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晓北依旧记得那年的秋天,甚至还记得秋风拂在脸上的滋味。九月一到,天就有了凉意,在一个多雾的黎明溜来,到了炎热的下午便不见了踪影。一堆堆金色的密云,低低的压着整个天空,待它们悄悄掠过树顶,便染红了几片叶子。校园里的枫树叶红得特别漂亮,远看就象一团燃烧的火焰。
当这些秋叶第一次飘落到地面上时,他见到谭希维。她的名字象那些飘散的枫树叶一样,就那样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了。
付晓北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可朋友的生日聚会却不能不去,过生日的是一个大学同学,北京人江来。江来总是能找到乐子,吃的、玩儿的、当然了,还有女孩儿。
付晓北找到一大帮子人的时候,他们正玩得热闹,有几个人正围着桌子掷骰盅,还有两个女孩子在唱歌,王菲的《催眠》,女孩唱得很好,另一个女孩子却安静的坐着,看不清面容,灯光有些昏暗映得她的眼珠亮瞠瞠的,略带偏分的刘海看起来特别体面。
玩骰子的一个男的拍了拍付晓北的肩膀,说玩玩儿?付晓北接过骰盅,问了规则,便开始游戏。
第一局,付晓北输了。
第二局,付晓北还是输了。
……
付晓北连续输到第五局的时候,他有点不自在了,倒不是因为输了被罚喝了酒,而是他觉得有人在看他,那目光带着几分炙热。付晓北顺着感觉,朝那个角落望去,正好看见她回避的目光,女孩儿微微的弯了一下嘴角,用手指把鬓发绕到耳朵后面。付晓北看清了,这是个有模样的女孩子。
江来这才看到付晓北,过来寒暄几句,使了个颜色,那意思是:怎样?有没有合适的漂亮女孩?
付晓北端着一杯橙汁,自己喝的是啤酒。他走到刘海女孩旁边坐了下来,递给她,说:“唱这么久不渴啊?”女孩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唱了很久啊?”他说:“我一直在看你。”那潜台词是说:我一直看见你在看我。她笑笑,正想反驳他,一旁的女孩叫道:“老谭,该你点歌了。”付晓北听了,问她:“言覃谭?”女孩听了楞了一下,点点头说:“嗯,我叫谭希维。”
那以后谭希维总不承认是她先看了付晓北,女孩子怎么能先看男生?付晓北便也不逞能,承认是自己先爱上的她。
那么,到底是谁先看的谁呢?过往与现在,熟悉与陌生,似在一刹之间,沉重的岁月,如同曾经在最美的时节飘落的樱花,辗转踯躅,依旧无处安置,无处皈依。时间似乎就这样流逝,永远也会不到红叶飘零的季节,一切已变得不重要了。
其实,他看到她第一眼时就喜欢上她了。
很多时候,爱情就是这么简单而冗长。
付晓北正要介绍自己的时候,唱完歌的女孩过来拉着谭希维的手,“不陪我唱歌,在这聊得挺开心的嘛。”
“我说陶季,人家聊得好好的,别去倒插一杠,我今天过生你得陪我划拳啊。”江来在一旁朝这个女孩说道。
她就是陶季,付晓北之前听江来说过这个名字,这是他喜欢的那个女孩。
陶季也不理会江来,很大方的跟付晓北握手:“江来说他有个朋友是搞视频的,是你吧?我们公司下个月二十号要举行周年庆,你能来给我们帮帮忙,指导一下吗?”
付晓北想告诉他自己是做视频制作工作的,不是搞摄影的。陶季看着付晓北,有种窥视天机的意思,对付晓北说:“老谭也是我们公司的,我和她一起负责这次公司的后勤工作,你看,拣好不如拣巧,这忙你得帮。”
付晓北当然答应了。
趁着付晓北出去买烟的空隙,江来拉住陶季问:“怎么样,他俩有戏么?”
