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尚服局,施芄兰被分到了司衣司的黎映蓉手下。黎映蓉相貌算不上出众,丹目凤眉,看着倒有些别样的风情。她为人精明干练,御下严厉,在宫中却能左右逢源。
黎映蓉负责整个后宫的服饰设计、裁制、分发、修补。上到皇帝皇后,下到普通的太监宫女,身上的服饰都出自司衣司。司衣司内分工明确,不同的宫女分别负责不同身份的人群的衣饰裁制。
施芄兰被分到司衣司后,黎映蓉也向教引姑姑打听了她的情况,得知她心思不灵活,算不得出色,又没有姑姑替她说话,便令她负责宫中锦衣卫们的服饰。这可以说是司衣司最差的工作。
负责皇帝和后妃们的服饰自不必说,就连负责太监和宫女们的服饰,也有不少好处。须知乾清宫的太监和宫女是最接近皇帝的人,若是能借裁衣之机接近他们,司衣司的宫女们,往后在宫中,行事也便利些。
与嫔妃们服饰的细致精巧不同,侍卫们的服饰讲究实用,风格较为粗犷,材质多为金属,制造起来着实是个力气活儿。锦衣卫除负责御前侍卫外,还有巡查缉捕之责,因此大多相貌凶狠,难以接近。为锦衣卫裁衣,不仅得不到好处,稍有不慎,还可能招致一顿谩骂。
分到司衣司,施芄兰实在是有些欣喜的,毕竟能继续裁衣,便是一种幸福。但让她为锦衣卫们裁衣,却着实令她颇为不快。施芄兰倒不是那等攀慕富贵之人,只是女孩儿家心思,偏爱那女性的锦绣华服,为锦衣卫裁衣实非她所愿。
“你叫甚么名字?”“我叫施芄兰。”“我叫张廷慧,快把行李搬进来罢,以后咱们在一起住。”习惯了储秀宫中的声色俱厉,骤然遭逢这样的热情,施芄兰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施芄兰放下了行李,低眉敛首行了一礼道:“芄兰谢过姑姑。”“哎呀,我不是甚么姑姑,我只不过比你早来了一年,也只不过是个小宫女罢了。咱们司衣司不比那些宫室规矩多,来到这儿大家都是姐妹。”
施芄兰笑了笑:“那就谢谢张姊姊。”施芄兰观眼前这位人物,眉目生得甚是俏丽,虽只是个普通的宫女,但行动言语自有一番异于常人的风韵。张廷慧之父张峦为国子监监生,自幼饱读诗书,为人快言快语,性格爽朗,是以施芄兰一见此人,便如拨云见日一般,令人心中一畅。
“我是专门负责给永寿宫太妃娘娘们裁衣的,那位裴婕如可厉害了,是为钟粹宫的贵妃娘娘裁衣的,她比我还早来一年。对了,黎大人教你做甚么?”张廷慧问道。
施芄兰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我……郭大人让我为宫里的锦衣卫大人们裁衣。”“哦……走,我带你去看看咱们干活的地方。”
乍来司衣司,张廷慧的关怀与照顾让施芄兰有些如沐春风的感觉。施芄兰有些恍惚,也许这宫里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血雨腥风?身为小宫女,也可以自在快活地过活?
在司衣司,施芄兰是最为辛苦的,没过多久,她原本细嫩的柔荑便长出了一层薄茧。张廷慧不免心疼道:“我说芄兰,咱们都是宫女,进宫来也不图别个,无非是某个好些的前程,为家人争光。你不如想想法子,让黎大人给你换个营生,你这日子也能过得舒服些,不然,你何时方能有出头之日?”
