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清凉山畔,云舒云卷。普寿寺内,宝相庄严。

小和尚了悟对师父觉明道:“师父,皇宫里可真大,那奉天殿,和咱们的大雄宝殿一样气派呢。啊,不,比咱们的大雄宝殿还要气派。”

觉明不悦道:“了悟,不可对佛祖不敬。”

师徒正说话间,一位面容清雅秀丽的中年女子走入大雄宝殿,那女子身着一淡绿色滚金边比甲,内着白纱中单,下着浅色画裙月华裙,其裙摆为十幅,腰间每褶各用一色,轻描淡绘,色极淡雅,风动色如月华,因此得名。那女子轻移莲足,缓步提裙,行动优雅,怀中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觉明一见那女子来了,赶忙双手合十道:“施施主。”那施姓女子赶忙将女孩放在地上,双手合十对觉明道:“觉明师父。”

了悟一见那女子,不觉惊讶道:“施施主,你长得好像!”施氏闻言一惊,道:“像甚么?”

了悟道:“像皇宫中乾清宫上那副画像上女子。那画像上的女子一身皇后装扮,可是面容既不像太后娘娘,也不像皇后娘娘,却跟施施主好像!”

觉明闻言怒斥道:“了悟,不可胡说!”

施氏尴尬地笑笑道:“也许……只是像罢了,这世上,长得像人也是不少。”

觉明解释道:“施施主,这是贫僧新收的徒弟,法号了悟。贫僧刚带他去京城皇宫中为皇上做了祈福法事。施施主莫要见怪。”

施氏闻言,双手合十,对了悟道:“了悟师父好。”又从怀中掏出一份素笺纸卷,递给觉明,面容虔诚地道:“这是我沐手后眷抄的《摩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还请师父帮我供养给佛祖罢。”

觉明接过《心经》,双手合十道:“阿弥托福,施施主有心了。”

了悟盯着施氏身旁的小女孩儿问道:“施施主,这是你的女儿吗?”施氏慈爱地看着身旁的女孩儿道:“是呀,她的名字叫裳儿。”

了悟道:“施施主,你的女儿长得也好像!”施氏蹙眉道:“好像甚么?”了悟道:“好像皇上!裳儿的眉目好像皇宫里的皇上!”

觉明大怒,道:“了悟!不可再说!”了悟见状赶忙噤声。

施氏微笑道:“觉明师父,了悟师父,那我先回去了。”

施氏抱着女儿回家后,见到丈夫,柔声道:“普寿寺里的师父们见到他了。”丈夫问:“见到谁了?”

施氏微笑道:“见到咱们的澜儿了。”丈夫道:“哦……澜儿……他还好么……”

施氏凝望着远方道:“好,一定好的,有太后娘娘在,他一定会好的。”

一、婚服

明成化年间,历经了“土木堡”之变的大明王朝,如同一只风雨飘摇的陈旧而巨大的海船,企图奋力把持自己的方向,在波涛汹涌中向着更远的方向前进。

光禄寺少卿施沛霖厌倦了官场生活,托病致仕,安心在家教养独生女儿。

十四岁的施芄兰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鲜艳动人,又热辣带刺,捧着手中的桃花笺,递给父亲,道:“爹,你看我写的好不好?”

施沛霖见桃花笺上写着:“三百里唐十方盛,四海朝归九州腾。长安月下宫闱深,洛阳花前群芳迎。凤舞云霄山河动,日月凌空天下臣。盛世泯灭兵燹后,再无红颜胜故人。——读《唐书》为则天皇帝所做”诗意豪迈,字迹遒劲有力。

施沛霖读毕一惊,道:“兰儿,这是你写的?”施芄兰眨着大眼睛点了点头。施沛霖感叹道:“我的兰儿果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有机缘,进得宫中,怕是亦能成为武瞾之流。”

谁知在旁的施母常氏听到此言,大为不悦,道:“我才不许兰儿进宫,那宫里的女人,有几个能得善终?兰儿是咱们的掌上明珠,我只要她将来好好地许个人家,相夫教子,过安稳日子。”

施芄兰莞尔一笑道:“爹,娘,兰儿喜欢武瞾,崇拜则天皇帝,可是兰儿不想进宫,也不想做甚么女皇帝,兰儿只想每天都能做新衣裳。”

常氏曾说,芄兰降生前夜,她夜梦一缕金光,忽而金光暴涨,普照大地,似现龙凤之形,而后驾青云直上九天而去。如此胎梦令施沛霖夫妇惊异不已,施沛霖唯恐女儿羸弱,压不住这样的大梦,便以植株之名为女儿取名,期待其能如草木一般生命力旺盛。

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常氏产后体虚,郎中开了方子为其滋补,其中便有芄兰之果。芄兰别名萝藦,是一株较为常见的植物。难得的是,其全株可药用:果可治劳伤、虚弱、腰腿疼痛等;根可治跌打、蛇咬、疔疮等;茎叶可治小儿疳积、疔肿;种毛可止血;乳汁可除瘊子。

《诗经?国风?卫风?芄兰》有云:芄兰之支,童子佩觽。虽则佩觽,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芄兰之叶,童子佩韘。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施沛霖为女儿取名为芄兰,是希望其能如芄兰一般,虽生得柔弱,但却非无用之材,可为百姓造福祉。

施芄兰天资聪颖,出口成章,家里为她请来的教书先生无不对其赞赏有加,称其若为男子定可科举入仕。

但施芄兰对做学问和做官都不感兴趣,她读书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裁制衣裳寻找灵感,比如读完《桃夭》,她就能做出一套桃粉色交领襦裙,白色的衣领袖口上有她一笔一笔画上去的桃花;读完《蒹葭》,她又能做出一件水绿色回字纹滚边褙子,配一件米白色香云纱双层罗织下裙。

