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崇祯元年,荣泫飞的母亲死于瘟疫,彼时他还只是个九岁的小男孩,两年后朝中大将袁崇焕被凌迟处死,家属流放,家产抄没。

饥荒翌年,父亲娶了邻村的马氏续弦,隔年又生了个弟弟,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倒弄得荣泫飞像个外人。没想到,马氏为人十分非常刻薄,所幸,继母生的小弟弟阿祥却待他恭敬有加。

荣泫飞更没有想到,崇祯九年,也就是今年,他将遇上一个改变他一生的人,并就此背井离乡。

这日,兄弟二人上得山里采药,疾风骤起,随着一阵嚎呼之声一个庞然大物挡住了去路,定睛一看,怪石嶙峋之间,正是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利牙粗尾,目光凶猛。大概是这深山里许久没有人来,吃腻了野味,见到这两兄弟,虎视眈眈大有今日必擒的架势。

小命休矣!

荣泫飞心里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就见那猛虎微微一躬,四肢一弹,快如闪电,向他扑来,大惊之下,他本能一蹲双手抱头,那白额虎跃过他身,扑倒身后的弟弟,叼起就往山里跑。荣泫飞大惊失色,举起手上的柴刀就劈将过去,匆忙之中,踩到青苔,重心一歪,竟向山崖下滚落下去,他只觉头部重重一击,双眼一黑变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才转醒,他恍恍惚惚向前走了一段,正站着愁苦之时,忽然看见前头两个穿着长袍的人,正慢慢悠悠走着。这荒郊野外深山老林竟还有旁人?是天助我也,于是抓紧几步赶上去。

”两位大哥“,他嘴里叫着,那两人听见他喊,转过身来。

荣泫飞简述了自己的遭遇,问二人有没有看见老虎和人,那两人面面相觑小声说:“老七、只说一个,没说要带两个啊。”复又转头问荣泫飞:“那小子,你看得见我们?”

“啊?”这一问问住了荣泫飞,他这才认真打量起了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手持脚镣手铐,再细看穿着,长袖大袍、头戴高帽、披头散发、不伦不类。

“老八你看”,瘦高个用肘挤挤矮胖子,下巴向一个方向努努。荣泫飞顺着他们的目光转身看过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心直冲头顶百会穴。那方向躺着的,不正是自己吗?身子旁边还散落着砸断下来的零散树枝,头下还枕着一块石头。

荣泫飞终于想明白,眼前二位想必就是十殿阎王麾下的黑白无常,自己这是死了,魂魄出窍,因此得以看得见鬼差真身。

“跑为上策,不能被黑白无常抓走了,我得去找阿祥!然而再回去找阎王请罪吧!”

可惜这如意算盘打得再响却也敌不过地府鬼差,刚要跑时,就被两位勾魂使者齐齐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好了好了,你也甭瞎动弹,你这种想逃生死簿的,每日里多了去了”,两个鬼差一边给他上镣铐一边说:“今日不知怎的,崔府君漏给了你的名字,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了,也省的我们再走一趟。”

“两位大人行行好,让我先寻得我弟弟再走,我弟弟方才被老虎叼了去,我要去救他!”

“那就是了,今日我们来这山头就是收一被老虎所啖之人的魂魄的,想必就是你家弟弟,你同我们一道前去,正好兄弟团圆。”

“我弟弟死了?!” 荣泫飞闻言惊惧万分,面色苍白,不久耷拉下脑袋。兄弟二人同日而亡,真是万箭穿心、九回肠断。

荣泫飞的魂魄被谢必安和范无救两位黑白无常鬼差所拘,一路跌跌撞撞跟着两位大人前去捉拿弟弟的魂魄。

山路辗转, 陡峭难行,到了一处岩穴附近,正是那吊睛白额大老虎的藏身之处。从外向里看漆黑一片阴风阵阵,荣泫飞只觉得浑身抖的厉害,竟也分不清是怕了老虎,还是怕见弟弟的尸首。

