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芄兰在司衣司中的生活日复一日,虽说机械重复,但好在活计已然熟稔,倒也能驾轻就熟,日子过得倒也自在。为锦衣卫裁衣委实是个清水差事,好在张廷慧时常周济芄兰,倒令施芄兰便有些过意不去。
施芄兰对张廷慧道:“廷慧,你看你的赏赐也不多,咱们做宫女的就这么点例银,你还是自己留着罢。”
张廷慧笑笑:“想想裴婕如,我也就看开了,咱们做宫女的,日子过的已经够清苦的了,再不想着自己心疼自己,就更没人心疼咱们了。”
叹了口气,张廷慧又道:“哎,我也不图能被皇上宠幸,封妃,要是有天,我也能嫁给王公贵戚,当上王妃命妇就好了,到时候,芄兰,我就能有无数的赏赐,啊不,我就能赏赐别人了,我要把好多好东西都给你。”
施芄兰笑了笑道:“好啊,这可是你说的,苟富贵,毋相忘。”
黎映蓉本意也曾想观察观察施芄兰,若其着实是个可造之才,便委以重用,谁料施芄兰一直是那么不温不火,不声不响,每日除了完成自己应做的活计,便再不多说多做,只是偶尔帮张廷慧打打下手,却从不居功,更不愿意为人知晓。
施芄兰尤其不愿意在宫中娘娘和女官大人面前出现,更不会阿谀奉承,久而久之,黎映蓉便也对施芄兰失去了兴趣,不再理她,任其自生自灭。
一日,锦衣卫又来取衣,只是来的人不再是李铁山,而是一名身材较为高大的锦衣卫。施芄兰不由得询问:“今日怎么是您来取衣?李铁山呢?”
那锦衣卫答道:“是虞统领叫我来的,李铁山犯了错,被他单独叫去了。”施芄兰一听又是虞谏衔,不由得火冒三丈,娥眉紧蹙。秀睛微转,说道:“将军,您看这衣物也挺多的,不如我送您回去,帮您分担一些罢。”那人正乐得如此,便欣然答应。
到得锦衣卫百户所,远远便见虞谏衔正在高声训斥李铁山,说的内容却听不清晰。
施芄兰刚要走近,就见虞谏衔猛地抓住李铁山的脖领,作势要动手。施芄兰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大声喝道:“住手!”
虞谏衔闻声一惊,回首一看,愣了半晌,低声说道:“怎么又是你?”音量之低与之前的呵斥判若两人。
施芄兰也是一奇,随即说道:“虞统领,您的官威真是十足了,只是有甚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要对一个孩子动粗?”
此话一出,连施芄兰自己也是心惊,不知哪来的勇气,且不说虞谏衔若真的动起手来,打杀自己,施芄兰身为弱不禁风的女流之辈实在是毫无还手之力。虞谏衔身为锦衣卫百户侯,施芄兰一介无品级的小宫女与其发生冲突,上面必会严惩施芄兰,而黎映蓉也不会维护自己,还会因此降罪于己,其后果不堪设想。
但虞谏衔只是脸色阴沉,一步步逼近施芄兰,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不要多管闲事。”
李铁山也凑到近前说:“芄兰姐,你……你别说了罢,都是我不好,是我惊……”
“住嘴!”虞谏衔一声厉喝打断了李铁山,“来人,请施姑姑回司衣司!”这个“请”字说的格外重,话毕,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围了上来,施芄兰见势,也只得回去了。
施芄兰这一趟被吓得不轻,脸色有些惨白,回到司衣司还有些心惊肉跳。
没过一会儿,张廷慧也回到司里,见到施芄兰,赶忙说道:“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施芄兰摆摆手说没事,张廷慧又道:“是不是黎映蓉又骂你啦?没事,想开点,咱们宫女不就是这样么?哎,我给你讲个消息罢。听说昨日锦衣卫有个叫甚么铁山的,在宫中随侍御驾皇辇的时候,随身的甚么物件掉落了下来,恰巧掉在了一位抬皇辇的禁卫军脚下。”
“好在那人反应敏捷,及时避开了没有跌倒,但皇辇也因此一晃。事后皇上微一皱眉,并没有说甚么,但禁卫军统领却懂得惊了御驾,兹事重大,下令彻查。谁想那锦衣卫统领虞甚么衔的自己一人把罪名顶了下来,为此挨了二十军棍呢。”
施芄兰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问道:“那,那你怎么知道是李铁山的东西掉了?万一本就是他虞谏衔的呢?”
张廷慧也有些惊讶:“怎么?你跟他们很熟悉?”施芄兰说道:“没有,他们时常来司衣司取衣物,见过几次而已。”
张廷慧得意道:“我消息很灵通的,我有位同乡就是锦衣卫的,是他告诉我的。”随即又叹了口气道:“哎,话说这个虞甚么衔,也真叫仗义,也不知那个铁山是他甚么人,他这般地维护于他。”
施芄兰轻笑道:“他是李铁山的统领,自然要维护他的手下。”张廷慧说道:“是么?可是黎大人对裴婕如……”施芄兰一惊,赶紧伸手掩住了张廷慧的口,小声道:“这话可不能说!要是传出去,你我二人都免不了要遭殃。”
不知为何,施芄兰心里总是反反复复地念着那二十军棍,以至于张廷慧连喊了她三声都没有听见。
张廷慧终是按捺不住,过去推了施芄兰一把,说道:“芄兰,你在想甚么呢?若是被黎大人发现你干活时走神,怕是又要骂你了。”
施芄兰理了理思绪,说道:“哦,没甚么,可能昨夜睡得不甚稳妥,今日便有些恍惚。”张廷慧闻言便不再多说,只说道:“哦,那你今夜注意休息,多仔细自己的身子。”
过不多久,施芄兰忽地心生一计。她起身走了两步,忽地绊倒在地,右膝恰巧碰在了青石板台阶上,顿时痛得她叫出声来。
附近的宫女闻声赶来,张廷慧更是关心地将她扶起,问道:“没事罢?”
