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泫飞见达延的脑袋就这么滚在了自己脚边,血呼啦的口子仿佛还冒着热气,吓得缩了缩腿,顿觉这故乡外的世界真是另一番天地,自己大概真是回不去故里了。
再看段云泽,跪在地上,喘着气以剑支撑着不倒。荣泫飞连滚带爬得到他身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开口就胡言:“道长真是罗刹降世。”
罗刹者,食人肉的恶鬼也,疾捷可畏。段云泽并不搭理他,而是看向他腿上的刀伤,突然之间俯首下去张口附到他的伤口上。须臾抬起头来用细长的手指一抹唇边的血迹道:
“伤口不深,包扎一下,明日到了杭州再就医即可。”
荣泫飞怔怔地看着道长,刚才对方嘴巴附到他伤口上时,他分明清楚地感觉到那牙齿啮着他的皮肉,嘴里吸着他的鲜血,根本不是检查伤口,再说哪有这么查验的。
“道长”,荣泫飞扯下一块布绑了伤口一瘸一拐蹦到他面前微微扬起头问道:“你看我是痴傻吗?”见段云泽看向他复又说:“你刚才分明是在喝我的血。道长你别担心我害怕,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妖怪?”
段云泽闻言失声一笑,只是把受了伤的荣泫飞扶上马,自己也翻身上去慢慢驱着仅剩的这一匹才道:“前头有坐破庙,歇息一晚,明日进城。”
荣泫飞接着碎碎念:“道长你要是妖怪我也不怕,是妖你也是好妖,那达延家人一定是罪大恶极你才替天行道。”段云泽不再回答,荣泫飞自觉没趣,到了歇脚处就老老实实睡了。
翌日两人酉时赶到了杭州府,也就是现在五六点钟的光景,本来该找店先投宿,荣泫飞却见道长笃定得一路前行并不看左右客栈。
两边路上设有道祭,显然有灵柩要从或已从这儿经过。行至一处大宅前两人才停下脚步。荣泫飞抬头看,见这宅子门口挂着白灯笼,横梁上缠着麻布,显然是有白事,屋内还声乐涌动。段云泽对他说今晚就住这,说着就拉着门环敲了敲门,退后几步静候,过了一会,传来插销松动的声音,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个老头的脑袋。
“是何人?”
荣泫飞连忙迎上去道:“大爷,我们是修道之人,能否叨扰几日?”
“哦?”那老头把们打开,探出整个身子,声音突然有些殷切:“可会卜卦看命?”
荣泫飞正不知如何作答,身后的道长突然开口悠悠道:“山、医、命、卜、相,五术全谙。”
这五术乃是道术最重要的部分,山、医、命、卜、相所对应的也就是地理风水、保健治病、趋吉避凶、占卜选吉、人相墓相。那老头听了道长这话连忙把门打开问:“可是投宿?”荣泫飞回头看了一眼段云泽又朝老头点点头。
那老头忙把两人迎进门,穿过门厅,就看见前头灵堂还停着一具灵柩,院子里还坐着法师。泫飞心里嘀咕哪有还停着尸就做起了头七的。就此一问,那老头便打开了话匣。
老头自称老刘,是这儿的管家。原来此处人家姓董,董老爷年轻时做布匹生意起家,从摆摊贩卖到现在有好几家分号,大宅坐拥,还有五房夫人,五个儿子,三个孙子,一个孙女,日子过得好不风光。谁料半年前开始,家里接二连三出了状况。五夫人过门的喜事还没足月,二房、三房夫人就相继暴毙。过来半月有余二少爷起夜,居然摔死在了门槛上。接着大夫人也在半夜悬梁自尽,那时老爷出门在外,还是一早去请安的大少奶奶发现的,大少奶奶当场吓晕了过去,病了半个月最终撒手人寰。后来老爷的大孙子二孙子同时溺死在后院的池塘里,两个小少爷都是大少爷的孩子,大少爷死了娘、没了夫人又痛失爱子,也是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一个多月昨日夜里没了,而老爷的小孙女也在七天前的睡梦中去世了。因此现在正停尸灵堂的是大少爷,头七的法事是为小姐而做。这半年家里的丧葬摆饰就不曾撤下来过。老刘还曾找了灵隐寺的高僧来做法也挡不住家中人的飞来横祸。
老刘接待二人到了客堂,引入一间屋子,屋子里摆着两张床,老刘说道:“二位道长今日就在此休息,明日若是得空,就替东家看看宅子里可有不干净的地方,若是不得空,哎,也罢。”
老刘走后,荣泫飞甩下褡裢,四肢叉开躺倒床上伸了个懒腰,复又坐起来对段云泽道:“道长,依你看这宅子可是不干净?”