就在这时,突闻洞穴之内传来震耳欲聋之声,夹杂着像是两具壮硕的躯体互相撞击缠斗撕咬的声音,似有一番大战,一时之间风声鹤唳,虎啸龙吟。

莫不是还有一只猛虎,两只大虫打起来了?荣泫飞心里想着,这下可好,打死算了,有这只畜生陪葬也是老天爷给我们两兄弟报仇。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要说这地府的鬼差,虽三界六道中有一席神职之地,不过地位低微,向来也是不爱惹上麻烦之事的,因此思量一番还是等里边完事再去勾魂。

猛的,岩洞之内接连传来老虎咆哮之声,那声音起初还是怒吼,带着强烈的攻击性,接着便转为哀鸣,最后便只吐出呜呜几声间或夹杂重物撞击岩石的声音,最终不再响动。

两位无常鬼差正踟蹰不前,忽见洞内走出一个人来。

荣泫飞看得真切,那从虎穴中悠然而出的竟是一个大活人,看装束是个道士无疑。

这人年纪尚轻,远看不过二十七、八岁,身形修长挺拔。脑袋上挽着一个发髻,头戴逍遥巾,一身白底青襕大褂,腰间系同色宫绦,披一件白色鹤氅,腰后别着一柄拂尘,腰侧一边捆着一条十三节百炼钢鞭,左手执剑,右手夹着一个孩子。那孩子耷拉着脑袋垂着腰身,大头朝下看不见脸,但是只看穿着,荣泫飞一眼就认出那正是自己弟弟。

“阿祥,阿祥!”

远远那个道士听见喊声,向着他们的位置走过来,把夹着的孩子轻轻放在地上问:“认识?”

“神仙,那是我弟弟。” 荣泫飞应话。

道士闻言微微点头转向黑白无常道:“这孩子还活着,那老虎刚吃完一人,你们要勾的魂魄就在那洞中。”鬼差怔了怔抱一抱拳,拉起镣铐领着荣泫飞要向前走时,那人又出声阻止,下颚微微向着荣泫飞抬了一抬飞对鬼差道:“这少年阳寿未尽,把他放了。”

“怎的未尽。”白无常道:“这小子从山崖之上掉下,魂魄都已离身,眼见就是死了。”

道士闻言,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又问:“生死簿上可有他?”

黑白无常今日所得名单其实并没有荣泫飞,他不过是一摔之下把魂魄摔出了肉身,也就是现在说的休克。鬼差自知理亏,不再辩解,径直去山洞中勾了魂魄走,荣泫飞瞧见,那正是同村的乡绅富万宝。

黑白无常一走,荣泫飞急急跑进山洞,里面膻味阵阵。他本想拖出富万宝的尸首入殓,虽然这乡绅生前和他家极不对付,但同样生而为人,也不忍心让他暴尸荒野。却见里头许多白骨及尸块在角落堆了一堆,也分不清谁的手臂谁的大腿,直叫人恶心作呕,便只好作罢。又见猛虎的尸身,虎头已经被砸得稀巴烂,心道怪怪,外面这道士真是力大无穷。

荣泫飞退出虎穴,见弟弟应该是惊吓过度闭气了过去,无甚大碍。这时才抬头仔细看那道士的脸庞模样,那年轻道士身躯凛凛,面如冠玉,一头青丝乌黑柔细,双眉飞斜入鬓,眼神却森冷阴郁,不怒自威,鼻梁似刀削般高挺端正,一双薄厚适中的嘴唇紧紧抿着。这番样貌,虽是个男子却也足以当得起“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称赞。

