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喜欢孤独,但很多时候为了逃避更坏的,她宁可选择孤独。
关门,穿过走廊,下到镶着玻璃幕墙的安全通道。
天色已经暗得差不多,树木楼房都隐没在阴影中,只剩下地平线的尽头还有一点白日的残余。
她走到天台上,拣了个角落坐下来。面前是起伏的连山,一叠一叠地向前跃去,满山的树荫已经染成沉重的褐色。空中飘着细细的水雾,哈到嘴里,有点沁沁的凉意。
一座古庙在对面的山巅若隐若现,廊檐高高翘起,暗黑色的大钟静默地悬挂在那里,时光仿佛已然流转过千年。
所有的一切都慢慢沉淀下去,包括她那颗心。
萨特说他人即地狱。
有时候能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安静的看日落的余晖,观远天的云色,孤独却也自在。
她缓缓打开水壶,一股浓重的苦涩药味散了出来,但很快冲淡在山间湿润的空气里。她将药轻轻地晃动了一下,然后一口一口抿着,舌尖和喉咙又充满了这种熟悉的苦涩,厚重却也安然。
人其实有太强的适应能力,什么都能慢慢习惯。
十二岁时,她习惯了有一个重病缠生的父亲;十四岁时她习惯了家里日益浓重的死亡气息;十九岁时,她习惯了自己坐着轮椅上课下课;现在,她习惯舌尖每天触碰这种苦涩,习惯将任何人生计划都限制在一年的时间跨度里,过一种没有未来洗净欲念的生活。
就像现在一样,不占有任何东西,面对空山荫翳,就这样放空自己默默地呆着。
清淡的夜色渐渐升起来,四五米外的围栏上蹲着一只花猫,很是优雅笃定的蹲在那里,有点高冷地打量着她。她缓缓抬起手,向它挥了挥,它很是淡定的纹丝不动。她便站起来蹑手蹑脚地靠过去,猫儿冷冷一看,便很是不屑地溜下栏杆,顺着房檐走了。
她到栏杆外面,看到下面的平台上蹲着好几只猫,皮毛灰不溜秋,但气定神闲,仰着头眦着眼睛很淡定地瞅着她。
她悻悻地回过头。突然,发现天台另一边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她吓了一跳,“啊”出了声。
“晨曦,是我。”
陈霄的声音。
但她心似乎跳得更快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故作镇定的责问道。
他轻盈地跳下栏杆,快步走了过来。
“来一会儿了。”
“那我怎么没看见你?”
他嘿嘿地笑起来:”我可看见你了,看着你慢慢悠悠的上来的。”
她顿时无语了。难道他看着她吃药?看着她发呆?看着她傻傻地逗猫?
一想到这,她的脸颊顿时红起来,幸好有夜来给她打了掩护。
“给。”他递了什么东西。
她摊开手一接,才发现是一颗糖。
“苦吧?吃颗糖。”
她有点恼怒地看着他,他似乎对她的尴尬一点都未察觉,对于无意间勘探了别人隐私也没有抱歉的意思。
“吃啊?”他催道。
她睨了他一眼说道:“你怎么像小朋友似的?还随身带糖。”
“这是哄岳岳剩下的。”
“我上来你怎么也不响一声啊?”
他摸了摸额头,转过身,气氛似乎有点尴尬。跟前的群山已完全沉入了夜色中,阴沉的横在面前。
“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生病?”
她沉默了。
许久,他压低着声音冒出这样一句话,“不会——有人知道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睛一下子有点酸,揉了揉鼻子,不吭声。
“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迟疑了一会,还是说了,“一直很好奇,可是有不敢问。”
她叹了口气说:“不知道,就这么过来了。”
“我看过你跳的孔雀舞,很漂亮。那时我刚进高一。”
“那你更应该见过我坐轮椅,拄着拐杖的样子。”
“嗯。”
“也是,那时候我是学校的名人,吴仪江都比不过我。”她故作俏皮地说道。吴仪江是他们的校长。
“那时就觉得这个女生很特别……”
张晨曦的心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又马上回复了正常。
“很不幸,是吧?”
“不,不是。”
“呵!”她默然苦笑。
他不再说话。
她也陷入了沉默,她想起那个特别有耐心陪她等车的男同学;想起那个怯生生地问她电话号码的小男生;想起在蛋糕学习班里,每次等她为她开电梯的学长;想起去北京的火车上坐在她对面偷偷瞟她的旅行者……
对于他们,她都轻轻地记住了,又淡淡地用冷冷的表情拒之门外了。
“是不是柔弱的就会觉得是美丽的?”
