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你要入宫?那怎么能行?你再怎么说也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自小儿娇生惯养的,你别看那皇宫那般气派,那里头的宫女过的日子,娘没见过,也听人说过,那是苦不堪言啊。每日起早贪黑忙碌辛苦不说,一旦哪处说的做的不合适了,主子登时便是一顿打骂。这还算是轻的,要是万一,万一一不留神得罪了皇上,怕就是杀身之祸啊。”常氏一听说女儿要进宫,急得饭也顾不上吃,再三阻拦道。

“伴君如伴虎啊。再者说,你如今青春正好,娘再给你寻个好人家不是甚么难事,你若是进了宫,怕是要二十几岁才可放你出宫,那时节你旷废了那么多年青春,怕是也不好寻人家了。”

施芄兰笑笑道:“娘,此事我并非头脑一热,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想了,如今你我相依为命,这日子,是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了,若不早日找寻出路,只怕会更为落魄。过去咱们认为招婿是个不错的选择,如今我也看明白了,这男人,终究是靠不住的。再换一个,也未必就强到哪儿去。”

“我说这话并不是对曹翔九念念不忘,你女儿我也不是那等没有骨气的人,只是他点醒了我,靠人终究不若靠己,在这点上,我还要感谢他。您只有我一个女儿,可惜孩儿无法靠科举取士谋取功名,想来想去,若是想出人头地,怕是只有入宫当宫女再考选女官这一条出路了。那施祖德一直对咱们步步紧逼,若是不能早日寻得个靠山,终有一日,他找上门来,到时候,娘跟我,怕是都不能保全了。”

常氏仍是摇了摇头,说道:“娘嫁给你爹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过去我娘家也有个远房亲戚曾进过宫,那人我算起来应该叫姨母了,当年她青春貌美,仪态大方,进宫后没多久便封了嫔位。那一时间,端得是风光无限,就连我娘家,也沾了光。”

“谁知好景不长,宫里头传来消息,说是病死在宫中了,也没允许家里人进宫去探视。当时家里人就奇怪,这人年纪轻轻地,怎么就病死了?之前也没个征兆。后来托人打听才知道,这里头事儿可多着呢。”

“那位娘娘,就是我姨母,因着得宠,遭人妒忌,竟陷害她假孕。这在宫中是大罪,当时先皇倒也没打她进冷宫,只是褫夺了位份,又削去了例银。这宫里的人无不是顶红踩白的,我那姨母受不得闲言风语,自个儿在宫中施施而终了,死后连封号都没有得到。娘是怕你年轻气盛,生得又美,这万一……”

施芄兰说:“娘,这个你自不必担心,我以爹的在天之灵发誓,我进宫不过是为了考取女官图个功名,为咱娘俩个挣个生活安稳,绝不会起那非分之想。”

常氏叹了口气,仍是不能应允,道:“我朝惯有宫女嫔妃殉葬的制度,虽说先皇下令废止了殉葬一事,可谁知将来还有有甚么变故?”

施芄兰见状,咬了咬牙,说道:“娘,你若是不许我进宫,我就终身不嫁!”常氏一惊,随即眼眶一红,说道:“你,你怎地这般倔强!哎,娘反正是扭不过你……”

施芄兰拿着户牒前往官府应征宫女时,接待她的官员甚是诧异。从未见过良家女子自己前来报名应征宫女的,一是宫中生活清苦,稍富裕些的家庭都想法贿赂官员,防止自家女儿被选上;二来良家女甚少抛头露面,因此自个儿来应征宫女的,施芄兰还是头一个。

施芄兰道:“我家中爹爹死了,家里没有男丁,母亲年事已高,因此只得我自己前来应征。我进宫,也是盼着每月挣份例银,补贴家用。”那官员正愁招不够宫女,施芄兰一来,可是解了燃眉之急,赶忙将她登记在册。

宫女遴选当日,施芄兰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

候选宫女先由内监们察视挑选,将稍高、稍矮、稍肥、稍瘦的淘汰;检查耳、目、口、鼻、发、肤、肩、背、有一处不周正的都淘汰;再让参选者自己说出籍贯、姓名、年岁,听其声音,稍有雄厚、粗劣、难听、混浊、口吃的都淘汰;内监还拿尺量女子的手足,然后让他们行走数十步,观其“丰度”,去其腕稍短、趾稍巨者和举止稍轻躁者。