段云泽道了句看看再说,便自顾自到宅子里四处晃悠,荣泫飞跟着他,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天已擦黑,两人回到客堂吃了董宅下人送来的吃食,简单洗漱一下,就各自躺到自己那张床上睡了起来。
静夜无声,泫飞却睡不着,他想起家乡的爹和弟弟,还有模糊了的娘亲的样子,心中无比惆怅。离开三个多月,他总是刻意不去想家,只是今日寄宿在人家中,闻着炊烟香味不禁感慨起来。自己背井离乡,总跟拖油瓶似地跟着段道长,寒病何时才能痊愈,虽然段道长确实教了他一套调息的方法,可并不能一蹴而就。而往后,年岁渐长,该何去何从。那段云泽虽然嘱咐他在外人面前称呼他师傅,但他早就看出他根本不是什么真道士,也不知他到底要干些什么。那自己将来又该怎么办?念及此处,不禁长叹一声。
“你不必急躁。”荣泫飞突然听到段道长开口说了话,原来他也没睡:“你的病况比之刚起时已有好转,此处已比邻松江府,在这休息几日,等你腿上的伤口愈合好再赶路。”
荣泫飞一中一暖:“段大哥,你待我真是极好。要不是你,我早就家破人亡了,今天却能游历在外,长了这许多见识,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你要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吩咐。”末了想到昨日段云泽饮他血的事又傻乎乎补充道:“你若是爱喝人血,尽管喝我的便是,我这条命从此就是你的啦。”
没有回答,荣泫飞想到那日在地府听到的话又问:“道长,在黑绳大地狱时,我听押送我的鬼差说,你五十几年前也闯过一次地府,你当真是长生不老?”仍旧没有回答,荣泫飞又自顾自道:“那时你要救的是谁呢?”
四下无声,突然传来一声幽微的叹息,像是从鼻子里传来的那么细微,荣泫飞侧耳听去,段云泽轻声回答道:“那次 ,我并没有找到他。”
荣泫飞听他的口气似乎悲凉万分,于是一咕噜爬起来坐在床上冲着段云泽躺的方向赶紧问:“他是男是女?他真死了,救不回来了?”
段云泽道:“我以为他死了,但他的魂魄并不在地府,他不属于六道轮回,然而世间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那是失踪了?”荣泫飞听得道长的伤感,想起他对自己的照顾,感同身受,焦急地问道:“以你的本事也找不到他吗?”
“找不到。”
荣泫飞自打遇到段云泽后,见过他空手击毙猛虎毫发无伤,又能在地府来去自如,也能轻而易举杀死达延这样的习武壮汉,此时此刻在他心里,面如冠玉的段道长就是这世上真正的活神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此间突然听闻世上还有他办不到的事于是问道:“他是谁?”可是段云泽并没有回答,仔细一听,却听到均匀的呼吸声,原来道长趁着他愣神,已经迅速睡着了。
黑暗中,荣泫飞朝着对方做了个鬼脸重新躺下拽过被子裹紧自己,寒症发作有些轻微哆嗦发冷,不过确如道长所言,比之先前明显有了好转。
两人睡了个安稳的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吃完片儿川,来到灵堂。荣泫飞跟着段云泽走近灵柩,见里面躺着刚死不久的董大少爷。后者面色青白,头朝门口躺在灵柩内,脚底处点着一盏长明灯。荣泫飞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却见段道长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似乎心中早已有了计较,遂靠上去小声问:“道长,这人还救得回来吗?”
段云泽笑而不语,走到老刘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老刘应声去办,段云泽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时,走来一个妇人,婉约娉婷,娇娇俏俏,年龄约在二十五、六,见了段云泽道了个万福。原来此人就是董老爷的四房,自从宅子接二连三出了人命,早就没有亲朋友人敢上门来做客,董老爷也无心情找她寻欢作乐,小娘子年纪轻轻,整日见到的只有来做法的秃头和尚,早就寂寞难耐。今日居然有两个年轻道士上门,其中之一更是个唇红齿白、爽朗清举的美男子,不禁心神荡漾,忍不住上来搭腔。
“敢问道长要在鄙宅待得几日?”那小娘子也不扭捏,两眼直勾勾望着段云泽拼命送秋波。荣泫飞在一旁看得厌恶,心说我这道长仙风道骨,才看不上你这妖里妖气的轻佻模样。
段云泽不卑不亢答道:“约摸三五日。”说完拱了拱手绕过四太太就走。荣泫飞轻轻哼了一声也跟着回到两人的客房。晚饭过后,段云泽又出门检查了一遍白天嘱咐的事项才回到房中。
一时无话。
到了后半夜,荣泫飞被一阵轻轻的开门声吵醒,鼻中闻到淡淡的香气有些熟悉,但他大气也不敢出,脸朝外侧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心道,这宅子里的脏东西果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