作为官宦人家的大小姐,施芄兰的忧愁只限于吃饭时的油渍弄脏了新换上的淡黄刺绣滚边马面裙,和想买一件湖蓝贡缎做比甲却没有买到。

施沛霖尊文重道,一向以女儿的锦绣文章为傲。虽说妇工是重要的妇德之一,但女儿整日里像个裁缝,也不由得让施芄兰的父母有些无奈。然而施沛霖还算开明,时常允许施芄兰乔装上街采买布料。

施芄兰与曹翔九的相识就是在布店素锦记。那日曹翔九正打算为自己裁制一身衣裳,恰巧碰见施芄兰进来买布。施芄兰见曹翔九身材瘦削,面色白净,一看就是个穷酸书生。

曹翔九本拟裁些芦心布为自己裁制一身燕尾衫,施芄兰一听,不免一惊,道:“燕尾衫应以白纻裁制,岂可用粗制的芦心布?”曹翔九听后点点头,便改买白纻,然身上银两没有带够,只得向柜上赊账。

施芄兰涉世未深,见曹翔九书生斯文模样,样子又着实窘迫,便动了恻隐之心,慷慨解囊。施芄兰平时出门为了不惹眼,穿着十分朴素,但身上大家闺秀的气质却是掩藏不住的。曹翔九便询问施芄兰的姓氏,说为了归还银两,施芄兰也照实说了。

施家在当地甚是有声望,施芄兰又常来素锦记买布,施芄兰走后,曹翔九便向素锦记的掌柜打听到了施芄兰的身份和住址。

没过几日,曹翔九便携着银两登了施府的门。男女授受不亲,曹翔九未见到施芄兰的面,却留下了一本散发着檀香味道的《左传》,作为答谢。

施芄兰翻开《左传》,一纸薛涛笺掉了出来,上面是用工整字迹抄写的一首《关雎》。若是再过上几年,施芄兰定会对此嗤之以鼻,求爱居然都不自己写诗,还引了一首这么人尽皆知的诗。

但十四岁的施芄兰情窦未开,对自己容貌的在意也是源于对着铜镜试新衣时发觉自己美丽的脸庞在华服的映射下显得熠熠生辉,十分欢喜,从未想过会有男子恋慕自己。因此曹翔九的此举不由得让施芄兰心绪纷乱,联想到曹翔九白净俊朗的脸庞,与书生文气秀雅,施芄兰的心思已是乱红飞过秋千去。

随后施芄兰便与曹翔九开始了尺素往来。在此后的半年中,两人诗词相和,亦有时不时的月下相会。施芄兰虽非极端恪己守妇道之人,但是自恃大家小姐的矜持,倒也并未私定终身。

半年后曹翔九上门提亲,说来也算凑巧,当时临乡有名的豪绅柳员外的儿子柳家少爷早就听说施家大小姐美貌过人,又兰心慧质,不免央告父亲前来提亲。

柳员外出手阔绰,仅止是上门提亲,便差媒人带着翡翠如意一对、鎏金步摇一双,以及丝绸锦缎八匹上门。而反观曹翔九,则穷酸了许多,只提着两只下蛋的老母鸡,四担大米便上了门。

此时曹翔九也知柳员外上门提亲之事,于是开门见山地告诉施沛霖:“小生家中贫寒,家父只是个账房先生,实是拿不出太多的彩礼来。然我是个读书人,又与芄兰两情相悦,还望伯父成全。我明年便要上京赶考,只待我得中,便会回来风风光光地迎娶芄兰。”

施芄兰乃是家中独女,施沛霖自然不舍得女儿受罪。说起来施家也是名门之后,洪武年间的大儒、建文帝时期的侍讲学士方文正公方孝孺因在“靖难之役”时拒绝为燕王朱棣草拟即位诏书,被后来即位为明成祖的朱棣下令“诛十族”。文正公殉难后,其家族仅有一支侥幸逃脱,后改姓为施,取施乃方人也之意,施沛霖即是这一只的方家后人。

施沛霖年轻时家中并不阔绰,然其继承了家学渊源,勤奋苦读,方才科举入仕,攒下了些许家业,因此其并非嫌贫爱富之辈,对读书人更是青眼有加,还时常资助一些穷酸落魄的书生。

柳员外的儿子自幼不学无术,不求上进,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施沛霖早知施芄兰与曹翔九维持着书信往来,怕是早已芳心暗许,施沛霖生怕伤了芄兰的心,兼之柳少爷实非良人可以托付,便应允了曹翔九。

至于曹翔九说的赶考后回来再娶,施父也是欣然答应,毕竟女儿豆蔻年华,父亲还舍不得女儿早早出嫁。

定亲之后,施芄兰便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婚服。一日施芄兰从梦中醒来,忆起梦中那一袭华服,顿觉兴奋不已。施芄兰凭着记忆在纸上画好了草图,便开始采买布料,裁制新衣。

随着那一针一线手中游走,施芄兰坚信,这将是世所罕见的华服,也是会令所有女孩儿惊艳、羡慕不已的婚服。

那是她为自己勾画、剪裁、刺绣,一针一线缝制而成的华服。雍容而不失艳丽,玲珑中彰显大气,那是世上从未有过,独一无二的吉服。施芄兰曾无数次幻想自己穿着它,与曹翔九共赴一生之约。

曹翔九与施芄兰定亲一年后,曹进京赶考,施芄兰特地为他裁制了一袭青色圆领长袍,临行前送给曹翔九。

曹翔九拿到衣服后惊喜地问道:“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尺寸,你如何做得这般精准?”施芄兰低首敛眉轻轻地道:“君身我曾抱,长短不须量。”当刻,皓月当空,风轻云摆,好一段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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