施芄兰相貌才情均属上乘,且聪慧过人,口齿伶俐,问话均能对答如流,因此自然顺理成章地入选。在被询问到有何专长时,施芄兰回答了:“裁衣”。

离家前的几日,施氏母女时常相对无言,时而红了眼眶,也只得背过身去不让对方瞧见。

常氏悉心为女儿整理好了行装,缓缓地道:“你跟娘在家相依为命,日子虽说穷点,可咱娘俩相互之间也是个倚靠,可你要进了宫……罢、罢、罢,娘早就看出,我的女儿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你爹当年给你取名叫芄兰,本想教你如植株一般,平凡生长,如今看来,你是不甘于此。只是这进了宫,可是不比在家,凡事都由不得你了,你那大小姐性子可是要收收的,凡事多看多做少说,记得明哲保身,万不可得罪宫中权贵。”

施芄兰道:“我记住了娘,您放心罢,我时刻都会记得娘还在家等我,做起事来不会不管不顾的。”

金砖红墙琉璃瓦,鸿雁难飞过宫墙。从迈入宫门的那一刻起,施芄兰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踏进这个门只用了一瞬间,但要想再风风光光地踏出这道宫门,却不知要付出多少的努力与青春。

“别左顾右看,仔细你们的脑袋!”带领施芄兰等小宫女进宫的领队姑姑恶狠狠地警告道。

“到了,未来的三个月里,你们就住在这里,跟随教引姑姑们学宫中的礼仪。在宫里手脚规矩点,这掌刑姑姑手里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领队姑姑把施芄兰一行人引进了储秀宫。

储秀宫中,早有稳婆将施芄兰等人分别引入密室、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再选出宫女头目。施芄兰并未当选。

储秀宫是秀女们住的地方,也是新入宫的宫女培训宫廷礼仪的地方。施芄兰与另外十九名小宫女被分到了一间宫室中居住。

乍一进屋,小宫女们难免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施芄兰倒是沉默无言,随意找了一张靠边的床铺就把随身行装放下了。

房中正吵闹不已时,房门忽然被猛地推开,“都给我闭嘴!安静点!”教引姑姑厉声喝道。房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小宫女们噤若寒蝉,唯有施芄兰平静得很,面上毫无表情。

入宫的第一天在忙乱与紧张中度过。夜晚,施芄兰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房中鼾声和私语声此起彼伏,交相辉映,间或还有微微的啜泣声。

施芄兰的鼻子也有些微酸,静下来想想,施芄兰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当初硬着头皮拧着母亲的意思进了宫,这今后的一切,都要自己一个人承担了,真要咬碎银牙往肚子里咽了。

施芄兰转念一想,父亲离世后,自己早就失去了依靠,与其呆在家中任人宰割,还不如在宫中拼出一片天地。一念至此,施芄兰微微有些安心,渐渐地睡去了。

“起床!快起床!你们这群贱婢,怎么如此懒惰!”第二天清晨,在教引姑姑的呵斥下,小宫女们纷纷忙乱地起床梳妆。

“以后你们每日清晨寅时必须起床,若是迟了便要受罚!”小宫女们手忙脚乱,生怕哪点做错了便要挨骂。施芄兰少了几分慌乱,动作甚是麻利。

在储秀宫的生活每日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训练宫规,兼做一些基本的活计。每日都安排得很紧,且小宫女们完全没有任何行动自由,甚至连相互之间交流的机会都很少。

小宫女们动作语言稍有出错,便会引来教引姑姑的一顿严厉的责骂。施芄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偶尔抬头仰望宫墙上空,真想化作飞鸟逃离。

一日夜里,到了就寝的时间,教引姑姑却突然推了房门进来,面露凶光地问道:“你们谁知道朱若敏去哪儿了?!”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教引姑姑说的这个人并不住在她们房中,平日里也并不相熟。

教引姑姑见状说道:“你们谁要是见到了她,必须立刻报告给我,如若知情不报,与她同罪!”说罢,关了房门离开了。

教引姑姑走后,房中议论纷纷,大家都猜测这个朱若敏怕是犯了甚么大罪。就连平时几乎从不说话的芄兰,都抑制不住,向身旁的小宫女杨雪雁打听:“你认识这个人么?她怎么了?”