施芄兰颤抖地说:“我的腿……好痛……”张廷慧说道:“这……这可怎么是好……”
施芄兰缓了缓道:“只能烦劳你帮我向黎大人告假,许我去太医院要些药物过来。”张廷慧说了声好,便去了。
不一会儿,张廷慧便回来说:“黎大人准了,让你快去快回,不要耽误干活。只是芄兰,你的腿,你自己能去吗?要不我扶你过去?”
施芄兰赶忙道:“不必了,你若陪我去了,也要耽误你的活计的,黎大人必是不喜,还是我自己去罢。”“好,那你一个人小心。”
按照宫规,普通的宫女和低品级的嫔妃是不能允许请太医看视的,若有伤病,只能自行取药,而后倚仗自身的生命力恢复。小宫女们命如草芥,花季之年病死宫中,是常有之事。
出了司衣司的门,施芄兰见左近无人,赶忙强忍着疼痛,快步走了起来。到得太医院,施芄兰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讨要金创药。
碍于男女大防,太医院是不会要求施芄兰掀裙验伤的,所以施芄兰故意将自己的伤势说得十分严重,表情也甚是痛苦,以求加大药量。
从太医院出来后,施芄兰跛着腿往虞谏衔处走去。施芄兰一路反思,自己如何能做出这般自残的疯狂之事,这实是有违自己进宫以来谨言慎行的初衷。也许是李铁山的经历着实打动了她,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
虞谏衔远远地看到了施芄兰,便迎着她走了过来,紧锁双眉道:“你的腿怎么了?”
施芄兰轻笑道:“没甚么,跌了一跤而已。”
虞谏衔猛地伸出手要扶她,却又意识到此举不妥,手便定在了半空中。
施芄兰装作没看见这尴尬一幕,从怀里掏出金疮药递给了他,说道:“那个……虞统领,保重身体。”
虞谏衔接过来,看了看,问道:“这东西你哪里弄来的?”施芄兰笑了笑,朝着自己的腿努了努嘴,说道:“太医院。”
虞谏衔骤然醒悟,施芄兰竟是为了给自己送药故意自残的!他面上的平静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波涛汹涌,颤抖着双手过去扶了施芄兰在旁边坐下,过了许久才嗫嚅着说道;“疼么?”
施芄兰轻笑道:“比之虞统领,奴婢这点伤,实在是不算甚么。您的伤好些了么?”虞谏衔说道:“好……好些了。”
施芄兰真诚地道:“这次真是感谢虞统领的大义,之前奴婢对您多有误会,还望虞统领见谅。”
虞谏衔说道:“芄兰姑娘何出此言,你为给我送药而不惜伤身自残,虞某才是大恩不言谢,何况姑娘秀雅端庄,兰心慧质,虞某岂敢有怪罪之心。”
施芄兰微微皱眉,心想这个虞谏衔真是打蛇随棍上,居然对自己直呼其名,何况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宫女,他居然对自己极尽阿谀奉承之词,实是令人厌恶不解。但念在他救了李铁山一命,表面上也不好发作。
施芄兰强笑了笑道:“虞统领对铁山之大恩,芄兰在此拜谢了。不知他现今人在哪里?奴婢想去瞧瞧他。”
谁知虞谏衔一听此言脸色忽然一变,面色难看得骇人,声音干涩地说道:“哦,原来你是来看他的……你行动不便,我去叫他过来罢。”
施芄兰刚要谢过,虞谏衔便已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又回转,将手中的金疮药交还给施芄兰,说道:“你也受了伤,这个你用得着。我们做侍卫的,受伤是家常便饭,我那有的是这东西。”说罢不等施芄兰答话,回身便走。
施芄兰气得咬牙切齿,恨恨地低声骂道:“不识好歹!”
李铁山见到施芄兰甚是开心,说道:“芄兰姐,你怎么来了?”施芄兰答道:“听说你出了事,赶忙过来看看你,你没事罢?”
李铁山闻言低首道:“没事……”施芄兰奇道:“到底是甚么物什掉了?以后你可要小心些,兹事重大,怕是要掉脑袋的。”
李铁山说道:“那……那是我娘的遗物,是块玉佩,我一直戴在身上,谁知……”施芄兰急道:“啊,那找回来了没有?”
李铁山点点头,说道:“嗯,虞统领后来偷偷帮我寻了回来。”说罢,从怀中将玉佩掏了出来。只见那是一枚羊脂玉,色泽乳白,表面泛着蜡状光泽,状似弯月,下缘打做五个如意云头,中有一大朵枝叶繁簇的牡丹,边有菊花和栀子花做衬。
施芄兰打眼一看便知并非俗物,李铁山母亲家世之显赫可见一斑。李铁山说道:“我娘名中有一个‘月’字,因而这物件她自幼便配在身上,也随她嫁给了我爹。我娘死后,我家值钱的物件几乎都被典卖,唯剩下这个,我爹舍不得卖。后来我进宫,我爹便把它给了我,便似我娘在身边伴着我一般。”
施芄兰心想,这个虞谏衔虽说惹人生厌,倒也真不算是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