施芄兰笑笑:“我只是喜欢做衣裳,能在司衣司裁衣,我便已很是知足了。”张廷慧说道:“那怎么能一样,你看人家裴婕如,不愧是给万贵妃裁衣的,时不时就能得到赏赐。哪像我,哎,要是甚么时候有机会,我能为皇上裁衣就好了。”
正说着,一位姑姑过来说:“黎大人叫咱们大伙儿都过去。”
黎映蓉召集了司衣司所有的宫女,说道:“下个月是万贵妃娘娘的生辰,皇上和各宫的娘娘都会过去庆贺,咱们司衣司要为贵妃娘娘裁一身吉服,大家需要齐心协力,在贵妃娘娘的生辰之前,将衣服赶制出来,下面我说下你们的分工。”
黎映蓉担任司衣不过两三年,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一心想早日升任尚侍,因此但凡宫中有与皇帝和万贵妃有关的事宜,她必是十分上心,总想在皇妃面前崭露头角,获得器重。
因着万贵妃寿辰一事,裴婕如一时间颇受器重。宫中人俱是顶红踩白,一时间司衣司不少宫人都争相向裴婕如献媚。
一日,施芄兰在司衣司内裁衣,恰巧裴婕如从旁经过,施芄兰低首裁衣并未注意,惹得裴婕如大怒道:“你这新来的小宫女甚是没有规矩,见到姑姑也不行礼么?”虽说宫中规矩,无品级的小宫女遇见姑姑需行礼问安,但同在一个司局做工的宫人们,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多不再刻板地拘泥此礼。
然裴婕如如今非比寻常,司衣司众人均对她前呼后拥,纵是比她年长的姑姑,见到她亦是尊称一声“姑姑”,因此严自是受不了施芄兰这等不闻不问。
施芄兰见状,赶忙起身行礼,裴婕如却犹自忿忿道:“你在储秀宫中没学过宫中规矩吗?也罢,既然教引姑姑没教好你,我就好生地教教你,你这就去院中跪着,没我允许,不得起来。”施芄兰见状无法,只得照做。
司衣司众人在旁窃窃私议,也是无人劝阻。最终还是张廷慧挺身而出,向裴婕如求了情。张廷慧与裴婕如同为九品勤侍,向来深得永寿宫的太妃们的喜爱,黎映蓉对其亦是倚重。因此张廷慧开口求情,裴婕如也不好驳她面子,这才饶了施芄兰。
黎映蓉为万贵妃设计的吉服为一袭团花褐缎长袍,腰间一围“福”“寿”字样刺绣,恰到好处地凸显身形,下方裙摆处以红金双色线绣团花,绣工以衍针绣、滚针绣、绕线绣、锁绣等二十余种针法,绣工极尽繁复精妙,金线纹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甚是华美。
袍服之上,还以叠鳞绣法刺绘锦鲤,寓意吉祥如意。叠鳞以长直针和短直针套绣,利用色线的深浅变化,表现鱼鳞纹里浅外深的立体感。其上,以旋针绣将鲤鱼须绣得栩栩如生。
整幅吉袍由黎映蓉主笔设计,司衣司二十余位宫女历时一个月裁制而成,从用料到工艺,都堪称精湛。万贵妃拿到吉服后,甚是满意,对黎映蓉大加赏赐。
当时的皇帝朱见深乃英宗皇帝朱祁镇之子。土木堡之变朱祁镇被瓦剌人掳走,于谦等朝臣拥立英宗之弟朱祁钰为帝,朱见深一朝之间从众星捧月的太子变成了无人问津旁支宗室。后朱祁钰驾崩,朱祁镇从瓦剌归来,复登皇位,亦恢复了朱见深的太子之位。
但朱见深通过此事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朱见深最为艰难的时刻,只有乳母万贞儿不离不弃,陪伴在身边。因此朱见深登基后,对万氏万般依赖,言听计从。
万贞儿的父亲万贵为县衙掾吏,因犯法被流配边疆。万贞儿年仅四岁便被选入孙太后宫中,充入掖庭为奴。朱见深两岁的时候被孙太后立为太子,时年十九岁的万贞儿便做了他的贴身侍女。