荣泫飞心里暗暗赞叹一边突然想到,这道士想必颇有道行,不如请他帮忙寻回肉身,否则自己一人,这荒郊野外金乌西坠,带着昏厥不醒的阿弟总是不甚方便。

刚要开口,那道士看他一眼道:“走罢,再晚了你的肉身要叫野兽叼走了。”荣泫飞一听着急起来,道士又道:“跟我走。”闻听此言他才安下心来,刚想请教恩人的称呼那人已经迈开步子往来时的路健步如飞去也。荣泫飞赶紧背起弟弟紧紧跟上。

顺着来时的路往回去。

这深山里边人迹罕至,并没有前人走出来的路,荣泫飞还要背着弟弟因此走的非常艰难,再看那道长却如履平地,并无大碍,一路上也并不搭理他,只在他筋疲力尽步履蹒跚时,才停下脚步远远等着。

银钩上悬,终于走回他摔下来的地方,上前一看,自己的肉身还静静躺着在灌木丛里,荣泫飞心里感叹不已。这边厢正期期艾艾,冷不防那道长走上前来提着他脖子后的衣服一把将他拎起,力大无穷,他被提得连双脚都离了地,一撒手把个弟弟掉在了地上。那道士嘴里念念有词,向前一扔,荣泫飞只觉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被捣成了一团,恶心的想吐又吐不出,一阵耳鸣双眼发黑,思维停止了转动,啪的一下向前扑倒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或许只是转瞬之间,他又能听见草间虫鸣,悠悠睁开眼,但见月朗星稀,树影重重。

荣泫飞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身体温热,已然元神归位活了过来。面前地上燃着一堆篝火,身后是一堵山壁。

小阿弟见他醒来欢蹦乱跳地扑过来把他看了又看,那玉面道士本来正靠在山壁上闭目养神,见他转醒,起身把营火弄灭,作势欲走。荣泫飞心道,这位道长身手不凡,那黑白无常似乎也颇卖他面子,他又救了自己两兄弟,虽然一路态度冷冷,不过想来不是什么恶人。于是和弟弟鱼贯跟在他身后下山回村去,三人一路无话。

回到村里已是亥时,可是灯火通明,荣家两兄弟一直不曾归来,加之又有人听得山中传来虎啸,于是都举了火把,在山里靠村的地方寻找,只是任谁也不敢深夜进山。此时见两位兄弟平安回来,都大喜过望奔走相告。

回到家中,荣泫飞的父亲和继母冲将过来一把抱着小阿弟,继母更是哭得涕泪横流,到底是亲生的母子连心。做父亲的,抱着弟弟激动了一会儿才起身想起大儿子,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算是慰藉。荣泫飞虽然有些失落不过也已习惯,大致讲了一遍经过,中间隐去了黑白无常的事情,只道这位道长神勇,与猛虎搏斗救了自己和弟弟。

闻者哗然。这猛虎盘踞山中多年,时而下山猎食人畜,时而隐于深山不可寻其踪迹,如今竟有这样一位年轻道士击毙野兽而不伤自己分毫,实在让人意外。

围观者散去后,荣家摆出食水,让兄弟二人和道士吃用。席间,道士禀明自己姓段,名云泽,无字,是从昆仑而来,要去江南,途径此地,闻得山中虎啸才临时起意去得山中除祸。

“道长真是好本事,”荣父道:“更深露重,不如就在寒舍小住一晚,明日再启程。”

那段姓道士想了想说声好,便起身去了已经给他收拾好的房间,和衣而睡。这间本是荣泫飞弟弟的屋子,今天专门留给恩人睡,因此兄弟两人挤在一处。

兄弟二人睡至卯时,却被一阵嚎哭惊醒,两人躺在床上仔细一听,那声音正是荣父的浑家——荣泫飞的继母。两人赶忙翻身下床,拖拉着鞋子赶过去。只见荣父挺在床上不省人事,浑家趴在床边正扯着嗓子哀嚎。荣泫飞走上前去,见父亲躺着无动于衷,心里便有了个不好的预感,于是探手上去试了试鼻息,心里一凉——

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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