杨雪雁回答道:“我还真的认识她,我们学习宫规时,恰巧分在了一组,今日晚饭时,我听组里的人偷偷议论说,这个朱若敏不见了,怕是偷偷逃跑了。”

施芄兰听后不免掩口一惊,说道:“宫女私逃出宫可是大罪,怕是要连累家人的。”杨雪雁叹了口气,没有做声。

待到第二日晌午,朱若敏还是没有找到。小宫女们每个人都各怀心事,气氛低沉阴施得很。教引姑姑却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及至晚间,教引姑姑忽然召集所有小宫女来到大院中央,面色阴沉。小宫女们也不敢做声,只是一个个心里面七上八下地打鼓。此刻就连芄兰也不由得有些紧张,不知道将要发生甚么。

只见掌刑姑姑缓缓地走了出来,众位小宫女一见到她,心里立刻凉了半截,也能够猜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甚么了。

两位年长的姑姑押着一个人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朱若敏。原来这位朱若敏母亲突然病重,家里托人在宫中传信给她。她听了这个消息,心急如焚,便想出宫探母。可宫中的宫女没到一定级别,是不可能告假归家的,尤其是还在培训宫规的小宫女,更是连储秀宫的宫门都不能踏出一步。

但那朱若敏着急回家探母,便动了私自出宫的念头。昨日晌午,趁着众人午休之时,偷偷地跑出了储秀宫。然紫禁城实在太大,她一时间迷了方向,也找不到出宫的路,就这么四处躲藏。

这边厢教引姑姑则是焦头烂额,宫女私自出宫是大罪,上头如果怪罪下来,她们也脱不了干系,更何况皇宫之大,她们又不敢声张此事,寻这朱若敏,着实是费了一番功夫。

直到今日晌午,距离朱若敏私逃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她才被个与教引姑姑相熟的太监在御花园里的假山后发现,带回了储秀宫。

只听掌刑姑姑面无表情地说道:“宫人朱若敏擅自出逃,影响恶劣,罪无可恕,着杖刑一百,即刻执行。”说罢,就将朱若敏按到了面前的长椅上。朱若敏因为极度恐惧,已然说不出话来,只见其嘴唇颤抖不已,面色铁青。

施芄兰对此事早有预感,是以有意站在了后排,就为了能少见这血腥的场面。但听得“杖刑一百”时,施芄兰还是忍不出闭了下眼。施芄兰明白这意味着甚么。

此事如果传扬出去,朱若敏固然会被赐死,但教引姑姑也会因管教不利被追责。因此,姑姑们此举,是想直接将朱若敏杖毙在储秀宫,一来可以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杖责不比死刑,教引姑姑和掌刑姑姑有权力对新来的宫女施刑而不必经过批准),二来杀鸡儆猴,也是对其他小宫女的一个威慑。

听着声声哀嚎与木板击肉声,施芄兰不敢再闭眼,就只能低垂了眼睑。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朱若敏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了。鲜红的血液淌到地上,绽出了一朵朵血花,这是朱若敏年轻的生命之花绽放出的最后一抹华彩。

面对这恐怖的场景,施芄兰心想,这里,不是人间炼狱又能是甚么呢?那些面目狰狞的姑姑们固然是恶魔,那么自己,和周围这些麻木不仁的宫女们,难道不是已经丧失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吗?

想清楚了这一切,施芄兰在储秀宫之后的生活就过得更加淡然。她没有了欲念,也没有了恐惧。每天机械地完成教引姑姑要求的所有事情。也许正是因为施芄兰的漠然,在教引姑姑看来,这个小宫女有些木木地,不够机灵。

三个月的时间,在旁人来看不过是日月颠倒了九十个来回,在老百姓的生活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这样悠闲自在的生活,三个月自然是一晃而过。

而对于施芄兰来说,她在储秀宫的每一天,都像一生一样漫长。每天清晨她醒来时,都庆幸自己又活了下去。的确,在储秀宫多活一天,就是一种胜利。

三个月的时光终究会过去。过不了几天,就是内人试。通过了内人试的小宫女们,就是正式宫女了。而没通过者,则会被遣送回家。

一般来说,很少有宫女会通不过内人试,因为这意味着教引姑姑教导不利,所以姑姑们是不会让小宫女们被遣送回家的。

但是,内人试重要的意义在于,宫里会根据小宫女们平时的表现和此次的成绩来分配她们的去处。可以说,几天以后的内人试是决定小宫女们命运的时刻。

储秀宫中的小宫女们均是惴惴不安,只有施芄兰始终淡淡地,因为她觉得,自己能撑到内人试已经是胜利,在储秀宫的艰苦环境下都能坚持,分到哪个宫,能比储秀宫更为艰苦呢?

更何况此时的施芄兰已被折磨得再无初进宫时的雄心壮志,只求在宫中安慰度日,再无其他奢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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