英宗皇帝驾崩,朱见深继承了皇位,改元成化。朱见深即位后,本想将万贞儿立为皇后,无奈太后力阻,改立吴氏为后。吴氏为后之后,因看不惯万贞儿恃宠而骄,蛮横跋扈,怒而将万氏杖责。
万贞儿向朱见深哭诉,朱见深大怒,吴皇后在位仅一个月即被废。随后被立为皇后的王氏再不敢与万氏争宠。从此后宫上下,自皇后始,阖宫嫔妃均忍气吞声,唯万氏一人宠冠后宫。
成化二年,万贞儿为朱见深生下一子,朱见深大喜,遂封万贞儿为贵妃。可惜不到一月,皇子夭折,皇帝与万妃都悲痛异常,万妃后来无法再生育,当不了皇太后,因此对其他能生育的妃嫔痛恨非常,连连毒杀皇子,致使皇帝常年无子嗣。贤妃柏氏曾生下一子,即悼恭太子,也为万氏所害。
万妃勾结宦官外臣,弄得朝廷上下贪污一气,朱见深对此无力制止。
寿筵之上,各宫嫔妃纷纷簇拥在齐贵妃身周,说些恭贺阿谀之语。
昭妃王氏,入宫多年,未有恩宠,此时亦想讨好万贵妃。然其个性内敛,平日里也不擅阿谀奉承,此时开口,倒有些怯生生地:“贵妃娘娘生辰大喜,这身吉服亦是大气华美,正衬得贵妃娘娘的华贵雍容。”
万贞儿见王氏如此说,甚是得意,满意地点了点。
王氏见万氏赞许,有了勇气,续道:“这吉服工艺真是精致,就连鲤鱼上的须子,都栩栩如生,好像人嘴唇上的胡须呢。”
谁料万氏一听此言,面色大变,道:“昭妃妹妹此言是何意?”万氏用手指拈起了衣裳之上的锦鲤刺绣,目光凌厉地道:“胡须?你的意思是,本宫年老了?昭妃妹妹是青春正好,自然看不得本宫以年老色衰之身侍奉皇上。”
王氏一听万氏此言,立时吓得面色惨白,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见深见状,赶忙劝慰道:“爱妃风华正茂,怎么会老呢。”万氏仍旧怒气不止,本来喜气洋洋的寿筵,竟以尴尬收场。
最高尚宫余尚宫面色阴沉,急匆匆地赶到司衣司,面见黎映蓉。连小宫女的通报都省去了。两人在殿室之内私语许久,外头司衣司的小宫女们亦是议论纷纷。特别是像施芄兰这种新来的小宫女,见过宫里最大的官就是黎映蓉了,此次余尚宫驾临,不知有何要事。
余尚宫走后的第二天,一队宫中内监来到了司衣司,“贵妃娘娘懿旨,司衣司宫人裴婕如裁制吉服有功,特请往钟粹宫领赏。”此时黎映蓉一推裴婕如,说道:“还不谢了恩跟了去。”裴婕如照做了。走时还不忘回头观瞧司衣司宫人们羡慕的眼神。
但裴婕如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司衣司议论纷纷,有黎映蓉青睐倚重的宫女偷偷地跑去问黎映蓉,却被黎映蓉喝斥道:“不该问的别问!”又过了几日,宫中传出了昭妃薨逝的消息,众人这才知裴婕如八成已是凶多吉少了。
万贵妃的吉服本是由黎映蓉一手设计,裴婕如不过是参与裁制的诸多宫人中的一个,如今由裴婕如一人独偿如此重罪,司衣司众人都领略了黎映蓉的心狠手辣与小宫女的命若浮萍。
裴婕如过去在司衣司内仗着万贵妃的缘故,甚是趾高气昂,此番香消玉殒,司衣司众宫人倒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时间一长,亦是无人再提及此事。
但施芄兰她们并不知晓的是,黎映蓉也是无辜受累。昭妃之兄王将军乃朝廷重臣,一向驻守边防。朱见深不愿王家势力坐大,但忌惮王将军手握兵权,便找借口召王将军回京。
此番寿筵之上,帝妃二人早有预谋,借机刺激打压王昭妃。昭妃甫一出事,朱见深立刻下令将王将军禁足,并褫夺了兵权。昭妃王氏薨逝后,朱见深赐其谥号端荣昭妃,也算全了王家的面子,但王家这一心腹大患,也是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