陶季说:“人挺精神的,也挺健谈的,还行。”
江来一副远知卓见的样子:“我敢说付晓北喜欢她。”
……
最后一曲是江来唱的张震岳的歌:
爱我别走,如果你说,你不爱我;
不要听见你真的说出口;
再给我一点温柔;
爱我别走,如果你说,你不爱我;
不要听见你真的说出口;
再给我一点温柔。
江来望着陶季,那眼神痴迷而又向往。
付晓北内心其实是有些羡慕江来的,羡慕他本地人的身份,他在这里有家人的陪伴,所享受到的便利是他这个外地人所不及的;羡慕他唱歌唱得好,大学时就是学弟学妹们追捧的对象;羡慕他工作好,还没毕业的时候,父母就把他安排到一家国企工作。当年宿舍六个人,江来就与他关系最好,有一次江来和一群人在北广和人打篮球发生摩擦,两边大打出手,付晓北把一个西安的学生鼻梁打断了。后来那人叫了几个同乡,扬言要废了江来,是付晓北东拼西凑了三千块钱给对方送过去,挨个挨个道歉才把事情平息。
曲散人终,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相互道别,江来自然是要送陶季回家的,谭希维问陶季:“那我怎么办?”可她却盯着付晓北。
陶季说:“我跟你又不顺路,这不还有个大活人嘛。”大活人指的自然是付晓北。她对他下任务:“老谭家离这不远,就麻烦你送她回去了吧。”付晓北这时对陶季好感度陡增。
望着他俩乐滋滋的离去,付晓北对谭希维说:“走吧。”
她就这样默默的跟在付晓北的身后,也不多说什么,两人就这样走了半个多小时。一路上,她乌溜溜的黑眼睛似乎成了这夜晚最明亮的宝石,付晓北老盯着它们看。
天晚露浓,一弯月牙在西南的天空静静的挂着,清冷的月光撒下大地,那么幽暗,城市的点点灯光却越发的灿烂起来。路过花圃丛的时候,此唱彼应的响着球虫的唧令声,一只慵懒的黑猫正舔舐着身体,也偶尔加上几声伴奏,被荫郁罩着宛然的小道,好像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付晓北问谭希维:“你有男朋友吗?”
她怔了一下,没想到他倒挺直接。她当然不能说有,因为她还没真正恋爱过呢,当然也不能说没有,这个嘛,女孩子的通病,总要保持点神秘。于是她以问代答:“你觉得呢?”
付晓北说:“我觉得你没有。”
谭希维把手背在身后,有些好奇,问他:“为什么这么认为?”
付晓北也没回答,接着问她:“眼光太高?要求太甚?”
谭希维摇摇脑袋:“那倒不是,我觉得这一辈子交两个男朋友,一个我爱的,一个爱我的。”
付晓北有些不懂了:“为什么只交两个?”
“找个我爱的,知道了什么是爱,失恋了,再知道什么是痛──这辈子总得有次心痛的感觉吧。然后找个爱自己的人,好好的为自己那颗受伤的心涂上点儿膏药。这样,爱情的道路才算走得完整了。”谭希维毫不犹豫的说出了自己的爱情哲学,付晓北知道,当一个女孩子愿意跟你讨论爱情的时候,那意味着什么。
这时下起了毛毛细雨,算是入秋以来第一场雨了。一片透明的灰云,淡淡的遮住月光,天空好像笼起了一片轻烟,股股脱脱的,如同坠入梦境。
小道尽头,出现一排夜市,天南地北的美食似乎都聚集在一起。这就是市井的好处,不管什么时候,总能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从唱歌的时候付晓北就饿着肚子,深夜的凉意更增添了味觉的敏锐,他对谭希维说:“陪我吃点东西吧,肚子有点饿了。”
付晓北找了一家来自家乡的摊位,点了一碗小面,谭希维要了一碗豆汁儿,又加了一份煎饼果子,原来她也饿了,两个人就对坐在小小的四方桌前。
付晓北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左顾右盼着,倒是谭希维一直盯着他看。
“你干嘛老盯着我。”付晓北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你怎么不刮胡子?”谭希维问他。
“有点麻烦,再说了,有点胡子不是更帅么?”付晓北开始胡诌了。
“胡说,你看张智霖,金城武,草剪刚这些帅哥谁留胡子了?”
前两个付晓北认识,最后那个姓草的明星他还真不知道是谁。便说:“你说的那都是偶像派嘛,我是实力派,你看也有留胡子的帅哥啊,阿尔帕西诺,强尼戴普,梁朝伟难道不帅么?”
“那不一样,你说的这些都只能叫成熟。”谭希维在纠正付晓北。
老板把小面端上了桌,付晓北边拌边问:“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啊?”