“什么?”
“我发现人都是这样的。别人的孩子因为可爱想去抱抱,小猫小狗因为弱小想去养它。可时间一长,就会觉得不是跟想象的那样,慢慢就有了很多流浪的猫狗。”
陈霄没有吭声,望着栏杆下面,刚才那只溜走的猫儿很是自在地踱着方步,在猫群中走着。
“它们是山猫。”陈霄说道。
“是啊,自生自灭,自由自在,倒也挺好。”
“你也喜欢这样?”陈霄终于转过头,看着她。
她看到了幽暗中,闪着光的眼睛。
“是啊,挺好的。不给自己希望,也不让别人失望。”说这话时一丝悲凉从心里升起。
陈霄定定地看了会儿她,说道:“下去走走吧?”
她点了点头,夜风如同微凉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脸颊,掀起她耳旁的长发。外面的山路上寂静一片,偶尔一辆汽车打着刺眼的大灯开过。路旁有很多黑森森的大房子。有的是废弃的庙宇,有的是年久失修的平房。
她有些害怕,但她还是和他一起走了下去。
“走那么长的路没关系吗?”他问道。
“没关系。”
“只是吃中药吗?”
“嗯。”
“刚才我闻到味道了,有股草药的香味。”
她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香味?”
“嗯。小时候,奶奶家住在河岸旁的屋子里。门口常放着一个炉子经常煮点什么:茶叶蛋啊,粽子,五香豆腐干。。。。。。还有时就熬中药,屋里经常是飘着各种植物的清香。”
她不可置信地着着他,她第一次碰到说中药“香”的人。但路灯琥珀色的光亮照出的是一张没有一丝做作的脸庞,眼里晃着粼粼的微光。
“真怪。”她嘟囔道。
“什么?”
“你怎么会觉得中药好闻呢?”
“是很好闻啊。”
“你一定没喝过中药吧?”
他吱吱呜呜了一会儿坦白道:“没有。可是了。。。没有喝过,不代表不知道啊。我就经常看我奶奶喝。喝完吃粒糖就可以了。”
终于他回到了他该有的这点年龄的青涩天真。
她“噗吃”笑出了声,“唉,你的人生阅历可真是丰富啊。”
“感觉你很在行似的。”他反击道。
“是啊,在某些方面我是很在行啊。毕竟我是个从死神那里转了个圈回来的人。”
他不说话了,侧着头,静静地看她,她转过头佯装望向远方。他的眼睛太深太深,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一头载下去了。
远处,走过来一只白色的贵宾犬,毛色纯白眼光伶俐,昂着头很是优雅地迈着小步。不时瞅他们一个眼神,既没有逞凶的吠叫两声,也没有胆怯警惕的靠边。
他们四下看看,没看到遛狗的主人,而这只狗光鲜亮丽,看着也不像只流浪狗。
她冲那只狗招招手,将陈霄给她的糖摊开,那狗睨了她一眼,高傲地走开了。
他和她同时笑了出来。
“这里的动物倒有点神。”陈霄摸了摸下巴沉吟道。
“你给我的是什么糖啊?连这只小狗都不要。”
“这可是很特别的啊''陈霄眼睛一眯,很是得意的表情,”不信,你自己尝尝。”
张晨曦怎么都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坏坏的诡异。
拨开糖纸,细细的打量了一会儿,又闻了闻,只有一股清酸果甜的味道。她迟疑着将这颗糖含进嘴里。
顿时一股酸涩的味道像炸弹一样在嘴里炸开了。
“别吐,千万别吐。等会儿就好了。“陈霄捂着嘴在那里偷笑,“这是维生素c糖,一会儿就好了。”
果然,慢慢的甜味像珊瑚一样慢吞吞地爬了出来。
张晨曦羞恼地看着陈霄,质问道:“你捉弄我?”
“唉,不是的。是岳岳说一颗给我,一颗让我给你的。他还交代我告诉他你的表情呢。”
张晨曦听了哭笑不得,终于生气不起来了,只得数落道:“你怎么陪小朋友玩这种恶作剧啊?你好歹也是一个店长啊?”
“呵呵……”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了头。
桔黄色的马路蜿蜒而下。
“你现在一个人住?”
“对。”
“不冷清吗?”
“冷清?不会。一个人更自在。再说谁能受的了中药日日烟熏火撩?”
“其实,没什么,闻习惯了就好了。”
“习惯?谁会习惯?”
“我啊。”
“你?”
……
春夜的空气清冷润泽,一轮圆月笑盈盈地挂在天际……