见黑云低压,原先在甲板上的船工和坐船渡河的百姓大半都已不见,剩下零星几个抱着脑袋紧紧缩成一团,躲在角落中不敢冒头,还有几个挣扎着往船舱窜去。我们跑到船首往外看,见先前还风和日丽的景色此刻江水却突然浑浊翻滚,搅得渡船似要散架,再仔细一看,那江水中时隐时现一条长物,非蛇非龙,头上长着一只角,通体遍布花纹,尾生肉刺,划水的四肢比船桨还要宽大,正绕着渡船打转,张口吞食落水的人来,情状悚然。
我的二哥虽年岁不大但读书不少,见了慌忙把我拉住蹲下来告诉我这东西叫地隐,又称蛟,潜在江河专吃鱼虾与人。
我听了着急起来,自打我们钻出船舱上了甲板就再没见段道长,莫非他也落水被地隐吞吃了?我四下又仔细看了一圈果然还是不见他,心里顿觉肝肠都在绞痛,连忙站起来,扶着船沿俯身看向河中,恰在此时那地隐奋力一顶,船身又是大幅一晃,我只觉身子一轻居然就这样随着晃动翻出了船舷。落水的一瞬间感觉这地隐比之在船上看到的更为巨大,四肢巨爪任意一挥就能让人筋骨崩裂。
我不会游水,落入江中只能使劲胡乱扑腾,自然都是徒劳,眼看着整个身子直直地往下沉去。祸不单行!那地隐此刻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珠朝我迅速游来,那张血盆大口近在咫尺,在这绝无生机之时冷不防从斜里冲出一物向蛟头撞去,直将那蛟龙撞得在水中翻了好几圈,搅得江水翻腾看不真切,而那突然冲出的东西又过来将我轻轻托起顶出水面,我的二哥在船边见了连忙将我拉回船上。
湿漉漉回到穿上惊魂未定,我顾不得听他说话扒着船边再向外看去,见江水中果然又多了一物,那东西麒麟首、鲤鱼尾、面有长须,头顶两个鹿角,威严无比,赫然是一条苍龙。
只见苍龙和地隐在江水中奋力缠斗,搅得浪花翻滚。那地隐跃起后半身朝船只拍过来想,要打散渡船,不防那条苍龙咆哮着腾出水面,一口咬住它露出水面的后半身,地隐吃痛迅速反身将身子在水中一盘掉头就拿脑袋上的角去戳苍龙的肚子,水中顿时泛起血色。我心中担心苍龙受伤落了下风,但见它举起一爪用力将地隐的头抡开,又俯首以角将其顶翻,露出它褐色的腹部。地隐暴怒,摇晃着巨大的躯体向苍龙撞来,两具躯体相互碰撞发出震耳的响声,江水浪花四溅砸在甲板上。一时间斗得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