“就跟平常的女孩一样啊,逛逛街,看看电影,天气好的时候也会跟陶季她们到香山去摄影,拍拍花鸟什么的。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买几本书宅在家看,真是享受啊。”说着,托着下巴,像是在回味每一个充满回忆的慵懒时光似的。
“你呢?”谭希维问他。
付晓北在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似乎很久没有闲暇过了,每周有大大小小超过三四十个视频的剪辑,送原片到配音室,再进行各种音频的编辑加工。刚进公司的时候,为了给老板留下好印象,加班加点这事儿他没少干过,结果现在一遇到急茬儿,老板都一股脑的交给付晓北处理,他似乎很久没有看过一场电影,逛过一次街了。
“没事儿的时候基本都在家休息,下载几部电影、美剧来看,对了,现在正追看《越狱》,你看过吗?没看的话一定要看,太好看了,为什么我们国家就拍不出那么好看的剧呢……”付晓北滔滔不绝的向谭希维介绍着,可显然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不太在意,一边喝着豆汁儿,一边说:“你可真够无趣的。”
付晓北点了一支烟,很自然的开始吞云吐雾起来,他已有好些年的烟龄了。抽烟的每一个动作,都反映一种心态,付晓北喜欢安安静静的抽烟,烟圈静静的飘动,抽烟的人也静静的沉思,虽然内心可能是翻江倒海,思潮如涌。
谭希维似乎并不反感,还拿起付晓北的那盒中南海闻了闻,味道并不如意,她问:“抽烟到底有什么好,对身体危害那么大,怎么不戒掉呢?”
“戒不掉啊。”
“怎么会戒不掉。”谭希维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戒不掉的?”
“从我抽第一口烟呛得眼泪都流出来的时候。”
谭希维仔细品味着这句话的意思,略带欣赏的微笑着,说:“你大学是学文科的吧?”
“怎么?”
“学文科的人说话总带着那么些优越感。”
“我有吗?”付晓北有些诧异。
“感觉应该是,一直以来我都觉文科男都挺浪漫的,内心都住着几位诗人或者幻想家,造作又不刻板,天生的带着一些傲气。”
“我可不觉得你在夸我。”
谭希维要印证猜测:“难道不是吗?”
付晓北告诉她:“你还真猜错了,还真不是,我是典型的理科生,学建筑的,以前我还戴着一副四百多度的眼镜呢。”
“不可能。”谭希维诧异道,“那你为什么要改行,完全跟你现在的工作不搭呀。我最崇拜建筑师了,扎哈·哈迪德,还有贝律铭,他们设计的建筑简直就是一件一件的艺术品。”
“我要是不改行,说不定就不认识你了。”付晓北说了句俏皮话,讨好女孩子嘛。
倒不是付晓北不想成为一名建筑师,而是他早就发现他根本不适合这样的职业。大三的时候,系主任带着付晓北在校外做些私活,在经历了刚开始赚到几笔酬劳的兴奋后,付晓北的心态慢慢发生了变化,他那颗骄傲的心却没有学会向现实妥协。
在这个经济迅速发展的时代,没有人会在乎一幢小建筑,建筑师们的专业技能和知识有时候显得那么绵软无力,不能祈求一个不懂建筑的人来体会你设计中创造性的价值,而往往只需一个人的几句话就能毁掉你所有的心血,这是付晓北不能接受的。更让他气愤的是,一些建筑师们在这场伟大建设中也找到了讨巧的方法,真正的设计已很少有人问津了,只是集中精力在选用国内外书籍中的图片作东拼西凑的组合工作罢了。曾经一本书中作了一个颇为精确的计算:中国建筑师用最低的费用在最短的时间里设计了最大量的建筑物,其效率相当于美国建筑师的两千五百倍,多么宏伟的字。曾经有个人对他说:“他们认为对的就对,房子盖出来再不好用,花钱再多,那是他们的事,你只要听话干活就行了。”
可建筑师的灵魂呢?
在付晓北的学校,他只是极其平常的一员,他的同学之后也有为他做了榜样,有中途转系的,更有退学回家搞养殖的。付晓北没有这种魄力,他只求顺利毕业拿到毕业证罢了。
?说得好听一点,是因为怕辜负了青春、践踏了生命。但是,将来总得干点什么吧,付晓北就是这样学会了视频制作。百无聊赖的时候,就喜欢制作一些小视频放到网上,以其诙谐幽默的故事和夸张的剪辑拼接,竟然取得了不错的点击率。付晓北后来开了个博客,取名“浪客”,和一群志同道合的网友合力制作了一部微电影,在坊间流传甚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