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玥,美国待着多好啊,拿到绿卡了吧?干嘛回来?”终于有人想起问她。

古玥跟程艾艾碰了一下杯,简单地抿了一口红酒,淡淡的味道,很合适。她说:“就是外边儿待腻了,想着还是国内好。”

一旁的罗皓很是活跃,脸色微红的拉着江来正在聊刚结束的英超比赛:“今年切尔西有戏,看样子掀翻曼联指日可待。有生之年一定得去现场看一场比赛,那氛围,咱们这可没戏。结婚的时候本来想去的,她非得去马尔代夫。”说着,指了指曹丹。听到古玥的回答,罗皓有些恶作剧:“古小姐该不是为了哪个男的回来的吧?”

对面的江来似乎也有些好奇,斜着眼望着古玥印证答案。

曹丹白了他一眼,赶紧打圆场:“就你话多,管你什么事儿?你喝多了吧,吃你的菜。”

古玥倒是很坦然:“我为什么不能为一个男的回来呢?”

江来看到大家的脸色有些微妙的变化,赶紧换了话题:“古玥,你还记得咱们学校的杨定一老师吗?”

“记得,教咱们景观设计的。”古玥记忆里,这是一位老学究,文革的时候家里被批斗过,父亲被打成右派。背有点驼,戴着一副六百度的黑框眼镜。“怎么,他还没退休?”

“去年被查出挪用公款,被判了三年刑。”

“什么?”古玥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程艾艾叹了一口气:“我也听说了这事儿,好像挪用了五万多块钱。”

“怎么可能?”古玥压根儿就不相信,“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挪用公款?”

“人被逼急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的。”江来摸出一支烟,打火机却半天也不出火,罗皓把打火机递给他。“杨老师的爱人,你见过吧,九八年就被查出得了子宫癌,那年做了手术算是稳定下来了,后来就一直在吃中药。大概就是前年吧,又被查出癌细胞转移到淋巴结,人突然就不行了。他们俩又没孩子,杨老师哪受得了这打击,把房子卖了给他爱人治病,据说当时肌酐值高得离谱,光透析每个月就得做好几次。”

“后来呢?”古玥问。

“癌症这种东西,没谱,说得好听点就是拿钱到医院续命罢了,杨老师那样的人,能有多少收入多少存款?我估摸着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江来没有说完,惋惜的摇了摇头,他把烟头最后一点灰烬抖落,烟缸里有水渍,发出滋滋的声音,“据说杨老师被带走后,学校的其他老师还联名写了请愿书,请法院轻判,大伙儿还凑钱把学校的帐给还了。”

“杨老师的爱人呢?”

“都瞒着她,谁敢说啊,骗她说杨老师进修去了。”

在古玥的记忆里,她正坐在课堂上发呆,杨老师的声音越飘越远,付晓北就在身边认真的做着笔记。望着窗外的树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飞过,枝头的树叶纷纷飘零,同学们有的在窃窃私语,没有人注意到时间那么仓促。只有最后那排一个孤零零的老太太,正含着微笑望着讲台上的丈夫。那一段时间,杨老师不放心妻子一个人在家,又不忍落下学生的课程,便将她带到学校,谁也没有觉得半分不妥。每到下课,杨老师便将她扶着,在夕阳的照耀下又走向回家的路。

“那她的病好了吗?”古玥有些没底气的问。

江来摇摇头,说:“那年除夕,她就病逝了,学校里的老师在她弥留之际去看过她,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她说‘帮我跟老杨说一声,我先走了,要照顾好身体,这么多年拖累他了。’”

程艾艾听得难受,泪水默默地流下来,女儿蓓蓓摸着她的脸庞,问:“妈妈,你怎么哭了?”

程艾艾擦掉眼泪,对女儿说:“妈妈没事儿。”又接着问江来:“那杨老师呢?”

江来摇摇头:“不知道了。”

这件事让在场的人都有点闷闷不乐,气氛也有些凝重。江来见大家不说话,便咬文嚼字的说道:“物是人非的岁月,活在当下,活在当下,最简单,最直接。”

古玥记得付晓北对她说过:“上帝若是为你关上了门必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当我们知道苦难是生命的常态,烦恼痛苦总相伴人生时,我们便没有必要自怨自艾了。”因此她便常常在遇到麻烦时等着好运的来临,当做是生活对她补偿。

“等有机会,我们大家一起去看看杨老师吧。”古玥的提议得到大家一致的赞成。

真正见到杨老师的时候,已经是二零一零年的夏天,那时他一个人住在南城胡同。付晓北带着古玥,还有女儿付安安,从成都赶来参加江来周末的婚礼。那天,她看到杨老师提着一个塑料口袋,也许是刚买完菜,他精神尚可,只是走路仍然驼着背。古玥一眼就认出了他,她叫了声杨老师,杨定一站定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们,却不认得,问了句:“你们是?”

古玥说:“我们是您的学生啊。”

杨定一把眼镜扶正,吃力的辨认着:“你是古玥。”古玥大喜,连忙点头,然后指着付晓北:“您认识他吗?”

杨定一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你是付晓北吧?”

付晓北点点头,连忙说杨老师好。

杨定一看到他们的女儿付安安,有些惊讶,连忙问:“这是你们的女儿?”

付晓北把安安从婴儿车里抱起来,小家伙刚刚睡醒,精神抖擞的望着杨定一。古玥回答:“嗯,刚一岁半。”然后逗着女儿:“这是爸爸妈妈的老师,是你的师爷爷喔。”

杨定一开心的笑着,不停的说:“好,好得很呐。”说罢邀二人去家里。

屋里很整洁,也很简单,只有里外两进。一进门就是一张陈旧的桌子,有些摇摆,其中一条腿用砖块代替着。角落处,一台老式长虹电视机放在柜子上。壁柜上,挂着杨老师爱人的黑白照片,一副慈祥模样,柜子上面密密麻麻的放着书籍和一些荣誉证书。

杨定一给他们泡茶,拿出一些水果放在桌子上招待他们。那天,他们聊了很久,直到黄昏,很多的话题,都是关于他们才一岁多的女儿安安。杨老师说:“女儿好,比男孩子听话,都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哩。”古玥注意到杨老师的眼神,看到女儿的时候,很是爱惜,像是看到自己的亲孙女一样。那一刻,古玥有些恍惚,就像在大学课堂一样,回首那些年点点滴滴,朝朝暮暮,心中顿生了许多感触。那之后的每一天,都已在她心中留下了永久的印记,这些印记见证她和安安一个新生的成长。

临走的时候,杨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红绸,小心翼翼的打开,那里面是一枚银戒指,他说:“这是我老伴儿留下来的,不值几个钱,送给孩子当成见面礼吧。”古玥不忍推辞,给付晓北使个眼色。付晓北晓得她的意思,悄悄溜进杨老师的卧室,那里面只得一张床,上面铺着素花的床单,他拿出一千块钱塞到枕头下面。

那之后,每每看到女儿把弄戒指的时候,古玥总忍不住想:“不知道杨老师现在怎么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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